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歆月的突然昏厥讓周圍的三個人都嚇了一跳,看她直挺挺的向後倒,孟靖謙更是一個箭步衝了上去,眼疾手快的將她攬在了懷裏。

“月兒?月兒!你醒醒!”他有些急切的拍著她的臉頰,看她臉色一片蒼白,心都被揪緊了。

他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對她影響很大,卻沒想到她竟然會反應這麽強烈,以至於他都有些後悔告訴她真相了。

一旁的雲若初急忙道:“孟律師,你先把她放平在沙發上,然後掐她的人中。”

孟靖謙立刻按照雲若初說的辦法去做,讓顏歆月平躺在沙發上,解開她襯衣最上麵的紐扣,讓她能呼吸通暢,又用力掐她的人中,好半天之後顏歆月才慢慢轉醒過來。

他做這些的時候,雲霆就在一旁心急如焚的看著,眼中滿是焦灼和擔憂。對這個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的女兒,他本來就已經是滿腹愧疚,特別是第一次見麵就讓她受到這麽大的打擊,他更是覺得懊悔。

有那麽一瞬間,他都有些後悔跟顏歆月相認,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擾她的生活,不知道會不會好一些。

顏歆月緩緩睜開眼,孟靖謙這才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肩上,又端起水杯地給她,關切道:“趕緊先喝口水。”

她乖順的喝完了那杯水,喝最後一口的時候大概有些急,一下嗆在了氣管裏,頓時劇烈的咳嗽起來,水也咳出了一些。

孟靖謙本能的去抽桌上的紙巾,可是雲霆的動作比他還要快一步,接著雲若初也體貼的遞上了她的手帕,顏歆月怔怔的看著麵前一下伸過來的三隻手,連咳嗽都忘記了。

她呆呆的看著對麵的雲霆,卻在他滄桑的眼中看到了慈愛和關心,遲疑半晌,她還是禮貌的接過了他的手上的紙巾,小聲道:“謝謝您。”

雲霆有些喜出望外的看著她,“不謝不謝,你別這麽見外。”

顏歆月細細的擦幹嘴角,低下頭沉默著,而周圍的幾個人也都不說話,就這麽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眼中都是滿滿的關心。

半晌她又抬頭看向雲霆,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仔仔細細的打量著。不得不說,她和雲霆確實長得很像。從小別人就說她的眉眼和鼻子都隨了母親,是江南女子那種秀氣柔美的樣子,帶著一絲我見猶憐的古典美,一顰一笑都極有韻味。而嘴巴和額頭大約是隨了父親,特別是嘴唇,雖然飽滿卻很削薄,她記得很小的時候母親喝醉的時候曾凝視著她的嘴唇,呢喃過一句話:薄唇男子最是薄情。

那時她年紀尚小,不明白母親話中的意思,但後來便想明白了,母親大約是在怨怪那個拋棄她的男人。

顏歆月用最快的時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組織好語言之後才緩緩開口,將信將疑的問:“您真的是我父親?”

“是。”雲霆堅定地點頭,搓了搓手有些局促的說道:“那個DNA鑒定結果,你已經看到了。除了這個,還有就是你脖子戴著的那條金項鏈,那是當年我送給你媽媽的,如果你不信,可以摘下來看看蓋子裏是不是有一句詩。”

顏歆月聽從的摘下脖子上的項鏈,這個是母親離世前留給她的,純金打造的更是顯得有些俗氣,多年來因為這條鏈子,她時常被人嘲笑老氣,但這麽多年她仍然固執的貼身戴著。

項鏈是很古老的心形款式,打開裏麵是一個表,但是早就已經停了,她拿到鍾表店去看過,修表的師傅說裏麵的機械是外國進口的,他不敢換,怕給弄壞了,後來她也就沒有再動過這個念頭,讓那個表的時間永久停留在了母親離世的那一刻。

她曾經無數次的翻弄這個項鏈,可是卻從來都沒發現過裏麵有什麽字啊!

顏歆月有些狐疑的把項鏈拿在陽光底下,眯著眼睛仔仔細細的觀察起來,好半天之後才終於在上麵看到了上麵有兩行小字,那是很小很小的兩行字,大概是母親以前總是撫摸這行字,上麵的字跡都有些平滑了,不在強光下看根本看不到,也難怪她以前從來都沒有發現過。

那是一句詩,出自《古詩十九首》裏麵的一句——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而她的母親,名字就叫做顏如玉。

雲霆歎息一聲,感慨般的說道:“當年我第一次見到如玉,是在江南的一個小鎮上,我去那裏采風,沒想到就遇上了她。聽她說出自己的名字之後,我第一反應就是想到了這句詩,甚至還忍不住在心裏感歎了一番,她的相貌和氣質,真真是當得起‘顏如玉’三個字。”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滿是對過去的懷念和神往,再加上他虔誠的神情,倒是一點都不讓人覺得他虛偽,反而是覺得很悲傷。

顏歆月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您很愛我母親嗎?”

