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底下,遊方郎中四十歲上下,衣衫簡樸,神清目明,一綹長須,頗有幾分方外之人的灑脫。

醫攤前,並沒有人有意的維持秩序,但是長長的候診病人,排的秩序井然。想著這郎中脾氣古怪,不可違拗了他的規矩,雲姝便規規矩矩的排隊。

眾人都異樣的看著她。天子腳下也有窮苦之人,雲姝此次出來,雖然沒穿錦繡華衣,可是在這些人眼中,儼然一朵素潔白蓮,不染塵埃,讓人不忍褻瀆。

這神醫在天橋下義診有些日子了,還從沒有富家小姐來排隊看診的。但小民弱勢,也深知這天子腳下,富貴之人眾多,她又不插隊,是以並沒有誰敢說什麽。更為淳樸者為雲姝留出空隙,雲姝輕聲謝過。

這一排,大半天便過去了。好不容易輪到她,那大夫抬頭看了她一眼,道:“下一位!”

後麵的人正要上前,雲姝急道:“這位大夫,不是排隊看診的嗎?為什麽我還沒看,就叫下一位?”

那大夫頭也不抬道:“你一個富家小姐,京城各大名醫自然任你選,幹嘛跟窮人搶位置?”

雲姝被噎的不行。“大夫,我並沒有與窮人爭位置,而是跟隨眾人,排隊至此。”

雲帆見她人小,被大夫言辭欺負正要上前爭辯,被雲姝阻止。

雲姝咽一口氣,道:“家母月前突發高燒,大夫請了好幾個,可是反反複複總是無法退燒,雲姝為母焦心不已,聽聞嚴神醫醫術高超,還請救我母親一救。”

雲姝見那大夫若有所思,覺得有機會,接著說道:“先生醫術高超,卻不求富貴,免費為窮人看診,實在令人敬佩。但是病人有貧富,病情卻無貧富可分,我縱使願意為母親的病一擲千金,可是不能消解病情,又有什麽用?先生不要因為由年紀幼小的我來請您看診,而認為是我雲家怠慢,實在是家中已無人操持,為表示誠意,特親自相請。望先生救救我母親,雲姝感激不盡。”言畢眼眶通紅,強忍著潸然欲落的眼淚。

看那大夫並未拒絕,接著道:“若先生能救回我母親,雲姝願意為這些病人免費提供藥物,先生在此看多久的病,我便為先生提供多久的藥物。嚴神醫!”

聞言,身後的病人哄的一聲。雖然這郎中開的藥並不貴,但對於很多人來說負擔依然重,如果有免費的藥物,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大夫聽著聽著來了興趣。這小姑娘說話倒是毫無羞怯之意,而且條理清晰。先述說病情的古怪,這對有醫術追求的郎中來說足以吸引注意力。接著戴高帽,然後述真情,謀同情,還有慷慨的藥物支持善舉,做最後的完善,行事頗有大家之風。不覺抬眼,仔細打量了一下。

八九歲的樣子,一襲白衣,鬢簪白絨花,似遇新喪。一張娃娃臉極是的嬌俏可愛,眉目分明,微閃淚光,眼神中卻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少有的堅定,而今這堅定中帶著悲傷、懇求,隻覺得似曾相識的樣子,可是自己哪有這樣的忘年交?

“你說你姓雲?令尊是?”那大夫問道。雲姓並不常見,嚴大夫心中微有波瀾。

“是。家父。。。”話一出口,雲姝臉色一變,重新吸一口氣道:“先父雲進同。”

“雲進同?”那大夫似乎麵色一變,“你祖籍哪裏的?”

“我家祖籍濟陽。”雲姝心道有門兒。

那大夫不再說什麽。起身看看後麵的病人,也沒有急症,便道:“今日就先看診到這裏,大家明日再來。”說罷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嚴大夫?”看這個大夫要收拾東西走人,雲姝急了。

“走吧,我隨你去一趟。”嚴世真道。

“真的?謝謝大夫!”雲姝歡喜道,“帆哥哥,快把馬車趕過來。”

一行人坐上馬車,雲姝終於舒了一口氣,對嚴世真千謝萬謝。

嚴世真問了一下大致病情及發病經過,便不再言語,閉目養神。

雲姝內心忐忑的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神醫,希望他真的能醫術如神。

正想著,馬車卻急急勒停,雲姝一腦袋往車前撲去,卻被一隻大手攔腰扶住。而坐在前麵的煥梨卻撲出簾子,撞在雲帆的後背上,五官都擠壓變形了。

雲姝回過神道:“謝謝嚴大夫。”整整衣襟,扶起煥梨,隔簾問道,“帆哥哥,怎麽了?”

馬車前立著數匹高頭大馬,幾個大漢跳下馬,罵罵咧咧走上前,“怎麽趕車的?有沒有長眼睛?”

“竟然衝撞了我家少爺的寶馬,可真是膽大包天!”

