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林數的那種不真實感再次翻湧了上來,四根巴洛克式的柱子上連接著花團錦簇的帷幔,屋頂中央巨大的水晶燈散發著燦爛的光輝,西裝革履的人們三五成群地聚攏在一起,持著香檳,看起來交談甚歡。突然之間,伴舞簇擁著一個老牌歌星走到中央的舞台上,音樂響起,熱鬧的歌聲傳遍大廳的每一個角落。

這時,謝銘山說完話,離開了路州一段距離,在人群中搜尋著什麽,終於看到了林數,舉起酒杯,在一片喧鬧中,對著他燦爛一笑。

晚會結束,林數出了酒店,按約定好的,在酒店後邊的巷子裏等謝銘山。十二月外麵的的晚上冷得嚇人,幸虧林數裹了厚厚的羽絨服才沒有

“等好久了吧。”謝銘山小跑著過來,抱怨道:“都要走了,老板非拉著我要送我,跟他拉扯了半天才脫身。是不是冷著了?”

“還行,我穿得厚。”林數笑笑,揶揄道:“小謝同學你現在可以啊,都混到這種階層了。”

“哪有。”謝銘山捉住林數的手揣進自己衣兜裏,慢慢和他往地鐵口走:“我老板充其量就是個煤老板,哪兒會請我們,還是搭上你們康校長的關係,主辦方裏有他的學生,這才捎帶上了我老板,又把我叫上了。”

“然後你又把我叫來了,這是什麽一連串的裙帶關係喲。”林數聽了想笑,吐槽道。

“狐假虎威唄。”謝銘山心情很好,扭頭問林數:“晚上吃得好嗎?”

“不太好。”林數認真地搖搖頭:“看見有龍蝦,又怕吃相不好看給你丟人,光流口水了,沒敢吃。”

“哈哈哈哈哈哈哈。”謝銘山笑得不行,好半天才緩過來,扯著林數換了方向:“那走吧,帶你去吃波士頓大龍蝦去。”

“現在的波士頓龍蝦隻有這麽點大嗎?”林數慎重地拿起一隻麻小,質問道。

“都是龍蝦,差距不大。”謝銘山一本正經地撥好一隻小龍蝦放到林數的盤子裏:“今天吃了一晚上冷餐,也不知道有什麽好吃的,還是這種東西符合我的胃口。”

“你這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林數喝了口啤酒,笑道:“多少人想去還去不成呢。”

“說的也是。”謝銘山點點頭,煞有介事地說道:“所以林教授你要努力,早日奮鬥到康校長的水平,好讓我抱大腿。”

“那你是押錯寶了,我還指望著抱你大腿呢。”林數夾著謝銘山剝給自己的小龍蝦一個個往嘴裏送,覺得這種飯來張口的生活實在是太棒了。

“對了,你們老板和康建華關係怎麽那麽好?”林數八卦道。一個高知,一個煤老板,總感覺兩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處,但關係卻意外得鐵。

“救命之恩呢,當然關係好了。”謝銘山平時不愛說這些,不過林數問了,也沒什麽好瞞的,便直說了:“我老板和康校長是鄰居,康建華是遺腹子,他媽生下他後沒多久也病死了,實際上撫養他的是他二叔,這事你知道吧?”

“知道。”林數點頭:“康建華之前拿過道德標兵的,贍養養父母算加分項,被拿出來專門寫過一段,這事我們都知道。”

“那你肯定不知道康校長差點被餓死。”謝銘山邊剝蝦邊說道:“他們倆是六零年生人,那時候正是鬧饑荒的年代,自己的孩子都沒飯吃,康校長又不是親生的,夫妻倆就不樂意養他了。”

林數聽到這裏手一頓,說道:“所以他二叔不給他飯吃,想餓死他?”

“可不。”謝銘山點點頭:“康建華也不傻,連著幾頓不給飯吃,自然知道他二叔想幹什麽,但是那年代你去哪兒也沒吃的,家裏人不管了,那就是等死了。”

“不過也是命不該絕,我老板和康建華年紀相仿,兩人玩得好,幾天沒見著有點擔心就去找他了。那夫妻倆見路州是個小孩兒,也就沒攔著,放他進去了,當時康建華已經奄奄一息了,抓著我老板求救,讓他給口吃的。”謝銘山說到這裏故意頓了一下,看林數的反應。

林數果然被這個故事抓住了,追問道:“那怎麽辦?路州也是個小孩兒,能去哪弄吃的?”