雲霆微笑著重重點頭,“很愛。”

孟靖謙下意識的看向一邊的雲若初,本以為她或許會嫉妒和不滿,可是她眼中卻沒有半分敵意,反倒是帶著發自內心的笑,祝福般的看著顏歆月。

顏歆月咬了咬唇,有些怨念的說:“可是您從來沒有看過她。”頓了頓,她又補充了一句,“也從來沒有來看過我。”

雲霆臉上露出了濃濃的抱歉和內疚,歎息道:“對於這件事,我感到很愧疚。可是小月,這二十多年來,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個女兒。而你母親,也從沒找過我,並且沒有跟我提過這件事。如果我一早就知道,我不會扔下你們母女不管的。”

顏歆月有些意外的看著他,“您不知道?”

“是,我的確不知道。”雲霆點頭,“如果這次不是小初偶然間跟我提起她見到一個跟她長得很像,並且還姓顏的女孩,我或許這一輩子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怎麽可能……”她明顯有些不信,“難道當年我媽媽懷孕的時候,您也不知道?”

“是的。”雲霆長歎一聲,滄桑的臉上有些哀傷,目光漸漸變得幽深起來,似乎陷入了回憶當中。

三十年前,二十四歲的雲霆在一個南方小鎮上遇到了時年二十出頭的顏如玉。那時他還不是什麽有名的編劇,隻是一個胸懷著不切實際幻想的莽撞青年,為了自己心中向往的烏托邦奔赴到了南方。他在江南的幾個省市輾轉旅行,夏天的江南地區本就熱的讓人心浮氣躁,一天傍晚,他在旅館實在是睡不著,於是便出門逛街。

南方地區的夜晚總是熱鬧非凡,即便已經接近零點,街上的人依然很多。他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逛著,最後隨著人群走到了一個小劇院,在那裏第一次見到了跳《鳳凰於飛》的顏如玉。

她穿著一身金黃色的舞衣,腰身軟的就像是柳枝一樣,真真是應了那句詩,“翩若蛟龍,舞若驚鴻”。

雲霆在台下看著看著就看呆了,等節目結束後,他便立刻跑到了後台的化妝室,找到了那個驚鴻一瞥的女子。

彼時的顏如玉正在換衣服,突然一個大男人闖進來,嚇得她立刻尖叫一聲,背過身去,雲霆也急忙捂住了眼睛。

然而她那一聲尖叫還是引來了旁邊換衣服的師兄,那位師兄一直喜歡她,聽到聲音便立刻跑來敲門問她出了什麽事。

顏如玉轉頭看了看一旁向她擠眉弄眼的雲霆,清了清嗓子佯裝淡定道:“趙師兄我沒事,剛剛燈泡突然黑了一下,我以為停電了。”

那個年代燈泡閃了是常事,所以那位師兄也就沒有多想,隻是在門外嘟囔了一句“看樣子得抽空給你換個燈泡了,總這樣受驚嚇可不行”。

等師兄走了之後,顏如玉立刻抓過一件外套裹在身上,大步走到雲霆麵前,拿著自己的羽扇直指他的腦門,“你是什麽人?外麵那麽大一張紙寫著‘男士止步’,你沒看到嗎?”

半大的後生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急著想見見你,沒留意到。不過謝謝你沒有叫人。”

那時候還沒有所謂的“性騷擾”和“強奸罪”,統稱為“流氓罪”,被告了流氓罪可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是要判死刑的。

顏如玉有些自得的笑笑,挑眉問:“你想見我做什麽?”

昏黃的白熾燈下,少女的臉被映襯的嬌豔而又俏麗,她微微仰著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桃色的胭脂映紅了她的臉,顯得分外靈動。

雲霆看著看著就看癡了,傻了似的盯著她,見他不說話,顏如玉用羽扇戳了戳他的手臂,“喂,你說話呀。”

誰知他半晌才傻了吧唧的憋出一句,“你真好看。”

顏如玉愣了愣,隨即便爆發出了清脆的笑聲。

他們這樣就算認識了,雲霆在那個小鎮上駐足停下來,慢慢知道了她原來是鎮上少有的大學生,假期回來被叫到劇院裏跳舞的。

之後顏如玉便常常光顧他所住的旅館,旅館老板每天都能看到一個秀麗動人的姑娘往店裏跑。時間長了,雲霆才知道鎮上喜歡顏如玉的男人多了去了,用旅館老板的話來說,想娶顏姑娘的人能從鎮頭排到鎮尾。

雲霆頓時覺得很氣餒,喜歡她的人那麽多,而他不過是一個外來人,跟她認識的時間又不長,她怎麽可能會跟他在一起?

