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軍醫們看他如此,心下皆不忍,紛紛勸慰道:“卓大人也不必憂慮,許童大人能挺過去也不可知。他福大命大——”卓十七耳中轟鳴如雷響,已聽不清他們言語。

低頭見童牛兒幹裂雙唇不住地噏動,忙喝令眾人噤聲。俯身過去片刻,卻聽不清他講些什麽,無奈叫一名年青軍醫來聽。

軍醫隻俯仰之間便道:“童大人說,請禦醫來治。”

一語提醒卓十七,叫他拍大腿道:“對嗬,禦醫必能治得。”眾軍醫正盼望得機會推卻,也皆都附和。

可卓十七轉念又愁,道:“誰能請來?”眾人立時無聲。

旁立的賽天仙腦筋轉得卻快,脫口道:“銀若雪。”

卓十七也知在曉得名姓的人中,唯她有請禦醫診病的能耐。

但銀若雪在這京城中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人物?從來都是活在雲裏霧裏,首尾皆不得見。尤其脾氣又是最大,休說似他們這等平頭百姓,便是皇親王侯想見人家還要看五將軍高不高興,稀不稀罕。

眾人裏隻童牛兒和她熟絡,別人便想和人家打個招呼都是癡妄之想。

卓十七遣散軍醫後垂頭不語。

林鳳凰和白玉香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童牛兒艱難地喘息卻沒有一點辦法。

林鳳凰有情於童牛兒,見他臨危,心中痛得尤其厲害,指甲摳入肉裏。隻因礙於賽天仙在場,不能大聲哭泣,將嗚咽吞在喉下。

霍敏英將帛巾洇濕一遍又一遍敷在童牛兒額上,淚水卻似比雨水還多些。

賽天仙咬牙半晌,發狠道:“我去尋銀若雪。便拚掉性命,也要她請禦醫來為我相公診病。若救不得他,我還活著作甚?”

待來在東廠的門前,賽天仙才知想見銀若雪卻比登天還要難些。

東廠自有一座八開間的朱漆廣亮大門,黃綠琉璃瓦壓頂的門脊上伏著數條仰首翹尾的蟠龍。

門楣上懸有一塊貼金雕龍朱漆大匾,上麵的‘東廠’二字還是前朝禦筆親題。

釘有六十四顆金釘的門隻開一扇,兩側各有十數名身披金甲,眉眼猙獰的武士守衛,森嚴得如同皇家禁地一般。尋常人莫說走近,便遠遠地瞧著怕都會心裏發怵,脊梁上冒涼氣。

如今京城中衙門口雖眾多,但若論權勢聲威,自然沒一個能望東廠項背的,將大門建得凶惡也是常理。可卻叫賽天仙瞧著好不絕望,以為這座大門怕比鬼門關還難過。

猶豫片刻,咬牙向前。

但離著還有數丈遠,就聽守門武士高聲喝道:“那婦人,休再向前,當心張弓射你。”賽天仙隻得停步。

呆呆地立了半晌,想著站在這裏怎能見到銀若雪?總需進到那扇門裏去才行。無奈發狠又往前走。

眾武士見喝喊無用,便抽出朱杆金翎的羽箭擰在弓弦上,齊發一聲喊,前把一推,後把便撒。隻聽得嗖、嗖亂響,十數支羽箭射在賽天仙前麵的地上。

賽天仙被嚇得險些跌倒。

心裏雖有意拚死向前,可雙腿早不聽使喚,顫顫地一步也邁不動。才知自己的膽量不過這般,也隻是尋常**小。

無奈隻得哭倒在地上,向眾武士泣道:“我尋銀若雪——叫她救我相公嗬——”

這東廠本就是個埋冤造孽的地方,裏麵設的詔獄虐人無數,盤珠難計,招惹得這個門前常有婦孺前來哭鬧。

眾武士早習以為常,也曾射殺過。今日隻因見賽天仙相貌秀美,衣飾整齊,以為該是好人家的女兒,才沒有痛下狠手,倒也算發了善心。

賽天仙哭了片刻,見沒人憐她,無奈起身拍打去塵土,緩緩地向回走。退出十餘丈遠後,在一塊街石上落身。

眼看著天色慢慢轉暗,賽天仙呆坐了整日,水米未進,毫寸不敢移動。見騎高馬,乘大轎的人從那座大門進進出出,卻不見銀若雪的身影,心裏愈發地絕望,哭道:“老天爺——你若要我相公的性命——我必也不活了——陪他一起去——”

但轉念想著老天爺本就不怎麽憐惜自己,不然又豈能叫自己從小便失去父母的疼愛,跌入風塵中掙紮到今日?若如此,他必也不會在意自己的威脅。

這樣想著,覺得好不泄氣,哭得越加地厲害。偶然間抬起朦朧淚眼,見街上又遠遠地跑來幾匹馬。

此時夕陽餘輝未散,叫賽天仙看清當前是匹大宛進貢而來的胭脂紅寶馬。

這馬是雷怒海特意遣人去雪域高原使萬金疏通關係才弄入中原送給女兒的,原是極有來曆的寶物。生得高大威武,俊逸非凡,任誰一眼就能看出特出之處。在旁邊馬匹的映襯下直如鶴立雞群,尤其出色。

