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何寧已經三天沒露麵了。

神殿前的貢品越來越多,擺在台階前的木雕也越來越精美,還有依照何寧樣子雕刻的木像和石像,一些雕刻得惟妙惟肖,五官極其類似。另有一些則十分富有抽象藝術色彩。

供奉在神殿前的水果成為了荒城中鳥類的美食。每天清晨和傍晚,總是能看到成群的,不同種類不同體型和顏色的鳥盤旋在神殿上空,撲簌簌的飛起落下,清脆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像是自然之神奏出的樂聲。

大群的鳥引來不少猛禽,甭管吃果子還是吃肉,大家基本在同一時間點開飯。至於雜食的,基本是一邊吃果子一邊跟在食肉猛禽身後撿漏。不過,饒是最凶猛的猛禽,也不敢輕易招惹灰雀,這種凶猛的小鳥,真正詮釋出濃縮才是精華,堪稱猛禽中的猛禽。

灰雀的聚集是因為何寧的關係。在神殿的走廊上,有幾塊石板雕刻的正是這種小鳥,隻不過石板上的灰雀個頭更大。

米雅穿著象征巫女的白色長裙,三個換上短袍,一身侍從打扮的朵沙人跟在她的身後。

沒人知道米雅到底和他們說了些什麽,包括娜佳和被米雅特地叫去的兩名騎士。荒城內外的人隻知道,當這三個人再出現時,已經成為了何寧最忠實的信徒。

米雅忠誠於何寧,隻忠誠於他、

保衛荒城的騎士盡職盡責,但在米雅看來,擺在他們心中第一位的永遠是穆狄·普蘭。

何寧是巫之城的主人,這片土地屬於他,生活在這裏的人首先應當忠誠於他。普蘭城的騎士,即便留下也不會打上巫之城的烙印,大巫必須有完全忠實於他的力量。

蠻族不可信,四百年前的背叛與血的教訓,米爾斯祖先代代相傳。米雅不同於尋常意義上的巫女,她願意用自己的一切保護大巫,保護何寧。

虔誠還不夠,隻有狂熱才是最高的信仰。狂熱的信徒,壯年的部族戰士,這三個朵沙人能夠發揮的作用更大。

米雅不認為自己做錯,長期的強盜生涯讓她有了一套特殊的行為標準。

“你們等在這裏。”

神殿前,米雅命令三個朵沙人留下整理堆積如山的貢品,雕像會擺在神殿大廳和城中的水池旁,水果和食物將留給荒城中的動物。

“是。”

朵沙人一絲不苟的執行著米雅的命令,他們是被部族驅逐的罪人,大漠的殘酷和同行者的死亡消磨了他們對歐提拉姆斯神殿的信仰。在這座生機勃勃的古城中,他們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開啟了生命中的另一段旅程,對此,他們無比慶幸。

“對天神發誓,我將奉神諭者為主。”

戰士,侍從,還是仆人,都不再重要。

被歐提拉姆斯神殿欺騙的憤懣埋入心中,感激與憎惡將化作最堅實的狂熱,他們會成為巫之城最鋒銳的武器,斬盡何寧麵前所有的敵人!

神殿大廳中,綠蜥仍泡在生命之泉裏,泉水不再沸騰,流淌在石階上的水卻仍是溫熱的。米雅看了綠蜥一眼,它身上的鱗片已經由墨綠接近了深黑,在水中泛著如寶石般的光澤。

黑蜥守在生命之泉旁,小山似的果子堆在它的身邊,連著藤蔓和泥土。這幾天,綠蜥的食物都是黑蜥帶回來的。

看著滲入石板縫隙中的泥沙,米雅皺眉。沒有何寧的允許,隻有她能進入神殿,清理這些泥土是相當麻煩的一件事。或許該請示主人,讓那三個朵沙人進入神殿。

對米雅的到來,綠蜥和黑蜥都已經習慣,綠蜥仍對之前發生的事耿耿於懷。黑蜥守在旁邊,時刻牢記穆狄的話,看著綠蜥背後的翅膀,血紅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綠蜥對黑蜥很不友好,任誰被流氓了都不會再笑臉迎人。黑蜥完全不在乎,生崽嘛,不就是那麽回事?管你願意不願意,誰的實力強就必須聽誰的!不聽話?揍到你聽!

弱者服從於強者,是黑蜥血脈傳承中的天性。

被這樣一個強悍的家夥盯上,綠蜥隻能自求多福了。

米雅走到臥室門前,開口說道:“主人,早餐送來了。”

這一次米雅沒有再吃閉門羹,室內傳來聲音,米雅被允許推開房門。

何寧盤腿坐著,手中拿著一塊銅板,簡單穿著寬鬆的褲子和上衣,見到米雅,抬起頭笑了笑。

穆狄斜靠在軟枕上,金發披散,神情慵懶,藍色的眸子低垂,不經意的掃過來,米雅頓時從何寧的笑容中回神,彎腰行禮,將食物恭敬的送入室內,正打算退出去,卻被何寧叫住了。

“等等,我有事要問你……”

何寧的問題很多,看似瑣碎,卻又十分重要。米雅恭敬的一一回答,直到何寧不再詢問,示意可以了,她才退出房間。

房門關上,穆狄拿起一枚青色的果子,咬下一塊,舔去唇邊沾染的果汁,“這麽相信她?”

