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身高隻和自己相仿,但卻有三、四個粗,橫豎看著幾乎一樣尺寸,讓人初見時便覺得有說不出的滑稽。可笑過之後又要驚訝,不知老天怎會把人弄成這般不堪的模樣。

這人看起來大約五十幾歲年紀。腦殼也比尋常**出一圈,頭發都是在娘胎裏就燙好了的自然卷,一嘟嚕一嘟嚕地披散在肩頭兩側。額頭上滿堆皺紋,累如刀刻,盡顯滄桑。一雙眼睛雖不甚大,但內裏精光滾動,兜轉靈活,一望可知是詭異機變之輩。

尤其一張大臉上密密麻麻滿是細小雀斑,遠望之下直如被蟲子嗑食過一般可怖,叫人印象深刻。

他衣衫雖然還算整齊,但也隻是家織粗布裁做,和腳上一雙白帛做麵,金絲雙繡的靴子不搭調,也不知哪個是從別人身上扒下來的。

歪坐在逍遙椅裏的大漢見這人走出來,連忙站起身形,收斂住散漫表情,恭敬地施禮道:“大哥——”

這人先止步將大堂裏亂七八糟的情景掃視一番,目光隻在童牛兒身上稍稍停留便移開。然後向執禮的大漢略點一點頭,在鼻子裏輕哼一聲算作應答,顯得十分傲慢。

背負雙手緩步走到那張鋪著虎皮的大椅子跟前,略微端正一下骨肉,慢慢坐下,但目光卻一直越過童牛兒看向他的後麵。

童牛兒覺得奇怪,轉頭看去,才見金錦夫人正緊張地結束雙手站在離自己一步遠近的地方,把頭低得快要貼在胸上。叫秀發散披在肩側,顯得更加地柔弱。

大漢上前兩步,指著童牛兒道:“大哥,這廝就是那個什麽牛兒,我抓回來交差。對了,他還殺了我們一名兄弟,連同他老婆。”

然後轉頭向童牛兒喝道:“見了我大哥怎地不跪下見禮?不懂規矩嗎?”童牛兒還沒有弄清目下形勢,不知道該如何和他們計較。也不言語,隻低垂著眼光裝傻。

大漢見他不搭理自己,立時光火,揚起比童牛兒的臉還大一圈的巴掌就要打。

上麵那人見了揚手阻攔道:“莫傷他。”大漢倒聽話,悶悶地哼一聲,閃身退到自己那張逍遙椅前,一屁股坐下去,叫椅子發出一聲撕人心肺的慘叫。

上麵那人仍把眼光停留在金錦夫人身上,片刻後向旁立的人吩咐道:“與這婦人一個座位。本是大家閨秀出身,休叫她失了身份。”

然後看向童牛兒,眼色卻在瞬間變得尖銳,似兩把利刃般鋒利地直刺過來。童牛兒不堪與他對視,把眼睛扭向一邊。

這人見了猛地哈哈大笑幾聲,顯得爽朗。然後探前身體,向童牛兒道:“你知我是誰嗎?”

童牛兒雖隱約猜想,但不敢肯定,慢慢搖頭。

這人卻在嘴角翹出一個譏諷的微笑,道:“你從京城奔波千裏來此,不就是為了剿滅我嗎?怎地會不識得?”童牛兒才知自己猜得不錯,這人果真就是汪燒餅。

汪燒餅見他臉上有恍然神色,微笑著點頭。道:“都傳言我是賣燒餅的出身,是以有此諢名,其實不然。我家裏本也是書香門第,祖上世代為官。十七年前我曾參加科考,名屬三甲。可恨那考官就因為我生得異相,卻將我的名字除去。”說罷低歎一聲,神情抑鬱。

沉默片刻,又霍地開顏,向童牛兒道:“你可猜得出別人為何叫我汪燒餅?”

童牛兒自小在市井間混跡,何等的機敏?對這類油滑聰明最熟悉不過。聽汪燒餅問得直接,忍不住先就笑起來。汪燒餅見了也笑,道:“說來聽聽,不怪你。”

童牛兒膽子最大,被他挑起興致,便口無遮攔地道:“一張大臉上滿是黑點兒,倒真的如烤熟的燒餅上灑滿芝麻,還是黑芝麻——”

不等他語聲落地,聽旁邊傳來“嗷”的一聲怪叫。童牛兒還沒弄明白狀況,腹上已受下重重的一拳,把他打得向後麵直飛出去丈多遠才停住,噗通一聲跌倒。

抬頭見抓拿自己的大漢正把一張慘白大臉俯在自己的眼前,咬著牙齒恨聲道:“怎地敢說?找打嗎?便成全你。”

童牛兒隻覺得肚子裏的髒器下水好像都顛倒了位置、碎裂成破爛,痛得他口眼歪扭,喘氣嗚咽。斷續道:“他——說——說——不怪我——”

汪燒餅卻在上麵冷哼一聲,道:“我生平最恨逞著膽量耍小聰明的人。可見你心思歪扭,不是良善之輩,難怪投身在錦衣衛裏。說,來我古良要探聽什麽?是不是想攻打?”

