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牛兒也是同樣不甘忍耐的尖銳性格,豈肯受她的冷落?自然極力反抗。奈何銀若雪卻不是一個人,她後麵還有個狠如惡鬼般難纏的雷閻王倚靠,叫童牛兒臨到較真的時候心虛氣短,不敢深究。這也正是他愈來愈厭煩穿身上這套榮華富貴的緣由所在,隻因為可以預見的危險已經慢慢顯現得清晰,叫童牛兒暗自惴惴,以為不如早早退身為妙,免得臨到眼前不及,若不然他又豈能舍得?

銀若雪自然不耐煩被他叨擾,一掌將童牛兒推個趔趄,險些跌倒在線毯裏。惡聲道:“怎地惹厭?就不能叫我消停會兒麽?”童牛兒雖然顧慮雷怒海,卻也不堪忍受被銀若雪如此輕慢,惱得立眉。想說句狠話回敬她,思量前後卻沒有過癮的,憋了片刻,吐出一句:“你是我老婆。”卻不想惹得銀若雪嗤他一聲,歪扭了唇角道:“甚麽狗屁男兒?說這樣無賴的籍口?就憑這一個唬我麽?你看我怕不怕?”

童牛兒也知她不怕。但此來本有所求,不能與她鬧僵,無奈隻得軟下性子,拿出無賴那一套,猛地撲上床去,將銀若雪兜頭摟抱在懷裏胡亂親著高叫:“看你怕不怕——”女人本是隻願矯情、不喜歡講理的雌兒,最吃不住這一套。銀若雪雖然厭煩童牛兒,也被哄得開懷,縮身笑著掙紮,道:“休鬧了,怕你還不成麽?”童牛兒得寸進尺,乘機便脫衣褲,滑入銀若雪的被窩裏。銀若雪卻不肯,拉著貼身瀆褲叫道:“不可以。”奈何經不住童牛兒的逗引,最後還是被占了便宜去。

童牛兒以為如此一來,二人之間的隔閡便就消融,銀若雪又回歸那個被自己騎在**的癡傻女兒,任憑自己如何都無所謂,膽氣愈壯。撫著懷裏嬌柔,毫不遮掩地道:“你爹爹為何要叫杜天橫領人圍下玉台山的劍閣?他怎地曉得林猛被救到那裏?”銀若雪半閉著眼睛道:“自然有人探知,還用問麽?”童牛兒道:“哪個探知的?”銀若雪搖頭道:“我多日不去東廠,其中詳細不曾聽人講起。”伸展一下腰身,道:“想救應林猛麽?看你還有甚麽能為實施?”低歎一聲,道:“我隻可惜雲婆鶴翁那兩個老人家,多英雄的一雙夫妻,若有閃失卻不該——”

童牛兒聽得心中一動,未料想銀若雪倒有情,還記掛著二老對她的疼愛。以為憑此或許可以利用,便道:“想辦法救他兩個出來嗬。”銀若雪輕笑一聲,道:“那麽多的兵將圍困,怎麽救?”童牛兒哼一聲,道:“我若知道,還用來問你麽?”銀若雪聽到這一句,才猛地醒悟童牛兒來糾纏的真實目的。不禁懊惱自己軟弱,竟被他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利用。恨得牙癢,猛地飛起一腳將童牛兒踹下床榻,掖好被角怒聲道:“再休想碰我。”

童牛兒對受此待遇倒不吃驚,起身拂落所沾的塵土。穿上衣衫後向銀若雪冷淡道:“小心我家孩兒,若有個長短,必不饒你。”銀若雪此時最疼惜的雖然就是腹內的胎兒,但最讓她糾結的也是這個。每當想起這個孩兒的父親竟是童牛兒這樣一個出身卑賤,行為無賴,任怎樣說都沒一分可傲之處的人,銀若雪就懊惱得心腸酸楚,肝膽苦痛,恨自己當初怎地軟弱,就肯與童牛兒勾搭成奸了呢?卻不想一時的快意竟將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葬送了。

奈何此時水潑在地,木雕成舟,想要挽回已經不能,隻有暗自後悔的份兒。此時聽童牛兒竟拿這個打擊自己,直氣得牙齒頓挫,雙睛暴突,猛地舉起拳頭就要向自己的腹上打落。可這胎兒已在她肚中生長了近五個月,終究還是不舍得。無奈隻得將手腕緩緩柔軟下來,望向童牛兒消失在閨房門口細瘦身影的眼中慢慢眶下兩汪委屈的淚水。也才知懿德不淑,輕易許身是女子最大的不幸,足以令她悔恨終生卻無以翻覆,隻能忍捱著獨自煎熬。

眾人正擔心劍閣上的水不夠用,叫一班英雄忍熬不了幾時。可第三天早晨起來,童牛兒無意間向窗外張望,才見已經是個鋪銀裹玉的世界,喜悅得歡聲大叫。把正蒙頭睡著的端木蕊驚醒,起身穿衣,跟著過來撲到窗下扒著張望。

二人正興奮時,聽門口有林鳳凰的聲音道:“童大哥,你起來了麽?”童牛兒忙把門打開,讓林鳳凰和白玉香進來。二女自然也是為這新降的瑞雪高興,想要來和童牛兒與端木蕊分享。四人圍桌對坐,童牛兒叫小丫頭去捧雪煮茗,然後與端木蕊、林鳳凰和白玉香將茶做酒,把盞互邀,慶賀劍閣眾人的性命一時無憂。

童牛兒待飲盡第一杯,吧嗒著嘴道:“卻不想我一個粗俗人,今日竟也幹起這等雅事來,倒惹你們笑話。”林鳳凰笑道:“雅俗本無事情上的分別,隻在人心而已。人心若俗,便飲瓊漿也是馬尿滋味;人心若雅,就喝白水也有香甜感覺。童大哥,你怎地想不透?”