他越想越氣餒,索性收拾了行李就準備走,顏如玉來給他送糍粑的時候,看到的便是他正氣衝衝的打包。

她有些著急的走上去問:“你要做什麽?”

“收拾東西,離開。”

她拽著他的包不肯撒手,“為什麽?”

“不為什麽,就是要走。”雲霆有些氣惱的奪過自己的包,轉頭就要出門。

顏如玉對著他的背影看了三秒,忽然小步跑上去扯住他的袖子,懊喪道:“可是我喜歡你的呀,你就這麽走了?”

雲霆驚愕的轉頭看著她,觸及到她水光瀲灩的眸子,頓時心頭大動,扔掉手裏的包便直接吻住了她。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顏如玉還在上學,而他在鎮上隨便找了個工作,租了一個很小卻很溫馨的房子同居在一起。那時他們以為這就是永遠了,可顏如玉從來都沒想到,原來他跑到這裏並不隻是為了采風,還是為了躲避家族聯姻。

那也是顏如玉第一次知道,跟她談了一年多戀愛的這個男人,也根本不是什麽落魄的浪子,而是滬上名門雲家的長子。

雲家的人闖到他們租的房子裏大鬧了一通,雲霆的母親因為擔心他,一急之下病倒了。

那天晚上顏如玉躺在他身邊,對他說:“你還是回去吧。”

臨走之前,雲霆對她道:“我回去把事情說清楚,等一切都解決好了,我就來接你,娶你回家。”

顏如玉站在車站含淚點了點頭,兩個人就此別過了。

“後來呢?”顏歆月追問道。

雲霆歎了口氣,愧疚地說:“後來我食言了。我回去之後才知道,我母親根本就沒有生病,那些話隻不過是為了騙我回家的。等我一回家,長輩們就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後,我被迫接受了我後來的妻子,也就是小初的母親,盧楨。”

顏歆月聽到這裏有些急眼了,激動地說道:“你倒是有嬌妻在懷了,你想沒想過她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你知不知道她為了你終生未嫁?一輩子當了一個單親媽媽,帶了一個沒有其父不詳的女兒!她懷孕之後被學校退學,鎮上都知道她生了一個沒有爹的孩子,她連工作都找不到,隻能輾轉來到榕城。為了養活我,她白天在外麵上課,晚上還得在舞廳陪人跳舞,你都知不知道!”

想起灰暗的童年,顏歆月就失控起來,眼淚不停的流出來,孟靖謙隻能心疼的抱住她,不停的安慰她。

雲霆滄桑的臉上更加灰敗,垂著頭說:“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這些。我結婚後的第二年,因為公事去過一趟那個小鎮,那時我看

到她領著一個小女孩,身邊還有那個一直喜歡她的師兄陪著她,我以為她可能已經結婚生子了,可我沒想到那個孩子就是我的……”

顏歆月擦掉眼淚,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氣不過地說道:“她那麽愛你,怎麽可能跟別人結婚生子。”

雲霆內疚的看著她,低頭喃喃道:“可是她為什麽從來沒有找過我呢?如果她來找我,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跟別人結婚的。”

顏歆月也垂下眼,“這個我也不知道,她從來沒跟我說過,她幾乎沒有提起過你,隻是說她一個人也可以很好。”

一時間幾個人都沒有說話,孟靖謙沉默了幾秒,忽然道:“或許有個人能解釋的清楚。”

*

顏歆月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帶他們來見了顏如海。

他的車停在了顏如海家的院子外麵,俞美玲恰好買菜回來,顏歆月有些不自在的問道:“舅媽,我舅舅在嗎?”

