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月,柳絮高考失利。

母親在歎氣:“樓下蓉蓉她媽又問你考得怎麽樣,我都不好意思說。這些八婆,最喜歡嚼舌根,現下正等著看我家的笑話。”

她忘了,她也是八婆之一,平日裏吹噓慣了,也喜歡嘲笑打擊別人一番。這樣的小市民比比皆是,談不上壞心思,不過是生活平淡長日寂寥,嚼嚼舌根聊幾句別人的不幸,笑兩聲,在幸福的比較級中,得出自己生活圓滿的結論。

柳絮黯然,無言以對。

母親心情不好,晚上自然沒有好菜,就著幾塊腐乳吃了大半碗飯,收碗的時候哥哥打來電話,是母親接的,她依舊在抱怨:“都不知道她怎麽搞的?平時成績都不錯,關鍵時刻掉鏈子……你都沒聽到蓉蓉她媽問話時那陰陽怪氣的樣子……”

電話聲音很大,大得柳絮幾乎能聽到那頭的聲音:“怎麽考成這樣?該不會她平時在學校都在作弊吧!這回監考太嚴,一下子就漏了餡……”混含著失望不屑的聲音,如同鋒利的針,刺人未必見血,卻痛徹心骨。

柳絮回屋,拿出手機,上聊天軟件,為什麽沒人知道,她其實才是最傷心的那個?幸好還有網友安慰她:“沒事,失敗乃成功之母。既然家裏那麽煩,出來散散心吧!”

一籌莫展,全無著落,柳絮迫切地想逃離。

翌日一早,柳絮去了汽車站,目的地是個風景秀麗的小鎮,網友說,六月裏,小鎮綠樹陰濃夏日長,湖光山色美如畫。

柳絮要逃到那世外桃源去,也許,那是身心的唯一棲息之地。

惟願如此!

卻不知世事往往與初衷背離。

……

當天晚上,月如銀霜,柳絮在山林中狂亂奔跑,山中的石板道路還算平整,在夜色中勉強看得出大意,兩側的灌木黑黝黝,偶有幾處空隙透過月光,光影交錯,襯得樹木像峭楞楞的鬼怪。

顧不上鬼怪,柳絮的步子邁得又大又急,手電筒的光在身後的林中亂晃,還有男人的叫罵聲:“站住……你給我停下……”

柳絮不能停下,一刻鍾前,她把酒瓶擊在男人腦袋上,隨著玻璃破碎的聲音,男人眼底迸發出駭人的怒火,橫貫全臉的一道疤痕無比猙獰。

柳絮記得,他曾經說,這道疤是他見義勇為時受的傷,為此,政府還給他頒發了見義勇為的獎狀。

柳絮信了,無半分疑慮,心頭對他的崇敬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他就是那個安慰她的網友,有個十分文藝的網名——“書醉墨”,他說他是c大畢業生,那是國內一所重點名校,也是柳絮奮鬥的目標,此般身份,讓兩人聊得十分投機。

因為臉上留了疤,“書醉墨”在就業時屢屢碰壁,最後,他回到家鄉小鎮,小鎮是個風景旅遊區,他在碧波**漾的湖邊開了一家茶館。說這些的時候,他給了她發了一張笑臉,說等他茶館賺了錢,就去韓國整容祛疤。

柳絮聽得既酸楚,又欽佩。

在高考失利之後,隻有他在安慰她,他說“不如出來散散心,我這邊風景獨好……”

天知道他在哪裏複製過來的文藝詩句?情場老手,騙小姑娘獨有一套。

頂著“書醉墨”如此文藝的名字,他實際上就是個在網絡上編編瞎話騙騙小姑娘的無業流氓,什麽c大畢業生?他連高中都沒念完就被學校開除!什麽見義勇為留下的勳章?分明是打架鬥毆被人砍了一刀。

柳絮卻上了鉤。

“書醉墨”把她騙到了一所民房,等他和他的朋友一起意圖□□她時,柳絮突然明白,自己被騙了!

她拿起旁邊的酒瓶一下子敲在他腦袋上,奪門就跑。

那兩個男人很快追了上來,這是個依山傍湖的小鎮,柳絮被他們堵住了去鎮上的路,無奈之下,她順著石階小道跑上了山。

全力奔跑,氣喘籲籲,心髒在胸腔中不堪重負地急速跳動,雙腿亦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柳絮卻不敢停。

但她到底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

終於在一塊林間空地上,柳絮被後麵追上來的人一把逮住,由於慣性,她甚至差點摔出去。

“你再跑啊!”男人鉗緊她的胳膊,同時,他的大巴掌劈頭蓋臉地打下來。

柳絮頭暈目眩,拚命掙紮:“放開我!你們這兩個流氓!”

