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秉公

隔了一天,下安村的裏正,帶著一群人,再一次進了高郵縣城。

這一趟的一群人,跟上一次的,就大不相同了。

上一次那一大群人,全是年青的壯勞力,那是備著搶人用的。

這一趟,除了吳大牛,其餘的人,一多半是婦人,婦人中又多半是老婦人,另外一小半,是上了年紀的族老、村老。

總之,不是婦就是老,或者老婦俱全。

裏正帶著這麽一群人,直奔縣衙。

離縣衙八字牆二三十步,裏正頓住步,一把拉出吳大牛,站到街邊,衝一直緊跟在他後麵的吳老娘,揮了揮手,示意她上前告狀。

吳老娘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摸出卷狀紙,小心翼翼的抖開,兩隻手托起過頭,猛的一聲哭嚎。

跟在吳老娘周圍的婦人們立刻跟著嚎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節奏分明的拍著手,高一聲低一聲的訴說起來。

一群人嚎哭訴說的像唱曲兒一樣,走過那二三十步,撲倒到八字牆前,跪成一片,伴隨著嚎哭訴說,高一聲低一聲喊起冤來。

高郵縣城的閑人們立刻呼朋喚友,從四麵八方撲上去看熱鬧。

小陸子和螞蚱、大頭三個人,從裏正帶著這一群人進城起,就一直綴在後麵,這會兒搶到了最佳位置,看熱鬧看的嘖嘖讚歎。

“這家夥!”螞蚱連聲嘖嘖,“厲害厲害!瞧瞧,講究著呢!”

“可不是,這麽喊冤,我瞧著比咱們強。”大頭伸長脖子,看的津津有味。

“那還是比不了咱們。”螞蚱忙正色糾正。

“咱們跟他們不是一個路子,沒法兒比。”小陸子再糾正了螞蚱,胳膊抱在胸前,嘖嘖不已。

“咱們怎麽辦?就?看著?”大頭踮起腳,從眨眼就聚起來的人群中找裏正。

“老大說了,就讓咱們看著。”小陸子抬出一隻手,像聽曲兒一樣,照著那群婦人的哭訴慢慢揮著。

還真是,都在調兒上!

………

下安村的裏正放話要告狀那天,鄒旺就親自去了一趟縣衙,請見伍縣令時,一絲兒沒隱瞞的說了宋吟書的事兒,並轉達了他們大當家的意思:

要是吳家遞了狀子,這案子,請伍縣令一定要秉公審理。

伍縣令家算是寒門,家產小康,當官的人麽,他是他們伍家頭一個,在他之前,他們伍家最有出息的,是他二叔,秀才出身,一直專心讀書考試,考到年過三十,家裏供不起了,隻好跟著妻舅學做師爺,當然,伍二叔秀才出身,就不叫師爺,叫幕僚。

伍縣令考中進士,點了頭一任縣令起,伍二叔就辭了舊主,趕到伍縣令身邊,幫辦公務。

送走鄒旺,伍二叔從屏風後出來,眉頭擰成一團。

“二叔,這事兒,怎麽秉公?”伍縣令一把抓下官帽,用力撓頭。

“這事兒,隻能秉公!”伍二叔坐到伍縣令旁邊。

“我知道隻能秉公,肯定是隻能秉公,可這事兒,怎麽秉公?”伍縣令一臉苦楚。

“那位鄒大掌櫃,話說的明明白白,那位宋娘子,被他們大當家,就是那位桑大將軍,已經收到麾下了!

“這句最要緊!收到麾下!那這人,她就是桑大將軍的人了!”伍二叔一臉嚴肅。

“這一句,我聽到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一句是題眼!

“二叔,這些都不用說了,咱得趕緊議議,這案子,怎麽既秉公,又……那個!”伍縣令看起來更加苦楚了。

“別急,咱們先好好捋一捋!”伍二叔衝伍縣令抬手下壓,示意他別急,“鄒大掌櫃說,吳家無媒無證,沒有婚書,也沒有身契,是這麽說的吧。”

“對。身契得要稅契,偽造不易。

“可那婚書,還有媒證,這不是,隨手補一份不就行了,鄉下人窮苦人,哪有什麽婚書。”伍縣令這是第二任縣令了,對諸般手段,已經十分了然。

“咱們就是秉公。”伍二叔擰著眉,“等他們來遞狀子時,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一絲不苟,先看看再說。”