俞美玲對著她身後的幾個人打量了一下,倒也沒有多問什麽,語氣也比從前客氣了許多,“在屋裏呢,你們進去吧。”

他們進屋的時候,顏如海正在院子裏做運動,見到她立刻直起了腰,剛要跟她打招呼,再看到跟在他們身後的雲霆時便愣住了。

顏如海隻覺得雲霆有些麵熟,一時間卻想不起他的身份,遲疑道:“這位是……”

雲霆徑直走了上去,微微頷首道:“如海,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雲霆。”

當年的顏如海也不過是個在上中學的普通男生,和他也隻是匆匆見過幾次,沒想到一轉眼大家竟然都已經到了快當爺爺的年紀。

“雲霆……”顏如海低頭想了想,半晌才猛然抬起頭,“你是當年……”

“是。”雲霆點頭,“我就是當年和你姐姐在一起的那個人,也就是小月的親生父親。”

顏如海對著他們看來看去,視線最後落到了顏歆月身上,有些詫異地說:“你們父女相認了?”

“不是相認。”顏歆月的態度仍然有些冷,“隻是他找到我了而已。”

如果之前不知道真相,她或許隻是覺得有些埋怨這個從沒見過麵的父親,但現在她知道了雲霆始亂終棄的真相,她的埋怨頓時都變成了怨憎。

“原來是這樣。”顏如海連連點頭,對他們道:“進屋說吧。”

一行人走進客廳,顏如海拿出家裏最好的君山銀針沏了壺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抱歉啊,家裏沒什麽好茶,這個就是最好的了,你們別介意。”

“沒事。”雲霆客氣的笑笑。

放下茶壺,顏如海也跟著坐到了一旁,“你們突然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對。”顏歆月點頭,“舅舅,我想問您,當初我媽媽為什麽沒有去找過他?”

顏如海的視線轉向雲霆,眼中頓時有些複雜,良久才歎息道:“你媽去找過他的,但是最後又一個人回來了。”

“為什麽?”雲霆瞪大眼睛,明顯不解。

顏如海緩緩道:“你被帶走的第三個月,我姐不顧家裏的反對,偷偷拿了錢去滬城找你。到了那裏之後,她給你打了個電話,可是卻沒想到是你母親接的。你母親在電話裏裏告訴她,你已經快要結婚了。我姐當時不相信,你結婚那天,她按照你母親給的地址去了你結婚的酒店,親眼看著你跟另一個女人結婚之後,自己一個人回來了。她回來的當天晚上就見紅了,我爸媽把她送到醫院才知道她竟然懷孕了。”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沒結婚沒嫁人,就這麽懷孕了,在那個年代是什麽意義。更讓我家人不能接受的,是她居然執意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父母一氣之下要跟她斷絕關係,可就算是這樣逼她,她也堅決不退讓,最後竟然帶著孩子一個人跑到榕城來了。”

雲霆聽到這番話幾乎震驚的說不出話,良久才張了張嘴道:“可是她懷孕之後,為什麽不帶著孩子來找我……”

“她說沒有意義了。”顏如海紅著眼說,不由得又想起了當年顏如玉生了孩子之的一晚,他們姐弟倆坐在院子裏的月光下,她說的那番話。

“我看得出那個女人很愛她,他給她戴戒指的時候,她看他的眼神跟我看他的眼神是一樣的。如果他要娶的是一個不愛他的女人,那我一定會衝進去破壞婚禮,可那個女人跟我一樣愛他,我沒辦法破壞那一切。而現在他們已經結婚了,我就算抱著孩子去找他又有什麽意義呢?不過是破壞了一個家庭罷了。與其當個第三者,攪得三個人都不得安寧,還不如讓我一個人不得安寧。”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臉色很平靜,年少的顏如海不解的問她,“那你就不覺得不甘心嗎?”

“沒什麽不甘心的。如果我去找他,隻會讓他為難,然後讓他看到我以一個潑婦一樣的形象出現,撒潑打滾要他給我一個名分。我希望在他的記憶裏我的形象永遠都是最好的,我不想留給他一個充滿怨恨的形象,讓我們美好的過去也變成他後悔認識我的事。或許也是我太懦弱了吧,我怕他到時候會退縮,會選擇那個女人而不是我。我寧願我對他的記憶一直停留在我愛他的階段,也不想停留在我恨他的階段。反正我現在還有這個孩子,與其抱著她去吵、去鬧,讓她曝光在人們的視野裏,讓她成為我在豪門中上位的工具,倒不如我一個人把她養大,讓她隻屬於我一個人。”

顏如玉轉頭朝弟弟笑了笑,眼淚卻比笑容來的更快,滾燙的眼淚落在懷裏的孩子臉上,可她卻無知無覺。

顏歆月的名字就是在那天晚上來的。

顏如玉知道她終止了她跟雲霆的感情,讓她同時成為了雲霆心中的朱砂痣和白月光,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成為誰惋惜的朱砂痣,她希望她能一直是被人捧在手裏的白月光。