眾人聽她這番言語裏雅俗相雜,和要說明的道理是一個模樣,都覺得夠巧妙,忍不住笑。白玉香輕拍林鳳凰一掌,道:“你怎地說起這等粗糙詞字了?倒學得壞。”林鳳凰低歎一聲,道:“若說雅事,就算詞字粗糙,也還是個雅;若說俗事,就算詞字雅致,可總歸是個俗,又有何關係?”

白玉香知林鳳凰有感慨滿腹,以為自己雖然落身在這肮髒不堪的環境裏,終日與一班娼妓混在一起苟且求活,但本性高潔不改,心思素雅難移。隻是這番苦衷隻有自己知道,又怎堪與別人說起?童牛兒雖然機靈,但骨子裏卻是塊沒有慧心的頑石,又怎能與玲瓏剔透的林鳳凰有鍾磬之鳴、琴瑟之和?

白玉香看著雖身處眾人之中,卻顯得如此孤高迥異的林鳳凰,不禁暗暗地憐憫她。以為天下萬般皆苦,卻唯有孤掌難鳴最甚。這種能把靈魂都凍徹的寒冷怕是世間最折磨的痛苦,無論怎樣掙紮都不能逃離的困境,隻能等著那個懂你的人來拯救。可若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那個人在,又奈何?

這樣想著,白玉香愈加覺得林鳳凰可憐,忍不住在眼中汪下淚水。

童牛兒把眼下的情景再三、仔細地思量之後,慢慢看清格局。以為就憑著自己這點力量想要解救劍閣的圍困,無異於從虎口裏拔下最裏麵那顆最大牙齒般難,可以輾轉騰挪的空餘實在狹細得緊;可若不救,林猛是自己的朋友,又是林鳳凰的哥哥、白玉香的相公;端木萬千是端木蕊的父親,說起來也和自己有些沾邊的淵源;翁九和又是林鳳凰的義父;而雲婆鶴翁更是賽天仙的父母,自己的異姓爹娘。有這多瓜葛在裏麵,自己怎能舍棄?

這些且都放下不說,若叫眾人被捉,一旦供出自己,叫杜天橫、方威等人抓到確切的把柄在手裏,自己還有個好麽?就怕銀若雪和雷怒海也頂扛不住,教自己落下五馬分屍,禍滅九族的大罪,還哪有機會象上次那般稀裏糊塗地逃脫?就憑這一層,自己又怎敢舍棄?

童牛兒雖把前後的因果關係想得透徹,可奈何救人的主意卻一個都無。縱然想用放火屠城這般凶狠到極致的手段,可奈何就憑他人單勢孤的,又怎辦得到?但這番愁苦隻能在沒人時長籲短歎,卻不敢叫端木蕊、林鳳凰等女看到。怕她們更亂方寸,做出自不量力的事情來,叫自己無法收拾。

想著‘世路難行錢做馬,愁城欲破酒為軍’這句俗語裏的道理正合自己此時心境,童牛兒獨在酒肆裏把自己灌個半醉,憑此遮掩心中的煩亂。然後騎馬回行,斜睨著眼睛看半空中才升到一竿子高的月亮發呆。

突然有陣冷風撲麵吹來,叫童牛兒激靈一下打個寒戰。才想起季到隆冬,已是嗬氣成冰的時候,而自己穿的還是單薄的夾棉袍子,怎奈侵襲?不由得想起昔日賽天仙在時,早把換季的衣衫為自己打點整齊,碼放在枕邊。也不需自己多慮,隻要穿就是,保管這一天裏不會熱著,也不會冷著。還服帖熨平,顯得幹淨利落,提精神打氣,有說不出的舒服。

思量到這裏,童牛兒慢慢把賽天仙的好處一樣樣擱到眼前端詳著和當下的比較,才覺出那時的日子是自己這一生裏過得最溫暖愜意、舒心快活的一段時光。心裏悲涼漸濃,忍不住嗚咽著叫一聲:“老婆嗬——”已經淚如雨下。把懸在眼前的那多半個月亮也弄得朦朧起來,在淚光裏漸顯圓潤。

可這一下卻叫童牛兒的心裏猛地跳出個念頭,暗道:今日是幾時?卻想不起來。索性抹淨淚水,催馬狂奔,直到春香院的樓前。一躍跳下,把韁繩扔與門前的小廝,衝入樓中,劈手抓住第一個遇到的人的胸襟,急急地問:“今日是幾月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