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怒海在這勾心鬥角到慘烈無度的皇宮之中能夠憑一己之力爬上東廠督主之位卻實在不易,其中所費艱辛倒值得筆墨一述。

他本名雷大郎,原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兒。但遭遇卻淒慘:母親早喪;又攤上一個嗜賭好嫖的父親。為貪得五兩銀錢做賭資,竟親手將自己的孩兒閹割後賣給官家,送入皇宮為奴。

那一年雷大郎隻有七歲。

初入宮苑時,因年齡太小,模樣又不夠周整,不好在好地方當差,隻被派到一座設在皇宮中的廟宇裏做小沙彌。

這廟宇占地促狹,不過畝半大小。廟牆卻高,遮蔽天日。

裏麵隻有一座破敗大殿聳立,其中供奉的金身卻與別家的不同,是一座丈多高的銅像。

這銅像頭戴八寶龍冠,上嵌紫金打造的小佛十數尊。龍冠下的麵目凝眉立眼,蹙鼻咧腮,張口呲牙,卻極顯猙獰。

這倒還差些,身體上更是生出十數條手臂,掌中不持法器,全是一條條吐信扭身的斑斕小蛇盤曲向人,瞧著恐怖。

雷大郎初入寺中時因年齡稚幼,最怕進這大殿,見這銅佛,夜裏夢中常常被那恐怖臉孔驚醒哭叫。

寺裏隻有一老一少兩名和尚。

老的待他倒還好些。那少的卻極凶惡,不但叫他幹一切雜活,而且非打即罵,毫不憐憫。

雷大郎比他小十歲有餘,力氣不濟,自然隻能逆來順受,苦苦忍捱。

但那少和尚逐日變本加厲,愈打愈凶,叫雷大郎隔三五日便會或扭傷胳膊,或磕腫額頭,或烏青眼睛。這一處舊傷還沒有好,那一處新傷又添上,無時不在膽戰心驚中活命,沒一刻舒展過眉頭,快活過心情。

待時日長了,他才知這少和尚的身份原來和自己一樣,也是宮中的太監,被派來伺候這老和尚的。

可今時的他隻在帳中倒著,任什麽活都不肯幹,事事都呼喝自己為之,倒比那老和尚活得還滋潤些。

老和尚素日淡言寡語,極少露麵,兩三天也見不到人影,不知獨自躲在房中幹些什麽勾當。

平時也不見外麵的人來討問一聲,或有誰進來走動。整個廟宇好似一座被塵世遺忘的枯窟,一任歲月風化掩埋,卻不露出半點痕跡給別人看到。

唯一與他交好的是在隔牆宮苑裏掙紮活命的一名小宮女。

這小宮女比他大一歲多些,名喚小太常,也是新入宮不久。長得弧眉團臉,一副喜慶相,討人喜歡。

奈何她伺候的主子是名久不得皇上恩寵的偏妃,平素火氣極大,皆發泄在小太常身上,讓她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肚內咽滿鹹澀淚水。

但宮苑內如她這般遭遇的比比皆是,根本不值得奇怪,自然也就沒有人肯同情。這憋屈在肚裏的淚水也就無人可訴,隻能在夜半無人的時候自己哭給自己聽。

雷大郎因每日都要出寺院傾倒垃圾,提水搬柴,常常在寺院前那條寬不到三尺的小路上來回行走。時日長些,才見唯一可以搭言的便是這名叫小太常的小宮女。

小太常想來必也有同感,是以當雷大郎見她拖著一捆比自身還重些的炭柴向回走時,立刻上前幫忙。小太常見了隻是笑笑,並不拒絕。

二人如此相識後,每日在路上遇到時便說些孩兒言語引以**。

雷大郎見小太常的頭臉也經常是腫的,眼中時刻汪著淚水,便問起緣由。

小太常畢竟是女孩兒家,天生的羞怯心盛,初時還不肯說。但耐不住雷大郎一而再地追問,也是憋悶不住委屈,便抹著淚水一一如實講述給雷大郎聽。

雷大郎才知她和自己的遭遇並無二致,也不隱瞞,將自己每日所忍受下的都講了。小太常聽罷又為他哭,二人逐日變得親密起來。

這樣過了兩年多,雷大郎年歲漸長,心中的仇恨也積累得越來越多。每逢那少和尚打罵他,已經慢慢學會虛目相向,暗咬唇齒。

少和尚自然看得出他擰眉發狠的樣子。但也是這麽多年欺負他欺負的慣了,以為憑他孤弱膽量怎敢和自己鬥?是以一任為之,毫不收斂。

這一日早晨雷大郎正在廚下灶台前熬粥。

少和尚晃悠進來,揭開鍋蓋看看,一腳便踢向雷大郎,口中同時罵道:“狗東西,這粥怎麽如此稀薄?便都喝了也不會飽。不會多放些米嗎?”

雷大郎正撅在灶前添柴,頭向火門,猛地受這一腳險些跌入其中,嚇得尖聲大叫。伸手摸時,光溜頭皮上已經燎起一串水泡,連眉毛也一根都不剩下。

少和尚還嫌不過癮,進身又踹。

可腿剛抬,忽覺被閹過的地方一涼,接著酥麻痛楚傳遍全身,將他定在當地。

低眼看時,見雷大郎手中握著那柄切菜的尖刀,正從自己的**,那個緊要地方刺入。剛叫一個痛字,已經長得和他一般粗壯的雷大郎立身掩住他口,反刀切在他的喉間,叫少和尚把哀鳴憋回在氣管裏,慢慢栽倒在灶台前。

雷大郎手提鮮血淋漓的尖刀,蹲在少和尚的死屍旁喘了片刻,拿定主意。

先將他身上所穿的僧衣剝下,抖開看看,見比自己所穿強些,甚覺滿意,扔進木盆,潑入清水泡好。

然後回身揮刀將少和尚的頭顱割下,踢在一旁,又舉尖刀向胸腔插去。

刀未落下,聽旁邊傳來一個蒼老聲音:“你要將他怎地?”

雷大郎抬頭見老和尚不知何時進來,正在一旁站立。他卻不懼,冷冷地道:“燒了。”仍揮刀刺下。

老和尚並不幹擾,隻在一旁靜靜地看他將那屍身肢解成碎塊,丟入火門內燒成一堆白灰。

隨著煙火升騰而散,雷大郎胸間漸覺舒暢,積鬱多年的委屈化作淚水慢慢濡濕麵頰。

老和尚在側見了低歎一聲,不置一言,轉身去了。

從此寺中隻剩他和老和尚兩個人。

老和尚仍舊獨居禪堂,閉門不出。他倆個朝夕不得一見,叫雷大郎常常恍惚以為自己獨自生活在曠無一人的荒野之中。

整日的寂寞如塵似沙,塞掩口鼻,倒似比以前少和尚在時受他打罵還難熬,令雷大郎經常懷念起。

他也曾偷偷趴到老和尚的禪堂窗下向裏窺望,見裏麵四壁空**,地上隻一個破爛**,老和尚跌坐其上,木雕泥塑般枯坐不動。

過些時刻再去看,仍舊如此,夜以繼日,沒點變化。

雷大郎無奈隻得常常出寺門尋小太常說話解悶兒。

小太常新近換了個粗重的差遣,活雖累些,但因遠離那名煙火鼎盛、脾氣粗暴的偏妃,少受許多打罵,日子倒過得比以前舒心,令她的小臉上有了久違的笑容。

雷大郎閑暇多時便來幫她忙碌,兩個少年在一起嘻哈自在,倒不覺得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