“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顏如海揉了揉發紅的眼睛。

看得出他似乎不想再多談下去,幾個人便準備起身告別,離開的時候,顏如海又忽然叫住了他們。

“她說她沒有後悔過。”

雲霆的腳步聞言一頓,轉過頭看向他。

顏如海朝他笑了笑,“我姐臨終前說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能在最好的年紀遇上自己愛的人,跟他有一段值得回憶的過去,和他有一個共同的孩子,她覺得很值得,即便後來過得很苦,可是每次想起你們的過去,她都覺得很值得,從來沒有後悔過。”

雲霆一直強忍著的眼淚,終於在這一刻滾滾而落,掩著臉痛聲嗚咽起來。

從顏如海家裏出來的時候,雲霆整個人都失魂落魄的,雙眼空洞無神,顯然還沉浸在悲痛的情緒當中。

一瞬間知道這麽多真相,顏歆月也覺得很累很難接受,所以不想再多說什麽便央求著孟靖謙帶她回家。

孟靖謙看她臉色不好,心裏也十分擔憂,扶著她便朝自己的車走去,上車前,雲霆卻忽然回了神一樣,出聲叫住了她。

“小月!”

顏歆月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就那樣站在原地。

“我知道你現在還怨恨我,但是……能不能請你帶我去你母親的墓前看一看?”他蒼老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很想她。”

“再說吧。”顏歆月丟給他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便鑽進了車裏。

回去的路上顏歆月一直都靠在車窗上怔怔的出神,眼淚無知無覺的流出來,她就像沒發覺到一樣,也不去擦,任由眼淚肆虐著她的臉。

孟靖謙看她這個樣子實在是太過擔心,直接一打方向盤,幹脆直接把車停在了路邊。

她這才回過神,啞著嗓子看向他,“怎麽了?”

孟靖謙心疼的凝視著她通紅的雙眼,抽了一張紙巾替她仔細的擦著眼淚,“還是很難接受?”

“嗯。”她低下頭,眼淚又跟著流出來,“想到過去的事,忽然很心疼我媽媽,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食言拋棄了她,可到最後還是沒有放棄我,尤其是我上中學的時候她過得那麽苦,但是都從來沒有抱怨過,也沒有遷怒在我身上。”

孟靖謙揉了揉她的頭發,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肩頭,“或許是因為你媽媽太愛他了吧。”

“她說她沒有後悔過。”一想起顏如海的話,顏歆月就覺得心像刀割一樣的疼,流著淚道:“她都那樣了,可是卻還是不後悔。以前我每次問到有關父親的事,她總是閉口不提,從不說他一句不好,大約是怕我憎恨他,所以她隻是說沒有那個人她也能把我養得很好。可是怎麽可能很好,她一個女人,無依無靠的……”

她越說越難過,忍不住小聲哭起來,孟靖謙也不打擾她,就讓她埋在他懷裏哭著發泄,直到他的襯衫都被她的眼淚打濕了,她哭累了之後才終於停了下來。

孟靖謙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又給她擦幹眼淚,看她情緒似乎平複了下來,這才放心了一些。

大概是氣氛太過沉悶,兩個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良久之後,孟靖謙才突然問她:“你後悔過嗎?”

“嗯?”她不解的看向他。

孟靖謙直直的看著她道:“後悔愛我。”

今天在聽到顏如海那番話的時候,若不動容是假的,一個女人能做到顏如玉這份上,他都覺得太過偉大。究竟是多深重的愛情才能讓她受了那麽多苦之後還說不後悔,他實在是想不到。所以他突然有些好奇,顏歆月對他有沒有後悔過。

誰知顏歆月很快點頭道:“我後悔過。”

看他臉色一暗,她又接著道:“在我懷孕你還要離婚的時候。在我被人毆打差點連命都沒有的時候。在我們重遇之後你那樣對我的時候。在我第二次流產的時候,我都後悔過。”

“靖謙,你要知道,你跟我,和我媽媽跟雲霆是不一樣的。”顏歆月很認真的說道:“雲霆確實是辜負了我媽媽,但是他們有美好的過去支撐著她,那些美好完全能抵消她對雲霆的怨恨。而你不一樣,那些時候,我確實後悔愛過你。不得不說,過去的你對我實在是太狠太殘忍了,即便是咱們現在這麽好,我也很難不去想那些過去。”

孟靖謙眼神痛惜的看著她,垂眼道:“對不起……”

