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郎以為自己的一生怕就要在這座破敗廟宇中陪著老和尚消磨貽盡,直到老死。

卻不想時運變幻之迅疾,殊非人能料想。隻在數個月之後,又是一個朔風逆雪的夜裏。

雷大郎正睡得香甜,突聽外麵似有慘叫之聲。

他練習武功日久,自然耳目聰明,機警過人,一驚而醒。撲到門前拉開向外看去,見十餘名身穿紅衣的粗壯漢子正手舞月牙彎刀在圍攻老和尚。

地上躺著七、八具紅衣人的屍體;老和尚也似已受下重傷,身形晃**,腳步踉蹌,堪堪難支。

雷大郎見師父臨危,立時急得瞳仁灌血,順手抄起頂門的木杠衝出,一躍撲向眾紅衣人。

此時風雪正狂,迷人口眼,將雷大郎的行藏遮掩個幹淨。

眾紅衣人未料想這破敗小廟裏還藏有他這一個狠比虎狼的惡鬼,是以毫無防備,叫雷大郎偷襲成功,隻片刻間就有五名紅衣人受擊倒地。

餘下的紅衣人見得他如瘋似狂的凶狠模樣和鬼魅般迅捷的身手,均都懼了,又拋下兩具屍體後,紛紛退後,躍出院牆逃走。

雷大郎無心追趕,將站都不穩的老和尚抱入懷裏,急急地返回他靜修的禪堂中。

老和尚其實並不曾受傷,隻是年歲太大,氣力不濟,與眾紅衣人拚死酣鬥時長,耗費太多,已傷到元神,漸入彌留。

雷大郎見了如裂肝膽,哀痛不已,抱了老和尚失聲呼喚。

老和尚半晌才睜開眼睛,蠕動唇角,向雷大郎道:“你休哭——我時辰無多——且聽我說——”雷大郎強斂淚水,不住地點頭。

老和尚緩了片刻,待精神漸旺,指了身下的破舊**,道:“拿來——”

雷大郎一怔後明白,將**遞與他。

老和尚卻不接,道:“打開——裏麵——”

雷大郎幾下撕裂,見從厚厚的棉絮中掉落一物。

拾起看時,是一麵掌大的金牌,兩麵皆鑄有字。正麵是一行遒勁楷書:‘禦封尚師昆澤思巴為萬行圓融妙法最勝真如慧智弘慈廣濟護國宣教正覺大乘法王’。餘下地方皆鑄滿盤曲蟠龍,略一數過,共計九條。背麵鑄有‘萬世永享,國運昌泰’和‘永樂十一年’字樣。

老和尚將金牌接在手裏,輕輕摩挲,昏花眼中慢慢放出光華。

雷大郎見了不解,道:“師父,這上麵寫的——是什麽意思?”

老和尚低歎一聲,指了正麵道:“這是大明皇帝禦封我家祖上的封號。”點著每個字一一讀出。

雷大郎聽著如此囉嗦的封號覺得好笑。但見師父表情肅穆莊重,不敢輕慢,跟著點頭。

老和尚嫌讀一遍不過癮,又讀一遍才罷,將眼光慢慢抬高,緩緩講起自己的身世。

原來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在統一中原之後,為穩定西藏,自洪武二年起,曾多次派使節前往廣行詔諭,並設置都司衛所,置官封位。先後封下大寶法王、大乘法王、大慈法王這三**王和闡化王、護教王、讚善王、輔教王、闡教王這五大地方之王,史書上稱作‘西藏八王’。

老和尚的祖上昆澤斯巴本為元代帝師之後,永樂八年應明成祖之召入京。成祖隆禮款待,並在宮中特允修建寺院(便是此時老和尚和雷大郎所居的寺院)供奉三年有餘,領禦封‘萬行圓融妙法最勝真如慧智弘慈廣濟護國宣教正覺大乘法王’,另加‘西天上善金剛’和‘普應大光明佛’,並‘領天下釋教’之名而去,回歸故裏。

在西藏法王本為遊僧,沒有封邑,不常定居,以四處宣講教義和經文為己任。

但因‘大乘法王’的名號在藏教中極顯貴,是以每到一處,信徒必要為其修建華美宮苑,以錦衣玉食供奉。

另外大乘法王因有‘領天下釋教’的權利,是以每一句話都被信徒奉為佛祖之語,無不恪盡遵守,不敢有半點輕慢之處,叫大乘法王過著人極之上的富貴生活。

奈何天道不定,予後必取。無常之理,人能奈何?

待大乘法王的名號傳到老和尚的父親頭頂後,不過十餘年,老大乘法王病重,膝下十一個兒子見狀竟有十名起來作亂,都欲奪下‘大乘法王’的名號,承繼封位,得享富貴。

老大乘法王被氣得嘔血不止,昏昏欲亡。眾逆子見強取不得,隻好暫退。

老大乘法王乘回光返照之機,命心腹偷偷將唯一對‘大乘法王’之名沒有窺伺之心的兒子昆澤密隱喚到榻前,將‘大乘法王’的金牌傳與他。叮囑道:“你的那些兄弟必不能容你。此地已經不宜久留,你快快去吧。”

昆澤密隱哭倒在榻前,道:“天地茫茫,一片蒼白,叫我去哪裏容身?”

