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猛驚道:“童大哥自哪裏得知?”童牛兒道:“這個容易,一猜便知。”將在雷公公案前聽方威所說言語學過一遍。臨了道:“你們雖盡力掩飾身份,卻也無用。連方威那呆鳥都猜得出,還有誰不知?”眾人皆啞口無言。

林猛揩去額上汗水,半晌後道:“我等生死事小,若因此連累黃大人遭難,可是天大的禍端了。”

童牛兒道:“是以錦衣衛才拚命抓捕你們,隻想憑你們的口齒咬實黃大人,將他整倒。哎,林公子,上次你怎逃出兵器庫?”

林猛微笑道:“錦衣衛剛入山口,他們便看到了,立時通知我撤出。你們入洞時我早逃得遠了,那盞中熱茶是故意倒的,隻為迷惑你們,叫你們在洞中亂搜,免得出洞來追。”

童牛兒道:“果然聰明。”

林猛道:“那洞名喚洞,若無幾天時間,實難搜得盡。我便真藏在其中,你們想找到也難些。”

童牛兒點頭道:“不錯。我疑心這次和上次在香閨坊出賣你的是同一人。”

林猛先是一怔,然後笑道:“香閨坊那次是我故意叫人送信給東廠錦衣衛,讓他們知曉我要去救人的。”童牛兒驚道:“為何?”林猛道:“這般兄弟不服錦衣衛,有心要和他們鬥上一鬥,看看他們怎個厲害。卻也一般。”

童牛兒聽得後怕,搖頭道:“你們那次勝得實在僥幸。若五龍將軍同去,你們怕一個也逃不脫,更別說救人。”

朱大哥聽得火起,跨前一步怒道:“你怎敢看輕我兄弟?”童牛兒搖頭道:“你們實在是不識五龍將軍的厲害嗬。”

將杜天橫、申寧、董霸、方威等人描述一遍後道:“那日林公子送出的消息恰巧落在朱雀營五將軍銀若雪手中,她貪功心切,獨帶本營前往,又是女流,不知計算,才叫你們得勢。若落在其他四人手中,豈會如此容易?”

眾人才知他所言不虛,皆不再作聲。

林猛道:“童大哥,你可有辦法查出奸細?”

童牛兒沉吟片刻,道:“此次去兵器庫又是銀若雪獨斷專行之舉,別人皆不知曉,可見這奸細隻和她一人聯係。沒辦法,隻好在她身上下功夫了。”

林猛沉吟片刻,又將舊話重新提起,道:“童大哥,上次我和你說的那霍家姐弟,你可有消息?”

童牛兒其實心裏記得,卻假意拍一下腦殼,道:“糟糕,早不知所雲了。”

林猛也猜出他裝,微微一笑,道:“上封書信就是黃堅黃大人寫來,他要我率他帳下這幫兵士下力救應因東林黨人冤案受到株連的良善,我也答應他盡力。但這種事必要有個內應才好下手,不然怕徒喪性命,於事無補。童大哥,我也知如此有些為難你,可當念在這霍家也是幹淨門庭,霍大人為官口碑也好。他此次隻因為楊漣、左光鬥等人說了幾句公道話,就被——”

童牛兒揮手打斷他,道:“愚人,枉讀了這多年的聖賢書,不知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過‘公道’二字嗎?怎地還不如我?”

林猛聽他說得歪扭,心裏不忿,也想著借此諷喻他,道:“童大哥你說什麽?人活一世,若不求公道,豈不枉然?”童牛兒卻搖頭道:“送掉性命就不枉然嗎?”林猛拍案起身道:“為求公道,便送掉性命也算死得其所。”

童牛兒手捂嘴上,指了林猛哈哈大笑。林猛見他做滑稽樣譏諷自己,倒有些惱,坐下扭頭不語。

童牛兒道:“都是被那些所謂聖賢寫的書害的,為了強求公道,不惜送掉小命,沒甚意思。”

林猛不耐與他爭,道:“你說,該如何?”

童牛兒將身探前,道:“‘公道’二字向來是手掌權勢者的嘴裏言語,你力不如他,說什麽公道?誰肯與你公道?”

林猛悶聲道:“便忍了嗎?”

童牛兒收身道:“自然不是。你明爭不過,可夜裏拔刀,暗中下手,殺他個措手不及,不就還他以公道了嗎?”

林猛聽他言語陰晦,不以為然,嗤鼻搖頭。童牛兒見他臉露不屑神色,也自氣悶。

其實他二人生長在不同環境裏,造就截然性格,所想自然差之霄壤。

林猛從小讀書學禮,深受孔孟之道的教化,養成光明正大的慷慨胸懷,以為隻憑一腔熱血就能翻覆天地,顛倒乾坤。卻不知世事,善惡不定,人如蜉蝣,難逆左右。

而童牛兒是從汙濁泥濘中滾爬過來,肮髒角落裏長大的,自然被殘酷現實教訓得早沒了稚幼念頭和燦爛幻想,也沒了光明和陰暗的區別。以為隻要能達目的,任何手段都不惜。

二人各執一念,相互不願妥協,倒似兒孩鬥氣相仿。

童牛兒見所言不歡,起身道:“不與你爭了,我們還是用各自手段向這世間討還公道吧,且看哪個勝利。”