“嗯,隻好這樣,二叔,瞧那位鄒大掌櫃那幅胸有成竹的樣子,說不定,他們手裏有東西。”伍縣令欠身往前。

“嗯,我也是這麽想。一會兒我就到前麵簽押房守著,要是有人告狀,別耽誤了。

“唉,不光這個案子,隻要王爺和大將軍在咱們高郵,隻要有案子,就得好好秉公,不光秉公,還得明察!”伍二叔眉頭就沒鬆開過。

“咱們哪一個案子沒秉公?不過,以後,這案子還不知道怎麽查怎麽審,要是都像人命案子,咱們隻查不審,那秉公不秉公的。”伍縣令的話頓住,“查案子也得秉公。

“秉公容易,明察難哪。”伍二叔感歎了句。

“可不是,要是像評書上那樣,能通陰陽就好了。”伍縣令十分感慨。

………

伍二叔一直守在衙門口的簽押房,下安村一群婦人跪在衙門口,哭沒幾聲,衙門裏就出來了一個書辦和兩個衙役,書辦接著狀子,兩個衙役將跪了一片的婦人驅到八字牆後麵等著。

一會兒功夫,審案子的大堂裏就鋪陳起來,衙役們站成兩排,伍縣令高坐在台子上,伍二叔站在台下,看著下安村一幫人的兩個衙役,將舉著狀子的吳老娘帶進公堂,其餘諸人,跪在了公堂門口。

吳縣令拎著狀子,看著跪在大堂中間的吳老娘。

吳老娘一隻手捂著臉,哭一聲喊一句大老爺作主。

“別哭了,你這狀子上,到底告的是誰?”吳縣令抖著狀紙問道。

“就是那街口那大腳店裏,那一幫人,搶了我兒媳婦,還有倆孩子,大老爺作主啊!”吳老娘哭的是真傷心。

她是真難過,兒子三十大幾才弄了個媳婦,生一個丫頭片,生一個又是丫頭片子,還沒生出兒子,就跑了!

“你們都是吳家的?誰來說說,到底怎麽回事?”伍縣令看向門口跪的那一堆。

“小的是下安村裏正。”裏正急忙往前爬了幾步,跪到吳老娘旁邊,將大牛媳婦怎麽跑了,他們是怎麽知道的,以及找到邸店的情形,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既然邸店裏那位,你剛才說他姓什麽?”伍縣令問了句。

“說話的時候,就聽說他是大掌櫃,後頭,小人打聽過,說是那位大掌櫃姓鄒。”裏正忙答道。

他打聽到的,除了姓鄒,還有句是順風的大掌櫃,不過這句話,他不打算說給伍縣令聽。

“鄒大掌櫃!”伍縣令擰著眉,掃了眼他二叔,從簽筒裏捏了根紅頭簽出來,遞給他二叔,“去傳喚這位鄒大掌櫃。”

兩個衙役從伍二叔手裏領了紅頭簽,一路小跑,趕緊去請鄒大掌櫃。

裏正帶著一群新人出現在城門外時,鄒旺就得了信兒,早就準備停當,就等衙役過來了。

邸店就在衙門外不遠,大堂外,一層又一層的看熱鬧閑人還沒來得及議論幾句,鄒旺帶著幾個小廝長隨,就跟著衙役到了。

鄒旺規規矩矩、恭恭敬敬跪下磕了頭。

伍縣令將狀子遞給他二叔,伍二叔再將狀子遞給鄒旺,鄒旺一目十行看完,雙手舉起狀子,遞還給伍二叔,看著伍縣令笑道:“回縣尊,小人的東家,是收留了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孩子,一個兩歲左右,一個當天才剛剛出生,兩個都是女孩兒。

“至於這婦人是不是吳家這狀子上所說的媳婦兒,小人不知道。”

“你說他們東家,噢,你們東家是男是女?”伍縣令正要問吳老娘,突然想起個大問題,趕緊問鄒旺。

“我們東家是位小娘子。”鄒旺忙欠身陪笑。

“那就好,我問你,你說他們東家收留的這女子,是你兒媳婦,你可有證據?”伍縣令看著吳老娘問道。

“你讓他把人帶出來!這都是我們村上的,你讓大家看看不就知道了!”吳老娘底氣壯起來。

“我問你有沒有憑證,不是問你人證,可有憑證?”伍縣令沉臉再問。

吳老娘看向裏正,裏正忙欠身答話:“回縣尊:有婚書。”

