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長江中文網

農忙時節,包片幹部幾乎每天都下鄉,這兒的普通男幹部凡是家在鎮上的差不多人人都在所轄的村裏包地種,隻有少數幾個像胡平一樣家在異地的幹部,除了下鄉,便聚在一起或者上街和當地一些遊手好閑的人在麻將館裏賭博。

鎮政府大院裏每天晃**著寥寥的幾個人,比以往更加沉寂和冷清。

快到立夏了,天氣越來越暖和,風也漸漸地消停下來,有時出現難得的幾個可以稱為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大院子的東北角上有一塊空曠的旱耕地,上麵零零散散的種著一些穀子,糜子之類的旱地作物,為這片死氣沉沉的黃土地點綴上星星點點鮮活的綠色,她經常在無風的日子裏,晚飯後沿著阡陌縱橫的小路,伴著絢麗的霞光在這裏散步,排遣那濃濃的寂寥。

每當一個人時,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落寞與淒苦籠罩在她的心頭,有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鬱症,對什麽事都不感興趣,任憑什麽事都不能讓她開心起來,自己隻有二十二歲卻有五十二歲的心態,沒有年輕人應有的活潑,更沒有剛參加工作的人的那種熱情、激動與興奮,相反,卻時時感覺壓抑、空虛而迷茫,也許是身為家中老大,過早地擔負起家庭重擔的緣故吧,算一算,她已經半年沒有回家了,前幾天弟弟打來電話,言語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她懷疑是不是母親的病情又加重了呢?還是有人來家裏催債呢?她尋思著,等發了工資就請假回去看看。

想到這些,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搖了搖頭,似乎要把腦海中那些不愉快的想法盡力屏除出去,此刻,她隻想享受這難得一遇的霞光燦爛的傍晚。

這是一個靜謐的美麗的傍晚,幹活的農人們都收工回家去了,四周靜悄悄的。太陽收斂了刺眼的光芒溫和地照在人身上,幾朵緋紅的彩雲悠然地飄在湛藍的天幕上,一絲絲微弱的清風徐徐地輕撫過麵頰,舒適而愜意,乳白色的炊煙從屋頂上嫋嫋升起,輕飄飄的彌散開來,籠罩在這似夢似幻的晚景裏。

她駐足抬頭向遠方望去,天地間一片蒼茫。廣袤的大地上,遍布著縱橫的溝壑,一條條寬闊的河床將大地分割成一塊一快的,不遠處的沙石土路上,飛馳過一輛長長的大貨車,滾滾的塵土隨大貨車蜿蜒前行,像電視劇《西遊記》裏的黃風怪飛過一般,天幕之下隻有一片蒼黃的土色。她凝目極力搜尋,近處幾座低矮的小山上,光禿禿的,看不到一點點綠色,原本灰白的石頭在晚霞的映照下呈現出一派暗沉的灰紅,她不禁感歎,這裏真是名副其實的窮山惡水。

滿眼灰黃的土色讓她莫名地疲憊、煩躁,她將目光轉向那些綠色的植物,田埂上幾顆豬耳朵草引起了她的注意,那綠油油的寬闊葉片讓她想起遙遠的童年時代,那個時候這些小草曾令她非常的癡迷,那是源於奶奶坐在熱炕頭上講的故事。

小時侯最大的樂趣就是聽奶奶講故事,她非常享受那種坐在熱炕頭上偎在奶奶懷裏癡迷地聽奶奶講故事的感覺。奶奶講了許許多多的故事,隻有豬耳朵草的故事對她的影響特別大,她曾一度信以為真。

故事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個凶狠、吝嗇、富有的財主,對待下人非常地殘忍、苛刻。有一天,一個小丫頭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茶壺,財主暴跳如雷,狠狠地揍了小丫頭一頓,又罰她十天不許吃飯。人怎麽可以十天不吃飯呢?狠心的財主分明想要娥死她,可伶的小丫頭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又無處可逃,餓的實在撐不住就挖些野草果腹,可令財主驚奇的是小丫頭十天沒有吃飯不僅沒有餓死,反而像成仙似的,在樹枝頭隨意跳躍,自由飛翔,財主非常驚詫,認為小丫頭一定是吃了什麽仙草,於是請來巫師設計抓住了小丫頭,逼問她吃了什麽草,小丫頭吃了許多野草,實在不知道吃了什麽草令她飛起來的,可是狡詐的財主不相信小丫頭的話,繼續拷打她,她實在熬不住就隨便說了一種草,就是豬耳朵草。財主找來一個仆人,命仆人吃了幾顆豬耳朵草,可是仆人並沒有飛起來,財主很生氣,認為小丫頭戲弄了他,於是打得更狠下手更重,一不小心把小丫頭打死了。所以財主最終沒能知道那種仙草。