“恩。”何寧點頭,“我相信她。”

在巫之城的人,身份並不複雜,何寧最信任的卻隻有米雅。

“是嗎?”

穆狄的聲音一如往昔的低沉,聽不出異樣,又拿起一枚果子送進嘴裏,牙齒咬合的力度比剛剛大了許多。

聽著身邊哢嚓哢嚓的聲音,何寧後頸的寒毛頓時豎了起來,搓搓胳膊,敏銳的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不知道如何繼續,幹脆指著手中銅板上一副古怪的圖案,扯開了話題。

“這幅畫是什麽意思?我一直弄不明白。”銅板上的字跡已經模糊得無法辨認,隻有刻在上麵的圖案還能看出輪廓。

穆狄接過銅板,沒揭穿何寧的心思,看了兩眼後直接丟到一邊,“這是法典,上麵記載著對罪人的懲罰。”

答案有些出乎預料,何寧愣了一下,又拿起銅板,這是法典?

白皙的指尖滑過臉頰,帶起一陣說不出的感覺,何寧側頭躲了一下,穆狄收回手指,指著銅板上的圖案繼續說道:“罪惡者受到懲戒,被打上終生不去的烙印,套上奴隸的枷鎖。”

“在臉上?”

“是的,左臉頰。”

摸著剛剛被穆狄碰觸的地方,低頭看著銅板上的圖案,何寧心中升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他想起了蠻族。

不過,這也太離譜了吧?

一個兩個還說得過去,全族?

似乎知道何寧在想什麽,穆狄彎了彎嘴角,“在帝國時代,蠻族既是戰士也是奴隸。”

“奴隸?”

“蠻族的圖騰是帝國第二位大巫賜予他們力量的象征,也是捆縛,是詛咒。”

“每一個都是?”

“是。”穆狄側身躺在了何寧盤起的腿上,手臂上舉,掌心扣住何寧的後頸,藍色的雙眼望進了那雙眼眸的深處,“他們是犯下大錯的罪人,血脈中的罪孽永遠無法洗刷。”

血脈中的罪孽?

背叛了大巫的巫女建立起歐提拉姆斯神殿,至今也不過四百年。亞蘭帝國統治大陸的時間卻有近萬年。如果蠻族一直處於這樣尷尬的地位,聯合巫女造大巫和帝王的反,似乎也說得過去?

“為什麽我沒有印象?”

“你接受傳承的記憶並不完全。”穆狄歎息一聲,“四百年,很多東西都變了。”

死在陰謀和背叛中的大巫,幾乎所有巫力都隨著心髒和鮮血一同被吞噬,如非有一股頑強的意念支撐,靈魂早已隕滅。

“是這樣嗎?”

何寧單手支在毯子上,另一隻手握住穆狄的手腕,“那樣的話,蠻族不是應該恨著大巫嗎?”

為什麽從蒼岩人身上他感受不到威脅?畢竟是大巫造成了他們這樣的命運,經曆千年,再大的罪孽也該成灰了吧?可他們臉上和身上的圖騰依舊存在,每一個蠻族,自降生起就帶著這樣的烙印。

“不。”穆狄看著何寧,“他們並不憎恨大巫,他們的力量來自於大巫,也被大巫捆縛。他們憎恨的是亞蘭的帝王。”

“我不明白。”

穆狄笑了,“不明白沒關係,亞蘭帝國已經不存在了。”

不甘的奴隸,滋生出不可原諒的貪婪,選擇了背叛,就必須付出代價。

何寧沒有說話,眼前又浮現出曾在昏迷中看到的畫麵,金發的帝王,穿透身體的長矛,從傷口中湧出的鮮血,染血的笑……

何寧俯身,咬一般的吻住穆狄的嘴唇,直至嘴裏嚐到了血腥味。

“我不是四百年前死去的大巫,我隻是何寧。我會為他報仇,但我不會成為他。”何寧看著穆狄,手指撫過他的眉毛。

“我知道。”穆狄捏了一下何寧的耳朵,拇指擦過他的唇角,“我知道你不是他,你是何寧。他屬於死去的亞蘭帝王,而你是屬於我的。”