“但是現在我不後悔。”她忽然又笑了,釋懷的說道:“雖然有很多灰暗的過去,但是一想到最後陪在我身邊的,還是我最愛的,而他也愛我,我就覺得不後悔了。”

“月兒……”他看著她,嗓音堪堪夾雜了幾分哽咽。

須臾後,他忽然一把摟住她,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堅定的說:“這輩子,我不會再給你後悔的機會了。”

她隻是笑,眼淚緩緩流出來,點頭道:“我相信你。”

*

顏歆月最後還是帶雲霆去了顏如玉的墓前。

上墳的那天正好是清明節,細碎的小雨像是銀針一樣灑落下來,沒來由的就給城市的上空籠罩了一層哀傷的氛圍,顏歆月本想一個人來的,可孟靖謙去執意要跟她一起來,畢竟對於這個嶽母,他過去到現在都從沒盡過一點心意。

顏歆月轉頭看了看後座那束包裝精美的百合,心裏一陣暖流滑過。

等他們到墓園的時候,雲若初的車已經停在了那裏,雲霆站在車外,懷裏同樣抱著一大束百合,雲若初手裏舉著傘想替他擋雨,誰知他卻隻曉得護著那束花,半個肩頭都被打濕了也毫不在意。

顏歆月看著這一幕,忽然有些心酸,也隱約有些懂得母親當年為什麽不後悔。

見他們來了,雲霆立刻大步迎了上去,有些感激的說道:“小月,謝謝你還允許我來看她。”

“沒什麽。”她依然有些冷淡,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快三十年了,我想她也很想見你。”

雲霆一怔,她卻不再多說,轉而大步走進了

墓園。

這個墓園在榕城來說不算是很好的墓園,顏如玉離世的時候冷清,下葬的時候都是在居委會的幫助下弄得,這裏也是當年居委會湊錢給她買的墓地。

墓是按名字首字母排序的,所以顏如玉的墓在很遠的地方,一行人走了大約有十幾分鍾才終於到了。

灰色的墓碑後麵便是一個小小的墳包,顏歆月走上去將花放到墓碑前,又蹲下身擦了擦被雨水打濕的照片,紅著眼道:“媽,我帶著男朋友來看你了。”

孟靖謙也走上去把花放下,恭敬地鞠了一躬,沉聲道:“伯母,做您女婿的時候沒來盡孝心,希望您不要怪罪,以後我會好好對月兒的。”

兩個人說完了,一旁的雲霆才走上來把花放在墓前,蹲下身撫摸著那方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顏如玉永遠的停留在了三十多歲的模樣,眼神溫柔,笑容明麗,依然那麽秀麗端莊。

“你還是那麽年輕,可我卻已經老了。”雲霆摸著她的臉,眼淚緩緩地流出來,歎息道:“你真是可惡啊,明明給我留了一個女兒,卻從來都不讓我知道。一個人同時做了我的朱砂痣和白月光,是故意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嗎?”

看他老淚縱橫的模樣,顏歆月也覺得有些難受,雲霆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好半天,才抬頭說道:“我想一個人陪陪她,可以嗎?”

幾個人紛紛看向顏歆月,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道:“好,那我們在車上等您。”

雲若初把手裏的傘留給了他,三個人便一同向外走去,到了墓園門口的時候,顏歆月才看到另一輛黑色的雷克薩斯停在他們的車旁邊,一個清俊的男人見他們過來,立刻舉著傘朝雲若初走過去。

“這是我丈夫,江諭。阿諭,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妹妹,顏歆月。”

江諭紳士的向她伸出手,“你好。”

“你好。”顏歆月也客氣的笑笑。

雲若初轉頭看向江諭,有些撒嬌地說:“阿諭,我想喝奶茶了,你去給我買好不好?”

她一向是一副沉穩女強人的模樣,突然這麽小女人,讓顏歆月和孟靖謙都有些接受無能,誰知江諭卻寵溺的點了點頭,轉頭便準備走。

“我跟你一起去吧。”一旁的孟靖謙見狀也說道,他看得出雲若初是故意支開江諭,大概是有話要跟顏歆月說,所以他也識相的留給她們姐妹倆空間。

兩個男人都走了,雲若初對她招呼道:“咱們上車說吧。”

雲若初的車是一輛空間很大的SUV,坐進去很寬敞,顏歆月一上車就看到了後座上的幾本書,隨口問道:“這是你的書嗎?”

“不是我的,爸爸的。”

“他……很愛看書?”

