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蘞和寧慕衍從時府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在府裏他還裝的規矩,爬到馬車上便耷拉起了腦袋,不免長籲短歎起來。

“莽撞了,實在是莽撞了。”

白蘞連連歎息。

寧慕衍也是在席間聽聞了白蘞先時遇見老師的事情,見他如此不免好笑:“老師不會往心裏去的,你也別放在心上。若是真的生氣,怎還會留你吃飯。”

白蘞道:“話雖如此,可是我沒有給長輩留下個好的印象,想來也還是一樁遺憾事。”

寧慕衍揉了揉他的頭發:“我見老師和師母倒是很喜歡你。”

“你便別調侃了。”

說了幾句話,馬車就到了醫館門口,白蘞又有了新的歎息。

他挑起眉問寧慕衍:“要不要去醫館裏坐坐?”

寧慕衍這回卻搖了搖頭:“不了,前些日子都是在書院這頭住著,我這幾日當回府裏。”

白蘞癟起嘴:“那好吧。我先回去了。”

他起身正要走,寧慕衍忽然伸手拉住了他,將人牽到了懷裏抱了一會兒。他想開口說點什麽以此來安白蘞的心,想著事情尚未落定,他還是把話又咽了回去。

白蘞輕輕拍了拍寧慕衍的背:“好啦。過兩日學生就要進書院了,寧院長日日都得過來,何必爭朝夕呢。”

寧慕衍抬起頭:“好。”

白蘞下了馬車,同他揮了揮手,這才回了醫館。

薑大夫又出門看診了,白蘞看著醫館裏就一個藥童在忙前忙後的,他同人道:“待過些日子醫館修繕完畢了,便再請個藥童前來幫你打下手。”

“多謝小薑大夫。”藥童趕忙致謝。

白蘞嘿嘿笑道:“那待會兒我爹回來他要是跟你問起我什麽時候回來的,你就說在他走前不久就回來了。”

藥童很懂事的點了點頭:“好嘞。”

白蘞笑眯眯的鑽進了後院裏,這些日子寧慕衍讓修建書院的工人過來幫忙修建,不過幾日的功夫就已經把大體整修好了,就差蓋上磚瓦。

另外單獨置了廚房和一間臥房,而原本現在住的兩間小屋子打通以後做一間使,等修繕完就很寬了。

晚上,白蘞做好了飯,薑自春才踩著時間回來。

父子倆一道在後院兒裏頭吃飯,聽見前院醫館一聲吆喝:“可有人在?”

白蘞出去看,見著是個家丁模樣的男子,遞給了白蘞一張請柬:“給薑自春薑大夫的。”

“好。”

白蘞拿著請柬進屋:“爹,是你的請柬。”

薑自春忙接過來,看著赤色的請帖甚是正式,光是瞧封麵便像是大戶人家送的。

白蘞夾著菜往自己碗裏送:“是哪戶人家想請爹去看診嗎?還是病愈的答謝宴請?”

薑自春打開請帖,眉心一動:“時府送過來的。”

“時大人當真是有心,我當那日大人不過隨口一句客氣話,沒成想還真送請柬過來邀請上門一敘。”

白蘞聞言擰起眉頭:“爹說這請柬是那天的大伯,時太傅送的?”

薑自春有些驚訝:“你怎知時大人是太傅。昔年在府城之時大人還在做知府,爹也隻知道他後來被調入京城,卻也並不曉得而今是何官階。”

他把請柬攤開放到桌上讓白蘞也看:“瞧,時大人還讓我帶你一同前去赴宴。”

白蘞捂著臉趴到了桌上:“我今兒才從時府出來,時大人就是少爺的老師。”

“啊?”

薑自春不禁呼了一聲,不過細下一想也並不多奇怪,寧府是府城的大戶人家,寧大人在世時也在府城任職,時大人作為知府,兩家相識也是情理之中,隻是沒想到會那麽巧。

白蘞揚起頭:“我明兒能不去嗎?今兒才去丟了一遭臉。”

薑自春好笑道:“不去多失禮,放心吧,時大人未免還會跟你一個小孩子計較不成。”

計不計較倒是另外一回事,他就是覺得丟臉而已。

“話又說回來,爹怎跟時大人相識的?”

