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牢門口,見自院外奔入四匹馬,馬上四條漢子皆著一身大紅色的飛魚服,手中捉著明晃晃黃絨繩纏鞘的秀春長刀。

童牛兒知道必是東廠的錦衣衛,心中不禁一驚,想道:莫不是出了什麽變故?要將林家眾人提出解往東廠的詔獄麽?要是那樣可就糟了,這些人怕一個也難活得下。便在門口站立,背負雙手看向他們靜待。

原來東廠之中設有一座牢房,童牛兒聽人傳言被押入的犯人不見一個活著出來的,素有‘冤窖’之喻。再有那裏是東廠禁地,童牛兒的勢力已經不及,他想照顧林家眾人隻能是做夢。

待馬匹停穩,當前一名錦衣衛翻身跳下,高呼道:“哪位是童牛兒童校尉?”

童牛兒見他來尋自己,以為所料不錯,急得立時冒出一身白毛汗,腦中自顧想著如何能拖延時日,救援林家眾人的辦法,倒忘了答應。直到那人連呼數聲,才想起應道:“我是。”

那名錦衣衛見童牛兒身穿兵士號衣,年紀青澀,神態傲慢,不禁有氣。道:“你是童牛兒?可有營牌?若敢冒充看我大耳刮子抽你。”

童牛兒一怔,旋即明白,自懷中摸出方威贈與的銀牌遞到他眼前。錦衣衛見了立時單膝跪下,恭敬施禮道:“給大人見禮。”

童牛兒見這小小牌兒竟有如此威力,暗暗吃驚,道:“找我何事?”

錦衣衛起身道:“傳東廠督主雷公公口諭:著禦林軍甲字大營校尉官童牛兒即日起破格晉升為副將,領六品銜,統管天字大營轄下的甲字禦林營和天字牢營,聽明白麽?委任狀已經擬下,明日即到,你自去領軍服和馬匹等物品罷。”

童牛兒聽到這裏,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暗出長氣。

其實按明朝的官吏晉報製度,若想叫童牛兒由一名大頭兵平步青雲,一縱成為正六品的副將,不知要費多少力氣。不但先要向五軍都督府報稟備案,還要經過兵部層層核審。

而越級晉升更是要先有赫赫戰功在前,然後報入內閣奏請皇帝親批才成。從下到上走個來回,將委任狀盼到手裏,不用上三年也要數個月,直教人盼得頭發花白。

但此時卻隻需提督東廠的大太監雷怒海動動嘴唇這麽簡單,可見當時宦官當政之苛已到何等地步。

那錦衣衛見童牛兒隻負手靜靜地聽著,一動也不動,想著必是被這大喜訊弄昏了頭,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正要跨前推他,誰知童牛兒淡淡一笑,道:“穿什麽還不一樣?不過是個副將罷了。”

這句話險些將傳諭的錦衣衛嚇得昏暈過去,暗叫道:“乖乖!怎地狂傲到這地步?難道是新攀的皇親?不然四將軍怎會在雷公公麵前一力提攜他?看來我也該巴結一下才好,許哪日管到我的頭上,莫吃了冤枉虧。”忙陪著笑臉道:“大人如看得起小的,小的這便去為大人將各樣用物領回來,免去大人奔波之苦,大人以為如何?”

童牛兒冷淡著口氣點頭道:“好,你這就去罷。”

錦衣衛見他臉顏有常,毫無歡喜之色,暗想:這人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定力,真了不得,將來必有大作為。我若好好圍攏他說不定來日能得些益處。轉身領另三人歡歡喜喜地去了。

其實童牛兒官癮最大,得此升遷如何不喜?

但他自幼靠自己打拚熬生活,世間萬般困苦吃盡,早去了少年的輕浮狂放。任榮辱臨頭,總能自製心神,淡定處之,不讓別人瞧出喜怒來。

再有他也實在不知這副將到底是個多大的官兒。聽那漢子說一千二百人編製的甲字禦林營和四百七十人編製的天字牢營皆歸他管,暗暗掂量著這官兒可著實不小,每月的俸祿必不會少,揩油作惡的機會也必要增多。

如此想著,心中越加有底,將臉孔沉得越加地厲害,腰板也比適才拔直許多,連不甚鼓脹的肚子也腆出寸許。

旁立眾兵士聽說這個消息,紛紛過來見禮道賀,童牛兒擺手請起。

眾人剛立,聽牢營前的青石大路上響起一片擂鼓般的馬蹄聲,轉瞬間有百十幾匹馬衝入院中。跳下的皆是甲字禦林大營的都統和校尉官,呼啦啦跪下好大一片,齊聲向童牛兒道賀。

童牛兒頭一回經曆如此踏雲踹日般的狂喜,心神舒泰得如沐春風,終於在臉上綻出笑容,連連擺手請眾人起身。才信自己平地炸雷,升官是真。同時暗暗奇怪眾人來得怎會如此地快?