“是啊。”雲若初笑笑,眨眨眼道:“因為書中自有顏如玉嘛。”

顏歆月一愣,雲若初看出了她的錯愕,又接著說:“我家裏的書也很多,爸爸有一個很大的書房,書架很高,幾乎頂到天花板的那種,堪比圖書館。以前我隻當他是書迷,後來有一次他喝醉了,坐在書房裏指著那一麵牆的書跟我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我那時候才幾歲,根本不明白他什麽意思,後來知道他年輕時候喜歡的女人叫顏如玉,這才算懂了。”

她轉頭看向顏歆月,又說:“你知道我名字是什麽意思嗎?”

顏歆月搖頭。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悲風秋畫扇。”雲若初笑笑,“爸爸是把他對顏阿姨的思念轉嫁到我身上來了。”

顏歆月訝異的看著她,良久才說:“這樣……你不會覺得怨恨嗎?”

“為什麽要怨恨?”雲若初不以為然的聳聳肩,調皮道:“你不覺得雲若初這個名字很好聽嗎?我上學的時候最喜歡被老師點名了,每次點名的時候老師都誇我的名字起的好聽。”

顏歆月試探性的問:“我的意思是,雲……先生他心裏有別人,你作為女兒,不生氣嗎?”

如果是她知道她爸爸愛著別人,還把對那個女人的情意給她起成名字,她估計會怨恨死吧。

誰知雲若初隻是淡笑,“我爸心裏有別人,該生氣的難道不應該是我媽?我為什麽要生氣?”

顏歆月被她的話說的啞口無言。

“其實我很感謝顏阿姨,我媽也是。”雲若初突然說道:“對你來說,他可能不是一個稱職的爸爸,但對我來說,他非常的好。他是一個很有責任心的男人,雖然不是真心實意的娶我母親,可是婚後對我母親也算是盡到了一個丈夫應盡的責任,他們的夫妻生活很和睦,而我也擁有了一個完整又幸福的童年。我的父母從不吵架,小的時候我不懂,隻當這是父母感情好,後來才知道,其實他們的感情很淡,甚至吵架都吵不起來。年紀大一點之後我才發現,每一次父親看我母親的眼神都很平淡,沒有什麽過多的感情,我以為是因為他們年紀大了,可是今天在顏阿姨的墓前,我才知道不是這樣的。”

“一個人就算年紀再大,在麵對自己愛的人時候依然能熱情似火,這跟感情有關,跟年紀無關。換句話說,爸爸對我母親隻有法定夫妻的責任和日久生出的親情,可他所有的愛情都在二十多歲的時候給了顏阿姨了。”

顏歆月依然不解,“那你和你母親為什麽感謝我媽媽?”

“因為她從來沒有打擾過我們的生活。”雲若初誠懇的說道:“如果她當年帶著你來我家裏鬧,或許我們就不是如今這番景象了。可是她從沒有出現過,讓我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庭,讓我母親擁有了一個完整的的丈夫,雖然這個丈夫並不是全心全意的愛著她,但是我母親說,當年逼著父親跟她結婚,她就已經料想到了這一幕。父親非但沒有恨她,還跟她相敬如賓,這對她來說已經很好了,就算隻有親情,她也很滿足。”

顏歆月沉吟了一下,又問:“那你不會覺得討厭我嗎?”

雲若初似乎覺得有些好笑,“我為什麽要討厭你?”

“因為……因為我的出現可能會讓你的生活變得一團亂,可能會跟你爭家產,爭寵愛……”她說到最後自己都覺得有點胡言亂語,所以便低下了頭。

雲若初的笑容更明顯了,“你和孟靖謙還真是一對,說出來的話都一模一樣。”

顏歆月一怔,他也說過這些話嗎?

“小月,我31歲了,不是11歲。”雲若初靜靜地看著她,“如果我11歲的時候,你突然出現,我可能會擔心你跟我搶父愛,可我已經31了,早就過了貪圖寵愛的年紀。我已經脫離了原生家庭,現在的我有自己的家,有我的丈夫和孩子,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如果我這個年紀都還想不通這些問題,那我真的算是白活了。”

顏歆月有些讚賞的說道:“你的思想真是超前。”

“我媽也這麽說我。”雲若初爽朗的笑笑,語重心長的說道:“所以我才更要感謝顏阿姨,正是因為她沒有在我家上演豪門狗血大戲,所以我才會有這樣健康的心態。雖然我知道這麽說對你很不公平,但我希望你能理解,爸爸之所以從沒出現,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即便是現在你也能看出他多麽深愛顏阿姨,如果當年他知道了,他不會不管你的。他真的是個好父親,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和他相認。”