“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你才兩三歲呢。那一年時大人離京從翰林調到地方上做官,來的就是咱們永昌府,他時運不濟,上任不過幾個月府城外的村戶上就鬧起了疫病。”

薑自春道:“昔年時大人也不過是個科舉入仕不久的年輕人,初到地方上做官許多事情千頭萬緒,拿著疫病也是沒法子,眼看著城外的疫病鬧的越來越厲害,一個村子接連一個村子的遭殃,也不顧自身安危,就帶著人在疫村給老百姓送藥送糧。”

那會兒薑自春要照顧小白蘞,可見病疫鬧得民不聊生,隻怕是遲早也要鬧到鹿口村來,終歸是無法置身事外。

他也開始沒日沒夜的研製著藥方,好在是幾番調試總算是成了效,帶著藥方就去找到了時子瞻,一路指導著官府的人熬製了大鍋解疫藥,一碗碗的端給了老百姓喝,治好得病的人,又煮藥給健康的人喝下以做預防。

薑自春一連也跟著時子瞻從這個村跑到那個村,折騰了好幾個月的時間。

“時大人是個好官,為著此事一直十分感激,一度說要舉薦我進太醫院,爹給回絕了。”

白蘞沒想到還有這樣一段往事,不過小時候倒是聽人說過幾句,別人一誇他爹醫術的時候就會提上一嘴治過時疫,說那時候他娘不在了,自己也還小,就被寄放在相熟人的家裏,他爹成日在外頭跑著不見人影。

後來他爹聽見人說,怕他聽到了多心說了講閑話的人幾句,此後就再沒人說起來了,久而久之,白蘞也忘記了這樁往事。

不過他爹倒是把治療時疫的方子傳授給了他,否則昔年流放至嶺南之時遇上病疫,恐怕他們一行人早在進入嶺南地界就沒了。

白蘞托著下巴,嚼著菜問:“爹作何回絕了時大人呢?”

薑自春道:“其實薑家祖上便是禦醫,榮耀之時曾也做到了太醫院之首,不過醫師終歸不是朝臣,多行於後宮,祖上便是因為未曾在後宮爭鬥中獨善其身這才致使家中敗落。

你爺在世之時便同爹說,薑家一脈醫術得以延續便已是不可求的好事,有些富貴榮耀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白蘞聞言不免唏噓,越是最接近權勢富貴,反而更容易傾覆更迭,這一點他是信的,幾代人的血淚教訓怎做的了假。

次日,白蘞便和薑自春又去了一趟時府。

前一夜白蘞交待了要同時夫人照料身子一事,薑自春依據脈案還親自給配了藥給白蘞一並帶過去。

舊時情誼不作假,時子瞻和薑自春當真是能得長談。

好一通近況相問,白蘞也還沾了他爹的光被誇獎了好幾句。

“當年若不是你舍下那麽一點大的白蘞同我一道去管治時疫,當真不知永昌府的百姓要受多少苦,而我也真不知如何應對府城層出不窮的事端,哪裏還能壓治下疫病,又得朝廷褒獎。”

時子瞻是真心答謝薑自春,一朝入仕,身邊大抵都是巴結討好之人,即便是有人也曾伸出援手,但也是圖謀回報,像薑自春這樣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年輕時為官之道尚且未曾純熟,幸得是遇見這樣的幫扶。

“過去的事情大人何須再放於心上,我也不過是一盡微薄之力罷了。”

兩人笑談著喝了些薄酒,白蘞端坐在一旁陪著吃飯,也是臉上露出了笑容。

“薑大夫,今有一事,還望答允。”

薑自春道:“時大人有什麽盡管說便是。”

“我和夫人成親多年一直未有所出,年輕的時候奔忙於政務,一心於報效朝廷,而今年老,靜心下來之時也是十分羨慕兒孫繞膝的人家。宗族一直有心過繼個孩子過來,但是也遲遲未有安排。此番回府城一見白蘞,我和夫人甚是喜歡,希望能收他做義子。”

不單是薑自春驚訝,一旁的白蘞也是差點抖掉夾著的菜,他穩著心神盡量保持著鎮定夾回了碗裏。

時家何許人家,竟要收他做義子?!

白蘞心中波瀾起伏,實乃不可置信。

時子瞻又道:“夫人身子不好,我本是想同陛下請辭告老還鄉以照料夫人,可是陛下不予恩準,希望我再為朝廷再任職兩年。

陛下誠心,我也為難,隻能讓夫人在府城養著身子過了冬再接回京城,如此周折也就罷了。實在是獨她一人在府城難免寂寞,白蘞又精於醫術,希望他能偶做陪伴。”

薑自春沉默了一會兒,兩個上了年紀的人四目相對,有些事情雖未曾明言,但薑自春心裏還是有了數。

好一會兒後,他伸手拉過白蘞的手:“孩子命苦,他娘難產離世,一直被我拉扯長大,這些年奔忙治病對他也多有疏忽,我別的都不指望,就求著他能有一個好的歸宿。而今能多一個人疼他,這是好事。”

時子瞻知道薑自春對白蘞的疼惜,他雖未能做過父親,卻也知父子之情:“不為我那唯一的學生,也為著舊時我與薑大夫的情分。其實這是兩全其美之事,他提,我便一口應了下來。”

白蘞有點懵,但是好像又明白了什麽。

“白蘞,還不叫人。”

聽到他爹的話,白蘞趕忙先乖乖照辦:“義父。”

轉過身又同時夫人行禮:“義母。”

一桌人麵上都有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