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牛兒聽她竟有此問,嚇了一跳。轉瞬明白她心中所想,笑道:“好看又怎樣?不過是做娼妓的資本罷了,隻比別人賣得貴些。”

銀若雪聽他講得不堪,哈地笑出來,道:“臭牛兒,說得如此露骨。怎不給女孩兒家留些臉麵?”

童牛兒低歎一聲,道:“本是如此。女孩兒若生在富貴人家,自可攀個好親家;若生在窮惡人家,模樣好些便去做娼妓,倒能拿塊頭牌,也吃香喝辣,穿綢裹緞,不差什麽。”

銀若雪問道:“可臉麵呢?”童牛兒擺手道:“畜生的事情都做下了,還要什麽臉麵?又不頂飯吃,不要也罷。”

銀若雪笑著打他一掌,罵道:“滿嘴吐糞的東西。”童牛兒躲閃著道:“人活著就是如此,總要豁出一頭,天底下哪有萬全的事情?便是帝王家怕也有隔夜的愁事吧?”

銀若雪聽他言語刺耳,冷下臉來叱道:“休胡說。”童牛兒收住話頭,轉語道:“隻有我家五將軍這般不靠模樣,隻靠手中一條金槍掙飯吃,便是男兒之中怕也沒有幾個及得上的。偏偏五將軍模樣也是天下第一,無人能比。似五將軍這般的女孩子這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個——”

他正順嘴胡謅得起勁,見自院外趕入六、七輛掛著棉簾的大車來。每輛前後皆有數名錦衣衛和禦林軍跟隨。

待車停穩,自裏麵先後跳下身上穿紅、頭上戴綠、鬢邊插花、臉上抹粉的半老徐娘。

童牛兒拿眼一溜,心中偷樂,原來這幾個媽媽他都熟識,暗中覺得有了幾分把握。

銀若雪將幾位媽媽叫到麵前,自懷內掏出一張素箋,將名單大略讀給幾人聽。童牛兒待聞知林鳳凰和白玉香皆被賣入春香院時,高興得恨不能自地上跳起大叫幾聲,向何媽媽連眨幾下眼睛。

卻將何媽媽嚇得心驚肉跳,不知這個比閻王還難纏的小鬼又要向自己身上使什麽壞。

她剛將二女扶上馬車,忽聽耳邊有人低聲道:“她兩個可是我親堂妹,你與我好好照顧著。若是不小心碰倒一根頭發,我就把你綁在樹上活剮了。蒼天在上,我童牛兒說到做到。”

何媽媽駭得“啊”地驚叫一聲,才知花五千兩白銀高價買下的這兩朵花兒竟有這樣一隻惡虎守護著,以後怕要有無盡的麻煩臨頭,不禁在心中後起悔來。

童牛兒生怕二女受欺,不待馬車出院,已暗遣卓十七先趕往春香院通知賽天仙,一並安排諸事。

是以當林鳳凰和白玉香下車進入春香院時,洗浴用的熱水早已燒好裝在浴桶裏,上麵撒著滿滿一層芍藥花瓣。更換用的內外衣飾皆是上乘華麗麵料裁做,也早買回,簇新地放在一邊。

待童牛兒進房時,見桌上盤碗羅疊地擺下二十幾個菜式,皆是京城第一名樓天香樓的手藝。

賽天仙正陪著剛剛出浴、頭發還未來得及梳理的林鳳凰和白玉香圍坐在熱氣升騰的炭火盆邊說話;小丫頭裏裏外外奔跑忙碌著;卓十七正抓著一把蔫棗坐在一邊的椅上吃。

童牛兒閃去粗呢鬥篷交與賽天仙後,搓著雙手道:“好香好香,趁來客人的機會總能打頓牙祭,不容易嗬。來來來——大夥入座吧。”先自在上首椅上坐下。

林鳳凰和白玉香剛剛將發盤起,二女趨身向前,雙膝一軟,就要給童牛兒跪下。

童牛兒嚇得一步撲過,硬將二女攙起,口中道:“二位仙女姐姐,要折煞童牛兒嗎?”