童牛兒平生最恨受人愚弄。知自己受騙,不禁惱得眥目。喘均勻一口氣,尖聲道:“你這老兒——”

大漢見他要出語不遜,伸出一隻大腳猛地踏在他後背上。

童牛兒隻覺得好似倏然壓上一座大山般沉重,把下麵的話都咽回去,隻剩一聲殺雞般銳利的啼鳴在喉間回**。

汪燒餅怕大漢沒有輕重,不小心要了童牛兒的性命,擺手叫他退下。

大漢收回腳,氣哼哼地指著童牛兒道:“小心言語,休叫我聽到不順耳的——”又回他的椅子上逍遙去了。

汪燒餅待童牛兒喘過來這口氣,低身向他道:“怎地?還不肯實說嗎?”

童牛兒向來輕賤性命,是認殺不認辱的性格。此時被汪燒餅這般捉弄,挑逗起他的剛硬,咬牙恨聲道:“要殺便殺,有什麽好說的?”

汪燒餅見他逞強,微微一笑,道:“你身為東廠朱雀營的副營使,官領正四品,竟肯舍身來我古良鎮打探虛實,倒也可算得義勇之人,我素來敬重。奈何你我是對壘之敵,不能友好,也就不要怪我對你狠辣——”一邊說,似笑非笑地看著童牛兒。

童牛兒不耐他如此囉嗦,暗想:果然是個讀書人出身,都喜歡遠兜遠轉地說話。也不搭茬,隻挺著脖子看著汪燒餅。

汪燒餅見童牛兒沒什麽反應,也就失去賣弄心機的興趣。收回身體道:“你隻要告訴我你們此來的錦衣衛共有多少?怎樣計劃對付我?把我想知的都說個明白,我自然放過你。”

童牛兒暗在心裏轉著念頭,想:他怎地對自己底細知道的如此清楚?顯然自己已經被人出賣。不用問,必是方威這小兒。可自己來之前早叮囑過銀若雪小心言語,不要泄露給任何人,他怎知自己來古良城?莫不是銀若雪——童牛兒的腦袋嗡地一聲響,熱血立時湧到麵上。

倒也難怪他有這般反應,因為童牛兒從來都拿別人如他一樣卑鄙地去想象。他對有日自己在需要時出賣銀若雪毫不驚訝,是以以為銀若雪必也能出賣他,當下就恨得牙癢。

他卻不知銀若雪心性單純,在這類事情上遠比他來得堅貞方正。

童牛兒從來都是隻許他害別人,卻不許別人害他的促狹性格。此時想著方威和銀若雪聯手出賣自己,直惱得七竅冒火,肝膽生煙,一心要回去報複才覺得痛快。如此比較之下,倒顯得汪燒餅和藹可親些。

童牛兒在心裏轉著脫身的主意,眨眼之間就有個計較浮上心頭。

當下把表情弄得諛媚,連聲音都綿軟三分,好似突然換個人。這正是他小兒性格的真實寫照,隻在眼前計算恩怨,從不肯想遠處的善惡得失。

汪燒餅見他如此,也覺得奇怪,道:“你說你是為那金錦夫人所來?金錦夫人是哪個?有什麽來頭?”

童牛兒就等著他這一問,當下把自己進入詔獄後得周宗建大人托付尋找金錦夫人;然後隨眾錦衣衛來此,托那沒腳的蟲兒魏豸尋來鹽幫的胡三爺幫襯著打聽,才得知金錦夫人落身在這古良城裏;自己喬裝混入城裏,討飯尋找,最後終於找到的前後經過都大致述說一遍,並將坐在身後的金錦夫人指出。

周宗建等七人被冤死詔獄之中的這件大案史稱‘後七君子案’,乃是當時動聞天下、婦孺皆知的苦事,汪燒餅豈能不詳熟?他是讀書人出身,對善惡是非本就關注。聽童牛兒講得傳奇,不敢輕信,道:“憑什麽證明她就是金錦夫人?”

這一問倒把童牛兒難住,怔愣片刻,猛地想起,從懷裏把掉落在石階上摔斷的鳳頭簪子掏出,道:“此乃金錦夫人佩戴之物。”有人接過遞與汪燒餅。

汪燒餅家世也曾顯赫,見過宮裏的東西,一望而知這鳳頭玉簪不是民間的物件。

汪燒餅雖對此物的出處還有懷疑,但自從看見金錦夫人進門後束手站立的綽約風姿和嫻雅神色就已知道這婦人不是尋常人家女兒,必有甚大的來頭。

此時聽童牛兒如此講述,忙起身來在金錦夫人麵前長身一躬,口中道:“忠臣賢子,人人愛戴。我汪燒餅雖然是粗卑之輩,但也有仁義之念,對周宗建大人心懷敬重。不知夫人在此,多有冒犯之舉驚嚇到夫人,還乞請恕罪則個。”

金錦夫人見汪燒餅如此,忙起身還禮道:“英雄過謙。”一旁趴在地上的童牛兒瞧著他倆個如此卻有氣,掙紮著嚷:“休客套,我還綁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