她的掙紮在男人麵前薄弱得如同一張紙,一個男人反剪了她的雙手,另一個男人捏住她的下巴:“小婊-子,居然敢拿酒瓶砸我……再砸啊……”

天上月輪未滿,靜靜地傾瀉著銀輝,他們把手電筒扔在一旁,粗糲的大手摩挲著她的皮膚,柳絮心頭全是恐懼,傲氣怒氣盡數消散,她幾乎哭了出來:“求你們,別這樣……”

兩個男人沒理她,口中不時發出**邪的聲音:“真滑……”

“來人啊!救命……”柳絮的呼救聲中夾雜著哭腔,在僻靜的山林中猶如鬼魅夜啼。

男人喝罵道:“你叫也沒用,深更半夜,這地方連個鬼都沒有?誰來救你!”

他說得沒錯,這一片名義上叫風景區,但算不上出名,旅遊範圍僅限於醉湖周邊,此處離醉湖有一段距離,山色景致平平,白日還能見到幾個遊人,到了晚上,隻剩幾聲夜鶯啼叫。

但男人還是嫌柳絮太吵了,其中一人脫了他的背心,奮力堵住柳絮的嘴,開始肆無忌憚地撕扯柳絮的衣服,爭論著誰先誰後的問題。

四野幽靜,夜風從山外吹來,樹林發出細濤般的聲響,陰森森,有股詭異的氣息。

在這幽暗詭異中,突然有人說話:“你們能換個地方嗎?”

是個男人的聲音,十分突兀,夾雜著些許不悅。

“誰?”正在撕扯衣服的兩個男人動作倏然頓住。

那聲音慵懶地繼續:“打擾到我了。”

這是臨崖空地,一麵是蓊鬱的樹林,另一麵是懸崖,刀疤臉“書醉墨”撿起旁邊的手電筒,慌亂地環視四周。

周圍無人,他拿著手電筒掃視樹林,眼中隱現怒火:“誰?給老子出來!”

沒有人出來,說話之人幽幽歎息:“我怕出來嚇死你們!”他似乎更不悅了,聲音沉了兩分,下最後通牒:“趕緊,滾蛋!”

尋著聲音,刀疤臉“書醉墨”把手電筒一轉,那是懸崖的方向。

崖邊沒有人,隻有一棵鬆樹傲然挺立在崖上,樹幹不是很高,隻有十來米,翠葉如蓋。手電筒的光落在鬆樹上,他們看見枝幹上垂下一截東西,那東西在動,看得更仔細些,在場的人忽然心上一緊。

那是一條白色巨蟒,不,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麽粗的蟒蛇,水桶粗細,白色軀幹上夾雜著少量淺淡的水青色花紋,軀體柔軟地纏在鬆樹的枝幹上,一圈一圈,隻留下一小截從樹枝上垂下來,在夜色中偶爾扭曲一下。

手電筒的光繼續往上,空地上的兩男一女都屏住了呼吸。

巨蟒盡頭出現一個男人的上半身!他沒有穿衣服,兩手抱著胸,正閑閑地倚著樹幹靠坐著,結實的胸肌,緊致的腹肌,再往下,是華光粼粼的蟒蛇蛇身。

看不清他的臉,一頂黑色棒球帽蓋在他臉上,遮住了他的麵容,隻露出頭頂的烏黑短發。

他倚著樹幹歎了口氣:“叫你們換個地方,偏不識趣!真是很討厭!”他悠然拿下蓋在臉上的棒球帽,還沒看清他的側臉,忽然,那個叫“書醉墨”的流氓“啊”地發出一聲痛呼,手電筒應聲落入草叢。

是一截樹枝擊在他手腕上,痛得讓他鬆手放開了手電筒。

月白如銀,周遭一切仍能看出個大概,那人蛇把棒球帽戴在頭上,朝他們靠近。不是走過來,也不是滑過來,他的尾部仍纏在樹上,軀體挪動,上半身悠悠地湊過來,幾米長的身軀懸在空中,姿態十分駭人。

可他是不慌不忙的模樣,湊到了刀疤臉“書醉墨”麵前,男人的個子本來很高,可人蛇比他更高,因為他懸在空中,居高臨下地看他:“你叫我出來,我就出來了,難道你不打個招呼嗎?”