老大乘法王亦知他那十個兒子心腸狠毒,昆澤密隱若不躲到萬全的地方,早晚必要喪命在他們手中。

左思右想,記起一個地方,命人準備下白綾和朱砂,手拄榻板給大明當朝皇帝寫下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並叫人備下快馬,偷偷送昆澤密隱出西藏,投奔中土,到大明皇帝的宮苑中尋求庇護,躲避災禍。

雷大郎聽到這裏,已明白個大概,道:“你便再不曾回過家鄉嗎?”

老和尚喘息片刻,道:“你來的前一年,我曾偷偷回去過。那裏——畢竟有我的九個妻子和十五個孩兒。卻不想——唉——我本不該回去嗬——”眼中慢慢流下淚來。

雷大郎猛地想起多年前自己頂風冒雪所見的那一幕:十五名紅衣人環圍在老和尚的身前,一個個飲刀自盡,想來必是在逼老和尚交出‘大乘法王’的禦封金牌。

用這等慘烈手段爭奪榮華富貴,倒夠卑劣。

老和尚見他麵上現出憤憤之色,低歎一聲,道:“你當還記得那一夜,我曾叫你拿這個**給我那十五個孽子,就是要由你的手選出繼承‘大乘法王’名號的人。誰料想佛祖自有安排,你竟把這**給了一個死人,叫餘下的那些人絕了希望。你卻不知嗬,你在無意之間為我救下了那八個兒子的性命。這便是我下心傳授你武功的用意所在,隻為謝你。”

雷大郎畢竟年青,還想不明白世事之間的轉折關聯,詫異道:“我何時救下他們了?”

老和尚哈地苦笑一聲,道:“當年我父把這名號傳與我後,隻能將我送到這裏來保全性命。若我將這名號傳與他們八個中的一個,他又去哪裏躲藏?怕立時就要命喪在我麵前。這就是我寧可看他們自殘,也不願交出這金牌的緣故——我這個父親做得如此絕情——老天豈能繞我?——”老和尚唏噓成泣。

雷大郎想起那日眾紅衣人手提月牙彎刀的洶洶模樣,以為他所言不虛。道:“今夜來的是些什麽人?”

老和尚道:“還能有什麽人?自然是我那些兄弟遣來的。自我的兒子離去後,我就料知必要有今日嗬——都隻為它——”老和尚將金牌接入手中端詳著,目光漸漸迷離不清。

雷大郎此時心性單純,還不知人生險惡,如撐篙涉灘,尺寸皆都湍急。稍有不慎,便會跌落,叫一顆心隨波逐流而去,漂泊Lang**一生。向老和尚道:“這個金牌怎地就如此寶貝?你又何苦留它?給他們不就完結了嗎?”

老和尚搖頭歎道:“這哪裏隻是個金牌嗬?分明是殺人奪命的符咒。而我又豈是貪它?我知道它一旦落入我的親人之手,必要惹起無休止的爭奪和仇殺,不到最後一個人倒下那一天是不會完結的,我是不忍看到他們如此嗬。唉,人心貪得,不知饜足,誰能奈何?”

雷大郎也覺無奈,想了片刻,道:“將它毀去不就完了?”老和尚抬眼瞟他,把金牌在手裏摩挲著低聲道:“這是我祖上傳下的無上至寶,我怎敢損毀?豈不是落下大不敬的罪名?便是佛祖也不會容許。我又怎舍得毀掉?我——唉——”

老和尚慢慢閉上雙眼,倒入雷大郎懷中。不待日升中天,溘然長逝。

雷大郎想著老和尚的一生就在這個畝半大小的寺院中如此完結,不禁感到說不出的憋屈,倒將原本在胸中翻波湧Lang的悲哀衝淡。以為老和尚此去想來能夠到達一個廣闊明亮的天地間,要比這個陰暗孤寂的塵俗世界強過萬千倍,暗覺欣喜。

在大殿的後麵,一棵高大菩提樹下掘了一個深坑,將老和尚連同金牌一並埋葬。以為除了自己,怕再不會有人來此憑吊,索性不立墓碑,隻在菩提樹身上刻下‘大乘法王葬身處’幾個字。

老僧初喪,令雷大郎陡感孤單。想著茫茫天地間,眾生數千萬,卻再沒有一個人如老和尚般肯來疼惜自己。終忍不住胸中之悲,伏在墳頭上嗚嗚咽咽地哭。

小太常一日不見他身影,心中惦念。傍晚來尋,才知老和尚圓寂,也陪著雷大郎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