這個答案還算讓何寧滿意,彎起嘴角,獎勵似的在穆狄臉上親一下,隨即一把推開他,拽過放著早餐的盤子,撕開一塊麥餅,蘸著濃湯吃了起來。

沒有加料,湯很香,牛肉也燉得酥軟。

穆狄側躺在毯子上,單手支著下巴,看著何寧吃,點了點自己的嘴唇,何寧眉毛一挑,直接把另外半個餅子塞進了他的嘴裏。

偉大的亞蘭王室血脈傳承者,統治東部荒漠的普蘭城主,咬著半個麥餅,半晌無語。

無論四百年前還是四百年後,不管性格如何,都一樣的沒有“情--趣”。

何寧哈哈笑了起來,這段日子以來,就屬今天他的心情最好。

銅板上記載的蠻族秘辛,百年還是千年的恩怨情仇,暫時都被拋到腦後,先吃飽再說。

荒城中,工匠們不隻依照羊皮卷重建了房屋與街道,還在建築表麵描刻出精美的圖案。

沒有去放牧的姑娘們,準備好一天的食物後便聚集在織房中,將駱駝毛和羊毛紡成線,染上不同的色彩,織成各種顏色鮮亮,圖案精美的毯子。她們都希望自己做出的毯子能被送進神殿,能夠被主人使用,隻可惜,能夠被選中的隻是少數,餘下的,少部分被用來裝飾房間,其餘的全部儲存起來,即便商隊不來,也可以通過騎士和工匠們運送到普蘭城或其他部族換取鹽和香料。

荒城中的糧食和水源可以自給自足,畜群也形成了相當規模,隻有鹽和香料才是迫切需要的。

東部荒漠不產鹽,何寧曾經想過自組商隊,商隊成員卻是個難題,不能全是姑娘吧?工匠也不合適,畢竟人家隻是外派勞工。

想來想去找不出解決辦法,隻能暫時擱置。

他不是沒想過親自上陣,奈何身份敏--感,想想虎視眈眈的歐提拉姆斯神殿,再想想之前的幾次陰謀和追殺,事情解決之前,他還是盡量少露麵的好。

荒城外,成片的草場成為大漠深處食草動物的樂園。牛羊成群的聚集在一起。中間還夾雜著為數不少的羚羊。

成群的食草動物引來了沙漠狼,姑娘和牧人手中的鞭子和長刀,使它們不敢過於靠近。

狡猾的沙漠狐狸蹲伏在草叢間,伺機想偷走一隻羊羔。奧妮揮了一下鞭子,駱駝跑向最茂密的一處高草叢,兩隻狐狸從草叢中被趕了出來,飛也似的逃跑。

“應該是一家子。”娜佳走到奧妮身邊,看著跑到遠處停下來的兩隻狐狸,“回去之後,柵欄要加固,還要多派人看守,它們比沙漠狼還要麻煩。”

“恩。”奧妮將鞭子纏回手臂上,“夜裏讓紗蜜和拉婭看著,要麽請示主人找幾隻沙漠在畜欄旁做窩?”

“沙貓?”娜佳搖頭,“沙漠狐隻偷羊羔,大一點的牛犢都殺不死,沙貓可是能殺死成年的牛羊。”

“但它們聽主人的話。”

“行了,咱們自己能做的事就不要去麻煩主人。忘記米雅說的話了嗎?”

“我沒忘,聽你的。”

兩個姑娘趕走了狐狸,看護著畜群。另外一個牧人帶著羊群走遠了些,在羊群啃著青草時,驅趕駱駝走上沙丘,望向幾處凸起的岩山,那裏是沙漠狼和沙漠狐最喜歡的藏身處,幾天前,他們還在附近發現了豹子。

確定四周沒有危險,牧人正要走下沙丘,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陌生的駝鈴聲。拉住韁繩,牧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支駝隊正從遠處走來,大約有二十多頭駱駝,每頭駱駝背上都馱著成袋的貨物。

牧人仔細看了一會,在對方發現他之前,手指抵在唇邊,接連發出三聲悠長呼哨,哨聲傳到其他放牧的人耳中,立刻有人騎著駱駝回城報信。

商隊?

何寧吃過早餐,終於走出房間,剛去看過綠蜥,就被告知了這個消息。皺了皺眉,“正常”的商隊會沒事往大漠深處跑嗎?

穆狄伸臂接住從空中飛落的蒼鷹,手指蹭了一下蒼鷹的翎羽,解下了綁在它腿上的羊皮卷。

簡單看過之後,嘴角勾起,目光卻有些發冷。

“怎麽了?”

“沒有。”穆狄手中的羊皮卷碎裂成幾片,“既然是商隊就放進來。你不是一直在為鹽和香料傷腦筋嗎?”

穆狄雖然在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生氣了,絕對生氣了!

即便怒氣不是對著自己,何寧仍頭皮發麻,很想為惹他生氣的家夥掬一把同情的淚水。至於那個商隊,甭管是真商隊還是假商隊,真的還好說,另有目的的話,撞到火山口上,隻能怪他們自己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