“要不說我老板從小膽子大。”謝銘山看林數聽得入迷,得到了非常大的滿足感,接著說道:“路州家也不寬裕,沒法接濟康建華,他回去轉了一圈,想出了個點子。”

“離路州家十裏地左右,有個養豬場,那時候豬肉是統一收購的,但豬下水是能想辦法留下來點的,路州他媽曾經想辦法從養豬場那裏買過豬下水,因此路州看見譚建華快要餓死了,就動了偷下水的心思。”謝銘山把剩下的啤酒喝掉,又開了一瓶,接著說道:“當天晚上他就從家裏偷溜了出去,小孩兒人小腿短,用了一晚上跑了一個折返,從養豬場偷了一截豬大腸回來,趁夜丟進了康建華的院子裏。”

謝銘山用手比劃了一下長度,說道:“這事兒是有一回我老板請客,康校長喝多了跟我說的,當時他就是這麽比劃的,也就我手臂這麽長。”

“但是就這麽一截下水救了康建華的命。”謝銘山舒了口氣,接著碩大:“路州之後隔三差五去養豬場偷下水,就這樣過了兩個月,村裏開始發救濟,按人頭領糧食,夫妻倆才絕了弄死他的心,把他養了下來。”

“這可真是……”林數唏噓地感歎道:“我們校長也是有胸懷,要是我父母小時候想餓死我,等他們老了,我才不會管他們。”

“少口嗨了。”謝銘山笑了出來:“你也就是嘴上說說,真要是出事,你能不管他們?”

林數聞言卻是一怔,停了片刻後,突然笑道:“小謝同學,你猜我多少年沒回過家了?”

“多久?”

“十九年。”林數也開了瓶新啤酒,一仰頭喝了一大口:“十八歲我考上大學,就再也沒回去過,也再沒跟他們聯係過,現在你要是問我我父母的手機號,我都不知道。”

謝銘山驚訝地看了林數一眼。

“我父母知道我是個gay,覺得丟盡了他們的臉,就一直想把我糾正回來。”林數冷笑了一下,說道:“我爸和我媽經過認真地商量之後覺得,還是打得不夠,我爸媽當時在佛山上班,為此夫妻兩個專門每天晚上坐兩個小時的大巴回來揍我。”

“別說了,都過去了。”謝銘山看了一眼林數手邊的啤酒瓶子,發現已經有七八罐空瓶,意識到林數可能是喝多了,不想讓他再回憶這些傷心事,趕忙岔開話題:“你想吃點什麽?要不給你再叫點羊肉串?”

林數卻無所謂地笑了笑,探手摸了摸謝銘山的腦袋,說道:“別緊張,事情過去這麽久了,早沒事了。”

“聽我把話說完吧,難得回憶一次我的傷痛青春故事。”林數靠在椅背上,輕聲說道:“我媽力氣小,人又文弱,所以不參與毆打我的行動,主要是堵著門預防我逃跑,打我的是我爸,起先是抓著我的衣領把我腦袋往牆上撞,但是這樣太明顯,總不能每次都說是我自己摔的,後來他專門去工地上找了一截細鋼筋抽我,抽到後來鋼筋都彎了,一開始我還挺著,但這麽每天挨揍我肯定遭不住啊,不到一個月就告訴他們我迷途知返了,為此我還專門找了外校一個女生,假裝談戀愛。”

“重點高中,學校管得嚴,我故意被抓了一次,挨了個處分,我爸知道後反而高興了,覺得自己教子有方,托關係給我把處分消了,兩個人也就不再回來,去佛山上班去了。”林數麵露譏誚,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麵:“那之後我就計劃著怎麽逃跑了。高二的時候我物理競賽拿了名次,本來是可以保送廣州的大學的,但我想辦法說服了我爸,讓我參加了高考,接著偷改誌願,把錄取通知書的地址填到了我一個同學的家裏,悄悄考來了北京。”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我奶奶去世,我就趁他們料理後事的時候把她給我的房子賣出去了,那時候房價不貴,我賣的價格又低,雖然是全款,但很快也就脫手了。”林數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看著謝銘山,笑道:“買主來收房之前,我把我父母叫到了老房子裏。”

“那天他們倆一進屋就聞見了煤氣味,剛想跑,被我把門堵住了。”林數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十分輕鬆,但笑容卻滿戲謔:“我當時拿了隻打火機,手就壓在開關上。你不知道我爸當時的表情,差點嚇跪下。”

“你……”謝銘山簡直不知道說什麽了,皺著眉頭,停了許久才歎了口氣:“太危險了,怎麽這麽不知道愛護自己。”

林數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段往事,第一次提及,本以為謝銘山要害怕的,卻沒想到他第一句話說的是這個,當即愣住了,片刻後覺得有什麽東西從臉上劃過,下意識抬手一抹,才發下自己哭了。

“難受就別想了。”謝銘山抽了張紙巾遞給林數,隻覺得心裏酸酸的。

“這有什麽難受的。”林數抹掉眼淚,笑道:“而且你白擔心了,我當時剛考上大學,正是前途光明的時候,哪舍得就這麽死了。我托往屆的學姐弄了點硫醇,煤氣裏那股難聞的味道就是因為添加了這東西,隻用了一點點,就跟滿家都是煤氣一樣。”

“我裝著要和我父母同歸於盡,把他們倆嚇得半死,趁機要挾他們別再管我。”林數呼出一口長氣,淡淡道:“可能是我這種極端行動讓他倆害怕了,等讓開門之後兩個人跑得比兔子還快,而且再也沒聯係過我。等我拿到賣房的錢,我就動身離開了廣州,再也沒回去過。”

“他們沒找過你?”謝銘山心情複雜地問道。

“沒有。”林數語氣平靜,慢慢說道:“我後來認識了一個學妹,之前是我媽的學生,聽她說他們倆又生了個男孩。估計是覺得我徹底沒指望了,於是搞個小號接著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