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便是大排筵席,招待賓客一項。

老翁和老婆婆原想著本家在當地雖也算作大族,但自己這一枝因為發展得不夠茁壯,人丁漸稀;再有也沒個提得起的人能夠支撐住門戶,叫本家人沒來由地輕看。

如今桑兒又嫁,不比新婚,本就是不該張羅的事。以為能來三、五個人湊湊熱鬧就不錯,也就沒有什麽準備。桌子隻一張,椅子隻幾把。碗筷都不曾借,飯菜酒水也稀疏,卻不知拿什麽招待此時湧進院子裏的鄰裏鄉親。

眾人原也不曾想過要吃這頓飯。但一來見著在他們心目中堪比神仙般恭敬的霍大人在席,以為若能與他坐在一起吃喝該是何等的榮光?來日到外麵吹噓起來定是天大的資本;二來見著這霍大人對入贅桑兒家裏的黑大漢好不尊敬,以為二人之間必有實在親戚,不然豈能這般下力照應?

若如此,則桑兒一家從此就都與霍大人搭上關係,由無人待見的破落戶一躍而成有靠山的了得人家,這樣的鄰居誰個不想巴結?如今剛好就有這大一個機會放在眼前,豈能錯過?

是以一班和桑兒家裏原沒什麽來往的人家紛紛回去取了幾吊錢上門來賀,把老翁、老婆婆和幾位哥哥嫂子們忙得不亦樂乎。哭天搶地地吆喝著招呼,連嗓子都嘶啞了也不顧。

但各個心裏都甜,以為從此再沒人敢將他們看輕,得出一口憋悶在胸間多年的惡氣。

外麵不知是誰把過年時放剩的鞭炮拿出來在院門口點燃,一時間劈啪聲震天介響成一片。炸開的紅紙綠碎四處飄飛,和著吹鼓隊聲嘶力竭的亂奏,叫人沒來由地神經興奮。以為這般大的熱鬧千載難逢,需好好地上前湊湊。

院子裏的人越聚越多,各都抬出自家的桌椅和飯食擺在簷下與霍光啟等人坐的那一桌對望成鄰,相互招呼著敬酒。

霍光啟也不煩,聽到喊他就起身端盞,然後沾一沾唇,算作回敬,把禮數做到周全。

眾人見了都覺得稀奇,相互地奔走傳告,惹得外村的人都急急地向這裏趕。隻半個時辰多些,連旁邊鄰居家的院子裏都坐滿了人。

老翁見得把半個小倉房都堆滿的銅錢布帛,樂得嘴都合不攏。以為便大旱三年都不怕,就算全村的人盡都餓死,自家人也能依靠著今日所得活命。

這番心思正是被窮苦困厄磨練得心思狹窄之後氣人有、笑人無的俗人常念,不值得嘲笑。

薑楚待落身在洞房中八仙桌旁邊的椅上,看著被一對兒臂般粗的描金紅燭上跳**的火焰映照得明滅不定的眼前景象,不禁發起呆來。

此時天光漸暗,叫四圍更加朦朧不清。

薑楚晚飯時喝下的一壇多酒水已經醒了大半,讓他神智漸複清朗,慢慢明白自己在做一件怎樣糊塗的事。

想自己手裏有百多條人命的牽扯,官府裏的海捕公文發得鋪天蓋地般密集,早晚有日必要貼到這裏,叫所有人都知曉;再有自己正籌劃著去殺那個萬惡的華伯仁,怎能在這裏耽擱?難道從此就歸隱山林,過起半畝天地、三分勞累的安閑日子嗎?

薑楚的目光不由得落在穿一襲大紅色喜服、頭戴鑲寶鳳冠、身披流蘇霞帔、蒙著金絲團繡的大紅蓋頭端莊坐在粉帳半遮的榻側的桑兒身上,心裏立時亂得一團糟,沒了主意。

桑兒正將捏著的花繡手執慢慢把玩,靜靜地聽著不遠處薑楚呼吸不定的喘氣聲,疑惑著他怎地還不肯過來?

她卻不知薑楚此時正轉著怎樣矛盾的心思痛苦不堪。

有意挑起蓋頭偷看一眼,但想著自己本就是二嫁,若如此豈不顯得輕浮?卻讓人家更加地瞧不起。

桑兒沒有辦法,隻得沉靜著自己煎熬著,心裏有說不出的煩亂,不知為個什麽。

薑楚瞧著桑兒映在恍惚燈影兒裏的細瘦柔弱身形,心裏愈加地疼愛憐惜。

想著如此純淨美麗的一個女孩兒家,本就沒什麽依靠。勉強投身在父母身邊,哥嫂必也嫌棄,素日裏的白眼嗬斥不知要忍受多少。如今卻嫁了個自己這般三餐不飽、衣薄被單、身份渾濁、名聲昭彰的人,來日連個容身之地都沒有,隻能四處逃竄著在狹窄夾縫裏求活,豈不更加地可憐?

而自己隻顧著一心的歡喜,睡過這一夜就遠遁千裏,從此匿跡,豈不是造孽之舉?叫桑兒情以何堪?不是連半分活下去的理由都斷絕了嗎?