白玉香忍淚道:“若非童大人一直傾力相助,我林家眾人在牢中不知要受多少侮辱折磨,我二人怕也早死多時。童大人,您就受我姐妹一拜吧。”

童牛兒閃身一旁擺手道:“休說這些個。都是自家親人,理應相幫,何須拜謝?來——吃飯吃飯。”賽天仙也拉住二女勸慰。林鳳凰和白玉香無奈隻得起身落座。

童牛兒喚過卓十七在自己身邊坐下相陪。

卓十七俯在童牛兒耳邊道:“外麵盡是東廠的人。”童牛兒早想到這一層,哈地笑道:“這群龜孫子,且在外邊凍著吧。來,我們吃口熱乎的。”

早晨醒來推窗看時,童牛兒見外麵已落下一場大雪。天地之間一片銀白,顯得清爽潔淨。

想起睡在隔壁的林鳳凰和白玉香這一夜不再受饑寒之苦,必睡得香甜,心中稍安。喚小丫頭進來伺候著擦洗過手臉,向仍懶在帳裏的賽天仙道:“你起來去看看她兩個是否醒了,喚過來吃口早飯,莫讓她們餓著。”

賽天仙過慣晚睡晚起的日子,要她在這冷清早晨鑽出溫暖的被窩真是萬分艱難。但不忍違抗童牛兒,隻得咬牙穿衣起來去隔壁敲門。

想著二女可能還未起,必要侯上一會。不想那門應手而開,原來林鳳凰和白玉香早已起身。

這一夜雖躺身在軟榻香帳之中,不再受饑寒折磨,但二女卻睡得更加不安穩。‘青樓娼妓’這四個字從前便看著都覺刺目,如今自己卻身住青樓之中,頭頂‘娼妓’之名,又怎能不心驚魂跳?

二女這一夜如睡在荊棘叢中,隻覺得似有千萬根芒刺紮入肌膚,讓人無法安眠。

二女忍垢苟活至今,隻為童牛兒一力勸阻寬慰。但兩人亦知世事難料,這裏怕比那牢獄中還要凶險,商量一夜後決定尋利器暗藏,臨到萬難之時便自行了斷,以保清白。

童牛兒見林鳳凰和白玉香的神色間似更加疲倦,奇道:“二位姐姐昨夜睡得不好嗎?”林鳳凰強偽歡顏道:“還好,就是——有些不慣。”

童牛兒何等機靈?最善揣摩別人心思,已明白她語中未言之意,笑道:“二位姐姐不必太過煩憂,我若說能保你二人清白,就定能保得。二位姐姐不信我嗎?”

白玉香忙搖頭道:“童大人為我姐妹傾盡全力,我們怎能不信?隻是一想到身住青樓之中,頭頂娼妓之名,這心裏便難受得緊。”

童牛兒點頭道:“是嗬,女孩兒家自是將‘聲名’二字看得最是要緊。可你兩個——這個——”

二女自然聽得出他欲語之意。林鳳凰接口道:“古時有人作《汙衣詩》說:一點清油汙白衣,斑斑駁駁傳人疑。縱饒洗盡千江水,爭似當初未汙時?”童牛兒眨眨眼睛,一句也未聽懂。

林鳳凰卻不知覺,繼續道:“我二人自被抓入牢中那一刻起,便已如油汙白衣,再回不到當初模樣。如今淪做娼妓也沒甚打緊,隻是初入此道,諸事都不明白,以後還需天仙姐姐多多指教才是。”

賽天仙笑著擺手道:“休拿言語羞我。你兩個是無瑕的美玉,我隻是塊埋在塵土中的石頭,怎樣都不同,要我指教什麽?你們盡管每日安心吃飯,安心睡覺。有事自有我相公抵擋,無須多慮。來,先吃飯罷,看就要涼了。”