車夫張元喏喏不敢言,雲帆看這幾個悍仆聲勢驚人,又敢在街上飆馬,暗道不好。

回身對雲姝悄言道:“這一定是哪家的貴人,剛才那小少爺控馬無力,迎麵撞上來,張元雖及時勒馬,可是那小少爺卻收勢不及,從馬上飛下來,幸虧有得力家仆從旁邊的馬上飛身接住,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雲姝心中一沉,這段時間諸事都不順遂。道:“我知道了。”

打開簾子,鑽出馬車。她本來身量不高,立在車上掃視一圈。那幾個跳下馬的悍仆頓覺低人一頭,麵色愈加不好。

雲姝不想惹事,極盡關懷道:“不知貴主人可曾受傷?因家中有病人,所以驅車急了些,正好車中有大夫,如果受傷了,可先讓大夫看看。”

“出門帶郎中?這位小姐好雅興啊!那這衝突可就是有意的了。”一大漢道。

“就是!不過,撞了人就不是你帶了郎中就好說了。”另一大漢符合道。

旁邊另一大漢橫抱著一個錦繡花袍與黎歌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年本是一臉驚恐未消,看到馬車裏鑽出一個絕頂漂亮的小丫頭,覺得自己的樣子有些尷尬,命令道:“快放我下來!”

那大漢立即放下他,少年整整衣衫,向前兩步站定,細細打量著雲姝。

雲姝見那錦袍華服的小公子生得倒是俊俏,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眉間一點紅痣,生生給麵目裏添了秀雅之氣。想著是個好說話的,走下馬車,上前道:“車馬衝撞,不知公子是否安好?”

小公子一臉不愉,皺眉道:“你就這麽盼望本公子受傷啊?”

雲姝一愣,“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子誤會了。”

“誤會?你這馬車驚了本公子的坐騎,你準備怎麽賠償啊?”

雲姝暗道:這小公子有些渾,不在乎自己,倒在乎起馬來!更何況根本不是自己這邊的問題,自己的客氣隻是想盡快化解問題,他竟然開口就要賠償。與人打交道,遣詞用語都是要謀劃布局的,究竟是自己與人打交道的經驗太少,棋錯一著,後悔!

“這位公子,是您的馬飛馳而至,正好撞上我家馬車,我家車夫可是急急勒馬才避免了更嚴重的衝撞。我是因為擔心您受傷,才詢問您傷勢的。這並不是說,錯在我這裏。”雲姝忍氣道。

“你沒見本公子都從馬上摔下來了?你們這邊的人馬都好好的,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小公子言辭鑿鑿。

雲姝氣噎。怎麽今天遇到的人說話都這麽氣死人啊?自己在家中常常不講道理,出門卻遇到這麽個更不講道理的。母親還等著看病,她不想非要與這不講理的家夥理出個長短勝負。

“那依公子之意,是想如何解決?”雲姝深吸一口氣,退一步道。

“這樣吧,為顯示本公子的大度,就不俗氣的要求賠償了,你改日親自登門致歉,這事也就作罷了。”

不是自己的措,卻要登門致歉,雲姝被噎的不行。想起自己平日對他人說的話,有點回過味來了。

“如此也好。”雲姝努力擰出一個微笑,心裏一直對自己說,不惹事,不惹事,快點了結,給母親醫病重要。

“李光,名帖。”小公子向身後的漢子揮手。

那個叫李光,形體高大的悍仆,從懷中掏出名帖,恭敬的遞給小公子。

雲姝接過來,凝出一個笑容道,“因家中有急事,我今日先走一步了,改日登門致歉。”說罷行了一禮。

小公子忍下唇邊的笑意,揮了揮手。一行悍仆皆滿臉驚訝,自家小主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說話了?但收到主人的手勢,紛紛讓開道路。

馬車重新啟動,雲姝不由長籲一口氣。

“你怎麽沒有剛才對我說話時的伶牙俐齒了?”半路都在閉目養神的嚴世真這時打量著雲姝,笑問。

“在先生麵前,雲姝怎敢伶牙俐齒,不過陳述實情罷了。”雲姝低頭道,頓一頓又說,“家母還等著先生前去醫治,我怎可因為爭一時之氣而耽擱。韓信能忍**之辱,我不過是要為自己沒有做錯的事道歉而已,也沒什麽。”

嚴世真聞言,心中一驚,小小年紀,做事有禮有節,更難能可貴的是知進退,能屈能伸。有女如此,看來雲家平常在教導上沒少下功夫。

嚴世真心中還有許多疑問,這小丫頭雖然看起來極為忍耐堅強,但是有些話,不適合多問,隻有等下見到她母親再說。於是也不再說什麽,仍是閉目養神。

坐在車前的煥梨何曾見自家小姐如此委屈,低聲下氣的請一個江湖郎中,忍氣吞聲的對待無理取鬧的小紈絝,如今還要被這個江湖郎中打趣,麵上的忿然之氣已經控製不住了,正要發作,卻被雲姝一個眼神鎮住,無奈的低下頭。

半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