薑楚愈想愈覺得自己荒唐,不明白怎會隻受這幾泡狗尿的捉弄,竟敢動起娶妻生子的念頭?將事情做到如此不堪的境地,怕教桑兒連回頭的餘地都沒有了,來日可怎樣做人?

薑楚愈思愈惱,恨不得給自己一頓嘴巴才覺得舒暢。坐在那裏忍熬著不言語,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替桑兒想出個萬全的辦法把事情挽回幾分,隻覺得說不出地懊喪。

桑兒將雙手緊緊地結在一起,手心的汗水已經把手執的絹帕洇濕。

靜靜地聽著外麵喧囂漸稀,人聲消隱,知道來賀的眾人都已散去,想那霍光啟霍大人必也回城去了。隻是還不知這名聲清朗的霍大人和自家夫君是怎樣要緊的關係,竟肯如此下心照顧,有些意外。

轉念想著自己本不曾寄望的這場婚禮不料竟辦得如此體麵熱鬧,雖非自己所願,心裏卻仍甜甜地得意。以為尋遍記憶中的類似,沒一個能和自己這一次相比擬的,不禁在嘴角噙下一抹微笑。

夜聲靜謐,隻剩草蟲低鳴,更襯得天地曠野,古今寂寥,空****的沒甚可值得留意的。

燭火仍舊,把些微光芒透過那憋悶呼吸的紅蓋頭映在桑兒大睜的雙眼之上,卻什麽都看不清楚。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桑兒隻覺得腰背酸痛。略微變換個姿勢,但還是一樣。

然後側耳聽那呼吸聲,果然還在距離自己丈多遠的地方均勻地響著。不明白他到底轉著怎樣心思?為何還不肯過來掀去蓋頭親近自己?

那描金紅燭做得有趣,是個上粗下細的棒槌形。薑楚端詳半晌,覺得稀奇。

如今這根棒槌已經燒去多半,流下無數鮮紅燭淚滴答在下麵,卻不明白它怎地委屈?

轉臉看向桑兒,朦朧間見她頭上的大紅蓋頭也愈見鮮豔,好像被水浸潤著似的潮濕。

桑兒自從坐在那裏後就不曾如何動過,木雕泥塑般僵硬著身體,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時辰。薑楚不曾想這女孩兒看似柔弱,性格竟如此堅韌,暗暗地佩服。

桑兒自覺得從蓋頭上流下的淚水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涼涼的一顫,心也隨之一疼,如遭針刺相仿。

想著自己從來不曾有過這多淚水,今夜卻不知為何怎樣也停不下來。但淚水雖流得多,心裏的委屈可不見絲毫的減少,反倒是越聚越多,讓桑兒自己都怕,難不成要哭瞎了雙眼才夠嗎?

不敢怨怪薑楚,以為他必是嫌棄自己心身不潔,是以才不肯上前來與自己如何。

隻想著自己怎地這般命苦?為何要在前夫新喪時才遇到自己的傾心所愛?又以為是老天弄人太甚,何苦叫他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把兩個人湊合到這般親近,卻又瞬忽拆遠,豈不是要人命的折磨?

桑兒的淚水雙對而下,但不敢叫薑楚知道,把嗚咽吞在喉間拚命忍著,將一顆心兒揉得粉碎。

聽到窗外傳來一聲清脆雞啼。

薑楚轉頭望去,見黯淡天際果然已經透出一縷慘白。那對紅燭也剛好燃盡,燭光猛地大亮幾下,倏然熄滅,教四下立時陷入漆黑。

薑楚在心裏低歎一聲,慢慢起身,悄步走到門口。

最後回望桑兒,見那柔弱身形隻是個朦朧的影子,仍舊一動不動地僵硬在那裏,心中好不疼惜。

真想撲過去把她摟抱在懷中,隻一下就好,自己縱死也無遺憾。但知道倆個人隻要抱在一處,怕就再沒有舍得分開的可能。

咬牙硬生生地忍住,暗在心裏向桑兒說聲保重,推門而出。

桑兒聽到門上“砰”的一聲傳來,知道薑楚已經離去。再也支撐不起,向後一仰,悲痛得昏暈過去。

走在去往華伯仁府邸的路上,薑楚隻覺得心底荒涼,魂魄空**。好似除了已沒什麽知覺的肉身之外,自己已經把所有的都留在了桑兒的身邊陪她,卻不知她知不知曉?

夜半,二更。

薑楚抬頭望天,見烏雲半遮,星月不明,正是個殺人除奸的好時機。

緩步慢慢摸到華府花園的後腳門,把那枚鏽鎖攥住用力地一扭,立時崩斷。徐徐拉開門扇,聽一會兒動靜,見沒有異常,閃身而入,隨手將門掩好。

一路向前院折轉,走出一炷香左右,慢慢接近白日在高處望見的那座二層小樓。

小樓本是書齋,聽說裏麵滿藏古籍經卷。而這個退隱的華伯仁最好閱讀仁義,考據經典,以為自己所言所行都有出處,是以從無歪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