緩步走到門口,又轉身道:“霍家公子這幾日就要隨他家人發往苦地充軍,你若要救,該抓緊些。”

林猛聽此語猛地跳起,叫道:“走哪條道路?多少人押解?”童牛兒搖頭道:“還不知,待我問仔細後告知你。”

林猛眼望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臉上浮起笑容,以為童牛兒心思雖然陰暗,但良知仍在,或可交往。

銀若雪的兵器庫之行又無功而返。雖沒有折損兵將,卻仍受下其父雷怒海一頓責罵,心中好不氣悶。一連數日不展姝顏。

這天在竹林中練完大槍,累出一身的汗來。

待回到繡樓閨房時,見童牛兒在椅上大刺刺地坐著,正端盞自飲,倒似有三分主子模樣。銀若雪見了有氣,道:“小人得誌嗎?怎地向我耍起威風來了?”

童牛兒聽語聲有異,忙放盞起身奔過接下金槍,笑道:“我是小人不假,得誌卻不曾。就算得誌我也不會向老婆大人耍威風。”

銀若雪最抵不住他這一張嘴,終被逗笑。打他一掌道:“休叫,當心被人聽了去。”

童牛兒一邊用白帛擦拭金槍,一邊道:“聽去又如何?難不成殺了我?”銀若雪看他片刻,將嘴癟了癟,道:“你嗬,真是不知生死的鬼。”

童牛兒卻把大槍向地上“咚”地一戳,道:“我不是不知生死,而是不懼生死。便叫天下人都來殺我,我也敢說這世間我隻戀你一個,怎地?”

銀若雪自然喜歡聽這樣言語,笑著搖頭道:“就會拿話哄我。不與你纏了,我去沐浴。”

童牛兒見她隨仆婦出房走遠,忙返身撲到案前,將堆摞在上的紙張翻著檢視。

但他識字甚少,紙上所書多有不辨,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哪一張該是奸細所寫。想著雙木的林字自己倒認得出,便向這個字上使勁。

可找了半晌,卻未找到一片寫有林字的紙頭。

正急得冒汗,聽腳步聲漸近,知銀若雪回來,忙將紙張理得整齊,重歸座位自在飲茶。

此季已近四月,天氣早暖。

銀若雪穿一件淺色薄帛絲袍,對襟隻扣到多半,上胸微敞,露出裏麵月白色的小衣。衣上用金絲繡的團團萬壽和朵朵**被雙ru支撐著突出襟外,令童牛兒瞧得心中火起,按捺不住的慫恿,便想占些便宜。眼珠轉過一輪,已有主意。

銀若雪春心爛漫,有意逗弄童牛兒,在他麵前晃來晃去。見他眼中有精光閃動,心中暗樂。任童牛兒上前來接過手中帛巾,為自己擦拭發上水滴。

童牛兒道:“老婆,時近傍晚,我餓得緊,陪你吃些東西可好?”銀若雪應過一聲,道:“吃什麽?”童牛兒道:“自然是稀奇的才好。”銀若雪輕笑一聲,道:“皇帝吃的禦膳如何?”童牛兒拍手道:“那是最妙。”

銀若雪用金絲將秀發抹額勒起,喚入仆婦吩咐道:“去叫楊公公入宮看今日禦廚開下什麽菜式,多做一份送過來。”仆婦應聲欲走,童牛兒喚住她道:“告訴楊公公我那好孫兒,把禦酒也弄一壇來喝才好。不然我定不饒他。”仆婦應聲而去。

銀若雪初時不肯飲,但耐不住童牛兒一遍遍勸說,加上有氣在胸,便也把盞小酌。童牛兒有心令她一醉,不住地斟酒。

待三盞下去,銀若雪雙頰已染酡紅,如抹胭脂,更顯豔麗無方。

二人初時言語還不盡興,待酒意漸濃,心懷敞開,話便多起來。

銀若雪雖有三分醺醺,卻不失絲毫端莊之態。隻看她眉目舒展,聽她話語淺顯,才知她已近半酣。

童牛兒原以為一個小女兒家能有多大酒量?怕隻三杯必倒。不料竟與自己對酌了十幾杯,卻仍言語從容,杯盞穩當,不禁暗暗佩服。端盞道:“老婆好酒量,相公怕不敵你。”

銀若雪嗬嗬一笑,道:“你灌不醉我的,休想借機占人家便宜。”童牛兒笑著不語。

銀若雪翹起二指捉盞小啜一口,輕歎道:“我倒真有心嫁你,隻恨你不爭氣,叫人瞧不起,我如何嫁得?你嗬,怎地是這等卑賤出身?”

童牛兒將盞向案上重重一放,昂揚道:“我若無此等卑賤出身,又如何經曆得苦難?若不經曆苦難,又如何磨煉出這等氣概能為?若無這等氣概能為,你豈肯嫁我?看古今天下英雄,哪個生下來便是是王侯子孫?”

銀若雪聽他說得慷慨,笑著點頭,道:“此語甚有豪氣,來,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