忙過一日,直到臨晚童牛兒才從辦公的天字牢營內脫身回到春香院。

待下馬時,驚見樓門口立有兩塊足有一人高的碩大招牌,紅色撒金宣紙上寫著鬥大的字。左麵上寫:今日頭牌林鳳凰。旁書一行拳大硬楷:名門閨秀,天仙玉女,****,底金十萬;右麵大字寫著白玉香之名,小字相同。

童牛兒直看得火冒八丈高,抽出腰下長刀上前一頓亂砍,將兩塊招牌剁得稀爛。

四圍看熱鬧的眾人見他發瘋,皆嚇得遠遠躲開,生怕他一時性起撲過殺人時來不及逃。春香院中養的一班奴才打手更早跑得一個不剩,沒人敢來和他這個吃生肉長大的亡命徒理論。

童牛兒手提明晃晃長刀走入春香院正廳,見裏麵空****的早沒了人的影子。他尋過一圈,亦不見何媽媽在,便提刀向樓上走。

待進了賽天仙房中,見林鳳凰和白玉香也在。

三女見得他凶神惡煞般模樣,皆嚇了一大跳。賽天仙撲上搶著他手中長刀急道:“相公你做什麽?”童牛兒指著外麵道:“那兩塊牌子是誰立的?”

賽天仙見搶不下長刀,無奈緊緊抱著他的胳膊道:“自然是何媽媽叫人立的。初時底金寫著一萬,還真有人來問。我便添了一豎,改作十萬,這一天倒清淨,再沒人煩擾。”

童牛兒怒道:“何媽媽呢?看我劈了她。”賽天仙忙阻道:“她就知你必尋她的麻煩,早躲起來了。相公你別怪她,這本是她東家的吩咐,她也沒辦法。”

林鳳凰和白玉香也過來拉住童牛兒勸。

白玉香道:“童大人且息怒,何媽媽立牌子之前特意找我兩個說:這一切都是她東家的主意,她不敢違抗,不然這口飯怕是吃到頭了。何媽媽也算是通情達理之人。童大人你就別再難為她了。”

童牛兒還刀入鞘,冷哼一聲,道:“她是蛇蠍心腸,向來看人下箸。若無我在,你兩個怕連昨夜也逃不過去,還替她說什麽好話?”

林鳳凰和白玉香初涉世事,自然不識深淺,見童牛兒臉色如此之寒,都嚇得不敢再語。隻賽天仙並不懼他,仍一力勸著。

但童牛兒知道這一次若不大鬧一場將何媽媽嚇住,來日她必變本加厲地弄。或許將牌子做到丈高,直立到城門樓前去,叫所有人都知曉才甘心。是以將賽天仙搡到旁邊,一腳踢開房門,一邊向外走一邊高叫:“老不死的何媽媽,快給我滾出來,看我大耳刮子抽你——”

林鳳凰和白玉香自幼生長在書禮之家,何時見過這樣場麵?皆嚇得不輕,拉住賽天仙問:“童大人要怎樣嗬?不會弄出人命來吧?”

賽天仙嗤地笑一聲,道:“便弄出有什麽稀奇?又不是沒弄過。”二女聽她說得如此輕鬆,都大睜了雙眼看她。

賽天仙見了奇怪,道:“不信嗎?”林鳳凰和白玉香想起童牛兒當日在天子死牢裏設陷坑射殺錦衣衛時的情景,不由得信賽天仙所言應當不虛。

一連過了數日平靜時光,倒令童牛兒心中惴惴不安。他雖知早晚要想辦法將林鳳凰和白玉香救出城去才是結果,但東廠在春香院四下設伏,日夜監看,想來必是欲誘林猛來救,趁勢將他擒下。

但其中有怎樣竅要和關鍵,東廠欲弄甚麽玄虛等等都不得而知,心裏終是不落底。

思來想去,唯有到銀若雪那裏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