說到這個,顏歆月還是沉默了。那兩個出去買飲料的男人很快就回來了,跟他們一同回來的還有雲霆。

顏歆月跟雲若初一起下了車,她徑直朝孟靖謙走去,挽住他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吧。”

“好。”他一點都不多問,對雲霆頷首道:“雲先生,那我們就先走了。”

雲霆忙不迭的連聲答應,“誒誒,好的。”

一直到他們上車,雲霆的目光都始終粘在顏歆月的身上,對這個女兒,他實在是虧欠的太多,現在隻想多看她兩眼。

顏歆月一回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雲霆慈愛的盯著她,嘴角還帶著微笑,她看著看著,眼中忽然一熱,那一瞬間似乎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這大約就是父親的目光吧,永遠那麽沉悶,不善於表達。

她抿了抿唇,忽然高聲道:“爸,下雨天涼,趕緊上車吧。”

她這一聲叫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雲若初先是一怔,隨後欣慰的朝她笑了笑。雲霆則是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似乎還是不敢相信。

一旁的雲若初見狀急忙拉了他一下,低聲提醒道:“爸您愣著幹嘛呢,人家小月叫你趕緊上車。”

“哦,好,好,這就上車,這就上車。”雲霆如夢方醒的連連點頭,末了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小月,改天一起吃飯好不好?”

他有些緊張的等著顏歆月的反應,幾秒鍾之後,顏歆月終於點頭笑了笑,“好啊。”

回去的路上,顏歆月的嘴角一直掛著笑容,甚至還輕快的哼著歌,孟靖謙看她一臉的顧盼生輝,忍不住打趣道:“心情不錯?”

“是啊,心情很好。”她轉頭看向他,故意警告道:“我以後可就是有娘家有爸爸的人了,你要是再敢欺負我,我爸爸不會饒了你的。”

“切。”他好笑道:“你就是給我機會欺負你我都不要。”

*

大約最近真的是遇上了比較順遂的時候,沒過幾天,孟靖謙的案子便開庭宣判了,毫無懸念的,最後以證據不足,駁回上訴做了結尾,同時也宣告了孟靖謙徹底洗清了冤屈。

從中院一出來,顏歆月便緊緊地抱住了他,兩個人都鬆了口氣。

因為案子是梁道先為審判長,雖然他們都知道這當中並沒有黑幕,梁道先也沒有因為他是自己的學生就徇私枉法,但出於禮貌,孟靖謙還是帶著顏歆月專程去梁道先家答謝了他。

席間梁道先一直都很為孟靖謙洗清冤屈而開心,顏歆月也看得出孟靖謙是真心尊敬這個長輩,每說一句話都是畢恭畢敬的。

從梁道先家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孟靖謙今天陪著恩師喝了不少酒,所以隻能由顏歆月開車了。

孟靖謙的情緒都很高,她笑笑,隨口問:“你好像很仰慕梁教授。”

“是啊,他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老師。”他感慨道:“上大學的時候我不好好學民法,總覺得一堆雞毛蒜皮家長裏短的事情有什麽好學的,又沒內涵又沒意義,所以總逃課。後來有一次梁教授直接給我弄了個模擬法庭,對方是我們班民法考試倒數第一的學生。梁教授說,如果我今天能贏了那個同學,以後他的課再也不用上,而且還是期末滿分。我當時年少輕狂,就不信那個邪,結果最後竟然還輸的一塌糊塗。後來我漸漸成為獨立律師之後,很多想不通的時候都是梁教授把我點醒的。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那以後我們可以多來看看他老人家。”

“好啊。”孟靖謙一笑。

他們正說著,孟靖謙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對著那邊應了幾聲之後才掛了電話。

“是誰啊?”她隨口問。

“靜言。”孟靖謙無奈的笑笑,“那丫頭說為了慶祝我平安脫嫌,所以明天要在家裏設宴款待我們,讓咱倆去她家吃飯。”

顏歆月立刻興致勃勃道:“那好啊。”

“好什麽啊。”孟靖謙苦著一張臉道:“你是不知道那丫頭做飯有多難吃,就她那黑暗料理的手藝,居然也敢大言不慚的說要設宴。她敢做我還不敢吃呢。”

顏歆月好笑的白了他一眼,“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人家靜言的手藝早就磨練的很好了好不好。”

對此孟靖謙卻隻給了她一個“我就笑笑不說話”的眼神,

那時他們還並不知道,隻是一場簡單的聚餐,有的人卻因此被改變了一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