若論起武功高低,龍月兒和雨孤雲差得並不甚多;但比較眼光的毒辣,雨孤雲卻值下龍月兒的來回。

他隻粗看一眼便知,那老者雖然每次躲避黑衣人的長刀時都險到毫厘,叫人為他緊張。其實黑衣人還不等把招數使出,老者就已經先行動作,將真正凶惡的皆都避過。所謂手忙腳亂,本是裝出來迷惑人的把戲而已,隻為逗弄這黑衣人。

老者既然以如此本領和黑衣人相鬥,自然比他高出甚多。但叫雨孤雲不明白的是,老者雖然空著一雙手入那黑衣人的白刃,也屢次有機會取勝,但總是點到即止,不肯深入。

黑衣人卻不顧臉皮,雖然知道老者有意相讓,仍沒完沒了地糾纏,叫人看著生厭。

雨孤雲目光流轉,見兩廂的旁邊都躺著屍體。黑衣人那邊是兩具,孤零零地沒人理會;鄉民這邊有五具,卻都圍著各自的親人嚎啕哀傷。和打鬥的場麵形成悲喜不同的鮮明對比,瞧著既有趣又怪異,讓人不知所措。

他正奇怪時,聽場上傳來一聲叫。抬頭看去,見老者已經滾落一旁,正把手捂在大腿上,指縫間滲出在火光下看似黑色般的鮮血。

老者抬手止住要撲過來的黑衣人,嘶啞著聲音道:“小老兒認輸就是,你等還想如何?”

黑衣人好似也不知要如何,轉頭看向戴著銀麵具的白衣人。

白衣人嘿嘿地笑一聲,道:“這些人裏,你最知我要如何,還裝什麽糊塗?”聲音雖清脆,卻冷冰冰地沒絲毫煙火味。

老者卻搖頭道:“去年我曾和你哥哥有約在前,每年一百兩銀子的歲貢,就已經不少。如今一年不到,你卻又要添加,我等怎堪負擔得起?”

白衣人擺手道:“休說。如今官府猖狂,日夜攻打,叫我山寨裏損失慘重。既要添丁買馬,又要修繕防禦,哪一樣不要銀子填補?”

二人的言語叫雨孤雲和龍月兒都聽得糊塗,不明白其中緣由。相互對望著琢磨,卻還是一頭的霧水。

聽那老者又道:“可今年雨水不調,山洪又多,把田地衝毀過半。各家的收成怕都好不到哪裏去,連一百兩的歲貢都湊不齊,還怎有餘地添加?豈不是要逼死我們嗎?”他的這番話立時引得一幫相親響應,紛紛跟著吵嚷起來。

白衣人卻不耐煩,道:“少羅嗦,若拿不出銀子,就挑出所有青壯男丁到我山寨裏去做苦役。砸石築牆,挖土蓋屋,但吃喝自備。”

這一條似更加地苛刻,叫眾鄉親交頭接耳,紛亂到不堪。

老者揮手止住眾人的喧嘩,向白衣人道:“可眼下正是農時,若叫青壯勞力都去你那裏,田裏的活誰幹?到了秋天沒有收成,這一村子的人怕不都餓死了嗎?”

老者的這番話贏下鄉民的應和,卻叫白衣人惱怒起來。把手裏提的大刀一擺,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地囉嗦?好,我們再打過。你若勝,就一切依你,如何?”

老者似深感無奈,長長地歎一口氣,望著那邊被親人圍著哭嚎的死屍道:“都是有親人的兒女,你怎忍心?”

這一句惹來白衣人的冷笑,道:“你們有親人,我的兄弟們就是石頭縫兒裏蹦出來的嗎?如今官府哪一天不殺我幾個兄弟?他們又為誰死?卻不曾見你憐惜過。”

老者見白衣人持強如此,知今日之事無論如何怕也拖延不過。無奈隻得道:“這樣,你且給我三日期限,讓我與他們商議。三日之後你來聽信如何?若不依你,再殺我等不遲。”

白衣人見老者軟下口氣,輕哼一聲,道:“好,便信你一回。三日之後你若再敢無賴,便將這村子屠成白地,叫你們知曉厲害。”

向眾黑衣人道:“把兄弟的屍體背著,走——”先將大刀扛上肩頭,大步而行。步態剛硬,竟然不帶絲毫女相,叫雨孤雲看著驚訝。

眾鄉民雖見黑衣人上馬走遠,卻仍舊圍著老者默默地不肯散。

老者先將腿上的刀傷用布條包束起來,然後抬頭掃視眾人,高聲道:“大夥拿個主意吧,怎樣是好?”但等了半晌,沒有人肯應聲。

老者似乎也知眾人軟弱,沒有主意,又歎口氣,道:“小老兒雖然不才,得大夥兒擁戴,為大夥兒出頭。但這大的事情,關乎每一家的安危,小老兒卻不敢做主。大夥兒還是商議商議吧,也叫小老兒在三天之後給她個滿意的答複,免除今日這般的血光之災——”

他語未落音,那邊撲過一個老婆婆,哭著道:“我的孩兒就白死了嗎?怎地不為他報仇?”