轉念明白傳口諭的錦衣衛必是先到甲字大營中去尋自己,不見後才到這裏。營中眾人聽聞自己當上這大的官,除去素日和自己好的,十個中怕有九個半要睡不安穩了,是以皆來巴結,免得自己日後為難他。

童牛兒在心中暗哼一聲,自想道:且等我把這官兒坐得穩當了,再一個個抽你們的筋,扒你們的皮,叫你們知道我童牛兒的毒辣。

這樣思量著,麵上的笑容慢慢變得陰邪起來,半朦月光下望去如索命的惡鬼一般猙獰。叫眾人皆都驚駭,暗想未來的日子怕要不好過了。

林鳳凰和白玉香服侍母親睡下後,有仆婦服侍著躺倒。二人麵麵相對,四隻眼睛看在一起。

秋夜初臨,涼氣如漲潮的水一般慢慢浸潤過來,令二人縮起手腳,團身依偎。

牢中已響起高低起伏的鼾聲,更襯得夜色靜謐,叫二女慌亂了一天的心也漸漸平息下來。才想起看清楚自己此時所臨境地,思量起未來所要麵對的種種困厄之苦。

二人早起時還在香堂暖帳之中,沒想到晚間睡下時卻已在這臭不可忍的牢獄裏麵,世事弄人之惡由此可見一斑。

白玉香強撐了一天的堅強此時已筋疲力盡,再忍不住,將手捂在嘴上吞聲而泣。

林鳳凰更是有淚在喉,如梗似刺,隻盼一泄為快,見白玉香先哭起來,伸手摟抱了她也嗚咽不止。

白玉香掩住她嘴道:“小聲些——休叫娘聽去。”林鳳凰嗯過一聲,將淚水吞入肚中。

白玉香低聲道:“都是我不好——我的命太硬嗬——妨得你家又遭此難——我——我何苦還要活著?——”

林鳳凰搖頭道:“香姐姐——休如此說——你若死了——叫我還怎活得下去?——”

白玉香抹淚道:“早晚總是一死——我豈肯去青樓中受人侮辱?”林鳳凰聽她如此說,怔道:“青樓——青樓是不是就是——妓院嗬?”

白玉香見她對世事如此懵懂,更覺心疼,流淚道:“是——那裏——不是我們呆的地方嗬。”

林鳳凰此時才恍然未來有怎樣不堪的命運在等著自己,“啊”地尖叫一聲,嚇得摟住白玉香大哭起來,道:“香姐姐——我不去——我不去嗬——”

白玉香拍著她哄慰道:“不去不去——唯有一死——這時死——倒好些——落個幹淨身子——”

童牛兒直與眾軍尉喝到夜半方散。

他兒時以討飯為生,因天性膽大無畏,常到一般乞兒不敢登門的酒樓妓院乞食。眾人喜歡他無賴,常以酒食哄逗,待他醉後拿他玩耍取樂。

久而久之,童牛兒將酒量磨練得奇大,營中眾人沒一個能喝倒他的,是以今夜飲得雖多,也隻是微醺而已。

出天香樓時見滿天星光正燦,月落梢頭不見,夜黑如墨,風涼似水,正是萬物寂靜的時候。

有兵士為他牽過馬來。

童牛兒擺手道:“你等先回去罷,我自到四下看看。”

兵士道:“臥房已經收拾下,童大人回去睡嗎?”

童牛兒才想起自己已不是大頭兵,再不用和舊日兄弟同擠那條大通鋪,不禁得意的要笑出聲來。

剛要應下,轉念想起一個人兒來,搖頭道:“不了,我自有溫暖的去處。”幾名親隨兵士都是和他好的,皆知他語中所指,哈哈大笑著上馬去了。

童牛兒撒了韁繩,任馬緩行,將頭上緞帽除下,拔去簪子,散了發髻,迎風吹著,在馬上搖擺著身體,心中好不快慰。這馬不經轡控,隨意亂走,徑向天字牢營方向行來。

待到距牢院十數丈遠之地,童牛兒帶住馬匹,跳下拴在路邊樹上,自己放輕腳步向天字死牢行近,待到丈遠左右,隱身在黑暗處觀望。四下窺視片刻,見不少地方均有人暗藏,尤其在與牢院相鄰的民房之上。

伏身眾人想是趴得乏了,早不耐煩,紛紛直起腰隨意動作,夜色映襯之下顯得格外分明。童牛兒見了長抒一口酒氣,暗道:果不出我所料。

他因自小孤苦,曆盡世事困厄之險,早磨練得機敏,已在心中問過千百遍‘方威為何要如此提攜自己?’猜來想去,慢慢明白怕是和逃走的林猛有些關係。

這天字牢營原在禦林軍乙字大營的統管之下,乙字大營的領營都統原是朝中大臣兵部尚書黃堅的門生舊部;而黃堅一向和宦官魏忠賢不和,並視雷公公等人為敗國異類,曾多次上本參奏彈劾。

魏忠賢和雷公公等人雖早有心整治,奈何一則皇帝寵幸;二則黃堅以前曾長期戍邊,和外族鏖戰多年,養下眾多死士,如老樹盤根,不易撼動;三則黃堅為人謹慎,從不叫把柄落入宦官手中,叫雷公公等人不得機會。

這一層童牛兒早聽人講過,如今把這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很有份量的天字牢營劃歸自己名下管轄,其中必有甚大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