加上所配鞍韂絞環皆是金銀打製、錦繡裁做的極品,與這馬兒協調在一起,更顯得似龍落凡塵,傲然不群。

馬上那人卻也爭氣。生得蜂腰攏肩,長身平背,明眸皓齒,玉麵朱唇,直比馬兒還英武三分。

穿一身粉紅滾邊的劍袖素色戰袍,腰束金龍銀絲大帶。手中提的金槍在夕陽映照下燦爛生輝,晃人的雙目。

人馬相稱,互為歸屬,好像都是為對方而生似的。這般模樣立在廟堂裏倒是正好,是現世不二的護法天神。

賽天仙待瞧清楚這人,歡喜得連氣都喘不均勻,立身搶步張臂攔在路上。

銀若雪見她在前,覺得詫異。勒馬道:“你來做什麽?”賽天仙道:“尋你。”銀若雪擰眉道:“你個娼婦,尋我做什麽?”

賽天仙的心被這一語刺得猛地一痛。但麵上卻逞出笑來,道:“我相公——不——不是——是童牛兒——他病了。我請了好多大夫,皆治不得,恐怕——我想請銀姑娘——”

銀若雪在馬上暴喝一聲:“休叫我。我的名姓豈容你這娼妓呼喚?當心玷汙了。”

賽天仙雖自認卑賤,卻也受不得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如此侮辱,隻覺得淚水在喉間奔流,似乎立時就要衝入眼中。

忍了片刻,壓回胸膛,低頭道:“我想麻煩五將軍請禦醫為童牛兒療傷,保全他性命。”

銀若雪冷哼一聲,道:“童牛兒是你的相公,我為何要請禦醫為他醫治?他的死活關我什麽事?”

賽天仙早料她必有此語為難自己,軟雙膝跪倒在塵埃裏。再忍不住淚水,伏身泣道:“五將軍——我知您惱我——隻要能救童牛兒性命——我願——死在您的麵前——消您胸中之氣——”

初聞童牛兒生病,銀若雪心裏也驚。

但見來求自己的竟是這個自己最瞧不上的賽天仙,心裏卻好不氣惱,以為童牛兒便死也不值得一救。

但聽她如此說倒有些驚訝。轉念想著這娼婦必是在演戲蒙騙自己,愈覺得可恨,倏然探出金槍刺向賽天仙。

槍尖穿破衣衫抵在賽天仙的胸上,叫她的身體猛地一抖。賽天仙拚力忍住肉裏的疼痛和心中驚恐,抬起頭來看向銀若雪。

她早就領教過銀若雪的狠辣手段,那日打在胸上那一拳險些叫她痛死,至今心有餘悸不散。

銀若雪見她麵色灰白,嘴唇瑟瑟顫動,以為必是懼了,心裏得意。收回金槍道:“好,我便尋個墓地成全你,且隨我去吧。”

她以為賽天仙若真惜命,聽到此語必就怕了。可賽天仙起身拍打過衣衫後從容相隨,神色間倒顯得坦然,似卸去心裏好大負擔一般舒暢。

銀若雪見嚇她不住,命相隨的人讓出一匹馬來與賽天仙騎。

賽天仙哪裏會?努力半晌也爬不上去。銀若雪斜眼瞧著好笑,命人將她搭上馬背,牽著跟隨進入東廠。

待來在朱雀營的議事廳中,銀若雪自在虎皮鋪就的金漆鐵背高腳椅上落座,雙手支在銅皮包角的大案之上俯看著站在下麵的賽天仙。

賽天仙從早到晚不得吃喝,此時身上冷汗退去,漸覺體力不支,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似連抬頭的力氣都沒了。

銀若雪以為她在示弱,心裏越加地瞧不起,冷聲道:“你不是要死給我看嗎?怎個死法?”

賽天仙慢慢抬頭,虛蒙了目光看向銀若雪,道:“五將軍歡喜我怎樣死我便怎樣死。隻是有一樣,五將軍需答應我請禦醫救治童牛兒。”

銀若雪聽她如此說,惱得揮手道:“你隻是個賤如塵土的娼妓,有什麽資格和我說起這個?救不救童牛兒是我的事,你休管。”

賽天仙抹一把額上滲出的冷汗,緩聲道:“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兒,隻一歲多些便被人偷賣入青樓,從此任由別人左右。可誰又願如此地活著?我若也如你一般生在官宦,長在富貴,豈肯叫人欺淩侮辱?你若是我又當如何?我又何曾——”賽天仙語聲哽咽,說不下去,手蒙臉上哭泣。

銀若雪稍有所感。低眉片刻,又不耐煩起來,道:“休哄我。”將手一指:“那裏有刀槍繩索,你選一樣吧。”

賽天仙聽她語氣不堪,其中沒半分憐憫意思在,淚水立時皆無。才知哭與她都是白費,竟討不到一絲同情。不禁在心中暗道:老天嗬,你怎地不公平?為何要將我和她造成如此天地懸殊的一雙?也罷了,又為何還逼我今日求到她的麵前?這番羞辱倒比死還難忍。

轉頭見兵器架子上刀槍林立,正好堪用,猛地立身大步向前,抽出一柄雪亮單刀提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