裏正答了話,急忙示意吳老娘,吳老娘呃了一聲,趕緊從懷裏摸出婚書,遞給衙役。

伍縣令擰眉看了婚書,再將婚書遞給鄒旺,“你看看,這可是物證人證俱全。”

“回縣尊:”鄒旺掃了眼婚書,笑起來,“我們東家收容的這母女三人,和吳家無關,吳家這婚書上的吳趙氏,當是另有其人。”

“縣尊,您得讓他把人帶出來,我們村裏人都認識吳趙氏,一看就知道了!這可瞞不過去!”裏正感覺到了縣尊對這位大掌櫃的那份客氣,有點兒急了。

“縣尊,我們東家收容的母女三人,是揚州人,姓宋,名吟書,出身書香門第,絕非什麽趙氏。

“我們東家一向仔細謹慎,收容宋吟書母女三人當天,就打發人往揚州打聽底細。

“如今,已經從揚州府調出了宋家戶冊,由揚州府衙寫了明證,確如宋吟書所言。

“我們東家怕有人糾纏不清,又四個尋找宋家鄰居、宋家親戚,以及宋老爺的學生等,找到了七八戶,總計十六個認識宋吟書的,已經從揚州請到了高郵縣,就在邸店,請縣尊傳喚。”

伍縣令暗暗鬆了口氣,下意識的和他二叔對視了一眼。

果然,大當家做事,滴水不漏!

黑馬一隻手高舉著從揚州府衙調出的戶冊,以及府衙那份蓋著大印的證書,帶著從揚州請過來的十來個人,進了縣衙大堂。

“縣尊!您得叫大牛媳婦出來!當麵問問她,她就這麽狠心,讓孩子沒爹?”裏正急眼了。

“縣尊,宋娘子投進邸店時,剛剛生產不足半天,九死一生,這會兒,正坐著月子。

“這要真是他們吳家媳婦,他們難道不知道她還在月子裏?要是知道,還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帶宋娘子出來,這是另有用心,還是沒把媳婦兒當人看?

“這是虐待媳婦兒!

“這樣虐待媳婦兒,要是在你們家,是你們的姐妹,你們會怎麽辦?是不是就要抬嫁妝斷親了?”鄒旺說到最後一句,擰身看著敞開的大堂兩麵看熱鬧的閑人,揚聲問道。

周圍頓時連喊帶叫:

“砸了他們吳家!”

“打她們板子!”

…………

“鄒大掌櫃東家收留的母女三人,是揚州宋秀才之女宋吟書,有戶冊,有府衙證書,有人證,確認無誤。

“你們要是一定要說宋吟書就是你們媳婦兒,這婚書上,為什麽是趙氏?這婚書是偽造?”

“是她說她姓趙!”吳老娘下意識的轉頭看向大堂跪的那群人,是她們說她姓趙!

“你所謂的大牛媳婦,無媒無證無憑無據,是吧?”伍縣令冷臉看向裏正。

裏正臉都青了,他實在沒想到,成天半死不活的大牛媳婦,竟然是什麽秀才之女,這會兒,才戶冊都出來了!

“許是,認錯人了。”裏正還算有急智,認個認錯人,最多打上幾板子,偽造婚書,那可是要流放的!

“認錯人?”伍縣令啪的一拍驚堂木,“這宋娘子,幸虧是逃到了鄒大掌櫃東家那裏,要是逃到別處,豈不是要被你們硬生生搶去?壞了清白性命?真是豈有此理!

“你們,誰是主謀?”

“是她!”裏正飛快的指向吳老娘。

吳老娘沒反應過來。

“念你村婦無知,又確實走失了媳婦兒,從輕發落,戴五斤枷,示眾十天。

“你身為裏正,明知不法,推波助瀾,這裏正,你當不得了,打十板子,罰五兩銀,許你挑。”伍縣令接著道。

“罰銀罰銀!”裏正急忙磕頭。

他年紀大了,十板子下去,說不定這命就沒了。

鄒旺垂手站著,垂眼聽著,一聲不響。

伍縣令發落的極輕,這個,他想到了。

“女學先生宋吟書母女三人,和下安村吳家無關,下安村吳家若再糾纏,必當重處!”伍縣令再一拍驚堂木,聲音嚴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