老者搖頭道:“今日之事怪我來得遲了,教你的孩兒喪命。可——”他將兩手攤開,滿臉的無奈。

老婆婆卻不肯依饒,嘶啞著嗓子叫道:“都是你無能,害死我的孩兒。你且為他償命——”一邊說,就要撲過來。旁邊的鄉民忙將她攔住,叫老者脫身。

老者見說不清楚道理,隻得搖著頭散漫著腳步去了。

雨孤雲對他卻有興趣,拉龍月兒在後麵跟隨。

老者走入一條小徑,在折轉處望見二人身影。但不驚訝,低頭又走。

龍月兒一邊跟隨一邊悄聲問雨孤雲:“他那邊有吃的嗎?我愈加地餓。”雨孤雲也不理她,隻快步跟隨在老者的後麵。

在被黑暗遮掩的樹林裏摸索著走出裏多遠,見朦朧現出兩間歪扭破茅草屋的形狀。

老者推開柴扉,臨進入前回頭道:“遠來是客,二位裏麵請吧。”雨孤雲聽老者相邀,心裏歡喜,拉著龍月兒跟隨而入。

在老者點亮的油燈照耀下,雨孤雲慢慢看清這茅屋裏的陳設雖然簡單,卻十分的潔淨雅致,和老者的破爛穿戴不搭調,倒好似他進錯了門。

老者先將半埋在地上的粗泥茶爐裏的炭火點燃,然後用白瓷大缸裏的山泉水洗淨兩個鈞窯的紅釉茶盞放在二人麵前。又將茶爐上被燒得響邊的紫砂大茶壺裏的熱水傾掉一半,兌入涼的重新燒起。

雨孤雲雖然不是雅致之人,但久在皇爺府裏長大,見識自然廣博。

他既看得出老者所用的茶具都是官窯上品,也明白他燒茶的手法深得茶品三妙,不禁對老者另眼相看,以為他必有些不同凡響的來曆。

龍月兒卻隻顧著四下尋找能吃的,但把這大的地方仔細看過一遍後卻大失所望。

老者沉默著獨自忙碌片刻後,向雨孤雲和龍月兒展顏一笑,叫伏在亂糟糟胡須裏的嘴唇似一隻僵活過來的蟲兒般蠕蠕而動,燈影之下瞧著有趣。嘶啞著聲音道:“黃山毛峰,凍頂烏龍,哪一樣鮮香?”

雨孤雲還是用白水解渴的年紀,怎能知道?隻好搖頭。老者也不為怪,低頭默默。

龍月兒突然想起有日師父金蓮上人曾和爹爹說起這個。

記得爹爹當時告訴金蓮上人說:“若將黃山毛峰和凍頂烏龍同煮,可得無上神妙滋味。”於是脫口道:“都不如兩樣一起烹煮香甜。”

老者驚得抬頭,瞪大雙眼看著龍月兒,道:“小姐怎曉得?”

龍月兒嘻嘻一笑,道:“聽我爹爹說的。”

老者點頭道:“不錯。小姐的爹爹必定是個閑雅的人物。”一邊將煮開的茶水滿入二人麵前的杯內,道:“請品嚐。”

這茶水不等入口,已聞得鼻前盡是芬芳,甘冽的清香似要將人迷醉般濃厚。

雨孤雲頭一遭喝到如此好味的茶湯,不禁連連搖頭讚歎,以為口舌上綿密無邊的香醇和齒頰間回味悠長的黏膩是用什麽也形容不來的美妙感覺。

龍月兒卻貪婪,飲淨一盞後道:“茶是妙品,若有點心佐味就更好。”

老者聽罷會心微笑,道:“小姐深夜趕路,必是饑餓了。但可惜我這裏是荒山野嶺,不比那繁華的去處,沒有花品樣式的點心給小姐吃。不過說到佐茶,倒也有一樣無上的妙品請二位嚐個鮮。”一邊說,從身旁的紫檀紗櫥裏端出個竹編的笸籮放在二人的麵前。

龍月兒見其中盛的都是一塊塊褐色的、不規則的什麽,上麵沾滿黏糊糊的**,瞧來倒有些怕人。

老者見她麵有畏怯之色,笑道:“小姐若能猜出這妙品的出處,小老兒便佩服小姐的博聞廣識。”

龍月兒正是爭強好勝的年紀,最不堪被言語挑逗。聽老者如此說,便斂眉伸指,掂起一小塊放入嘴裏慢慢地嚼起來。

雨孤雲因自小曾隨僧人野遊在外,多有見識。不用品嚐,隻略瞧一眼就已經知道那必是野蜂兒的巢穴,因裏麵裹有尚未孵化出的蜂蛹,外邊又蘸著蜂蜜,是以入口細嚼起來後又香又甜,實在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

龍月兒果然把表情變化得複雜,將眉眼慢慢舒朗,終於露出笑容。也不言語,又拿起一塊填入嘴裏,還吮著手指上沾的蜂蜜,一副貪吃的模樣。

老者見了笑道:“喝一口茶再吃,滋味更妙。”並擺手叫雨孤雲共用。

雨孤雲如老者所言嚐過,果然。那茶的苦澀襯得蜜的香甜更加醉人,直教人有醺醺之感,不禁點頭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