他的聲音很好聽,和緩,富含磁性。

可沒人關心他聲音好不好聽,刀疤臉“書醉墨”終於回過神來,驚懼地叫出聲:“妖怪啊!”呼喊著,他轉身狂奔,一會兒就不見人影。另一個男人也反應過來,跟著“啊”地叫了一聲,拔腿就跑,大概嚇得腿軟了,他剛跑出兩步就跌了一跤,驚慌失措地爬起,跌跌撞撞跑遠。

雖然樹林隔絕了人影,遠遠地還能聽到有人跌倒的聲音。

人蛇聳了聳肩,自言自語:“都說了會嚇死你們,還非要叫我出來!”

他有些失望,身軀悠然著陸,尾巴末端從樹幹上抽走,彎彎曲曲地拖在身後。懶懶地掃了一眼愣坐在地上的柳絮,無甚興趣,轉個身,順著石子小路離開。

柳絮腦中一片茫然,全身麻木,似乎四肢已脫離控製。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長長的尾巴在月光下如同銀灰色的帶子,彎曲,移動,他從她身邊無聲撤離。有那麽一瞬間,尾巴離她很近,柳絮幾乎感覺到身上的寒毛根根立起。

妖?怪?第一次活生生見到這種東西。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柳絮處於死機狀態的大腦才開始複蘇,她扯掉堵在嘴上的布團,慌亂地爬起來,條件反射地想跑。

但她真的被嚇壞了,手腳都不受控製,腦子裏一片混亂。她看不清路,腳步混亂,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麽摔倒的,繼而像個西瓜一樣往下滾,整個世界都天旋地轉,直直摔向崖下。

混亂中她抓住手邊東西,是一截藤蔓。

山外的冷風吹過來,柳絮徹底清醒過來,她懸在崖邊,右手緊抓著藤蔓才讓自己沒掉下去。崖下一片黑暗,不知有多深,柳絮心膽都被嚇飛。

那藤蔓也不知道結不結實,懸顫顫的,柳絮雙腿在空中蹬了幾下,無借力之處,她緊抓住藤蔓,試圖爬上去。

費盡力氣,身體僅在空中晃了幾下。

憑她的臂力,爬上去絕無可能。

柳絮幾乎哭出來:“救命,救命,有沒有人啊……”

沒有人回答她,隻有夜風吹過山林發出的嗚咽聲。

“救命……”柳絮的聲音失去了生氣,抓著藤蔓的手被勒得發痛,手臂似乎無力承擔更久的支撐,深更半夜,山林中怎麽可能會有人?

“來人啊……”

柳絮幾乎絕望,恐懼和悲哀洶湧地將她淹沒,原來,真的隻有茫茫深淵在等她,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忽然,手腕處傳來溫暖,一隻大手握緊她的手腕,略帶戲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這麽慘!”

聲色中有股幸災樂禍的味道。

上方出現一個人,準確點說,出現一隻怪,銀輝似的月光勾勒出他結實的身形,頭上的棒球帽壓得很低,柳絮看不清他的臉部輪廓,隻隱約看到他精瘦的上半身,和腰部以下的蛇身。

他又出現了!

詫異,但僅僅隻持續片刻,就被手臂上灼人的酸痛驅散,柳絮無暇去思考關於妖怪的問題,她本能地朝他求救:“救救我!拉我上去!”

不知是害怕他,還是害怕掉落懸崖,她的聲音在顫抖。

人蛇冷傲地淺笑:“憑什麽?”

他說的每個字柳絮都能聽明白,卻搞不懂他的思維模式,柳絮發出嗚咽般的聲音:“救我,求你!”

“條件。”人蛇隻回了兩個字。

“你要什麽?”

“我想想。”人蛇氣定神閑。

他認真思考,對於把懸在半空中的人拉上來這件事,絲毫不急,或者說,柳絮的生死於他無關緊要。

柳絮可沒有那份從容,手臂痛得幾乎麻木,崖下的風拂起她的衣衫,帶著冰涼的氣息,她就像秋日霜頭的一片黃葉,抗爭不了命運,也許下一秒,她就將凋零於風中。

“先拉我上去……”柳絮幾乎在哀求他。

可他還在思考,沒有利益,他不肯費半分力氣。

“我什麽都答應你!任何條件……全部……”柳絮慌亂地喊出聲,緊抓住這根最後的救命稻草,“我什麽都給你,什麽都答應你……”

夜風將她的聲音吹散,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