她聽了故事竟然信以為真,在她幼小的心靈裏幻想著像小鳥一樣飛翔在那高不可及的枝頭間,抓那些美麗可愛的小鳥玩是一件多麽有趣,多麽美妙的事。她纏著奶奶問是什麽仙草,奶奶被她纏的無奈,說“我的活聖聖,世上哪有什麽仙草,那都是大人編出來哄小孩子玩的。”可她仍然固執地認為一定有什麽仙草吃了可以讓人成仙,要不那些神仙是怎麽變成的呢?於是她奔跑在田野裏到處尋找成仙的野草,還偷偷地嚐了許多草,野草的味道實在不怎麽樣,有的苦苦澀澀的很難吃,她也沒有因此而飛起來,可她仍然固執地認為一定有那種仙草存在,然而,在田間地頭、在溝畔畦埂、在大樹根旁遍尋無著之後她終於失望的相信故事是哄人的,故事裏的事都是假的,假的。

她正陶醉在那段有趣的童年的回憶裏,突然身後傳來“咳、咳”倆聲輕咳,她回頭看了看,意外地發現竟然是尹雲飛。尹雲飛正在離她十幾米遠的一條小道上慢慢地踱著步,眼睛斜睨著她。

他怎麽會在這兒?

她很納悶,這片空地就像是她發現了的世外桃源,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熟人,今天的這次偶遇,令她非常掃興與沮喪,就像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美食,突然被一粒小石子咯了牙一般,酸酸癢癢地極不舒服。她很討厭這個人,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就覺得特別討厭,至於為什麽討厭,說不出明確的理由,也許討厭一個人和喜歡一個人差不多吧,隻是憑著一種感覺。

她想假裝沒看見走開,可是這裏空空落落的毫無遮擋,分明看到了,就這樣不聲不想地走開,不大好吧?再說,她得罪不起他,她思量再三,還是決定過去打個招呼再走,可是說什麽呢?吃了飯了嗎?這不是廢話嗎?一個小時前才在一個桌子上吃過飯的,今天的天氣真好!哈!。。。。。。。。想了許多,已走的迫在跟前,她慌不擇言,幹巴巴地說“領導好”。說完,不待他回答,急欲走開。

“這個地方很不錯,你也喜歡這裏?”

尹雲飛一改往日那驕橫、蠻霸、居高臨下的口吻,甚是輕柔平和地說。

她停下剛邁開的腳步,扭身冷冷地敷衍道:“談不上喜歡,隻是沒有更好的去處。”說完不理會尹雲飛欲待要說什麽的表情,迫不及待地快步走開了。走了幾步,心中疑惑地想,這人今兒怎麽這麽隨和,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尹雲飛正站在原地,眼睛直盯盯地望向她,她害怕地趕緊扭回頭,愈發加快了腳步,像生怕被魔鬼附體似的一溜煙跑回鎮政府大院。

尹雲飛隻是個食色之徒,怎麽突然有閑情逸致散步?而且今天對她的態度像換了個人似的,心中的疑惑像縹緲的煙霧,飄飄忽忽,隱隱約約。

她想起前段時間,鎮裏接到上級通知說省民政廳要到本縣來檢查工作,並要入鄉鎮抽查,至於查哪個鎮,到時抽簽決定,那幾天,尹雲飛忙得焦頭爛額。

她早聽周梅和陳靜在辦公室裏悄悄的議論,民政那塊就是一攤子爛賬。尹雲飛大概在忙著厘清那攤子爛賬吧?

那天上午,她坐在陳靜辦公室裏靠窗的一張桌子上靜靜地看書,突然玻璃窗被敲得“咚、咚”的響,她扭回頭,尹雲飛正在用中指關節用勁地敲玻璃窗,而後做了一個簡短的招手姿勢。

“小薛,來!”尹雲飛用不容商榷絕對權威的口吻說,說完扭頭走了。

她站起來立刻過去。尹雲飛的辦公室裏亂糟糟的一片,**、桌子上、沙發上都堆滿了賬薄、表格之類的東西。尹雲飛正站在亂堆了滿滿一桌子單據的辦公桌前埋頭整理著,見她進來,指了指門口沙發上的一遝紙說:";小薛,把這些表格抱回去填一下,劉須忙著寫文件沒工夫填這些,你盡快填完了,拿過來,還有其他表要填。“她拿起一張表格看了看,是一些填報本鎮貧困戶的表格,她問有沒有這些貧困戶的花名單,尹雲飛怔了怔。

“哪有什麽花名單,你去馮玉瑤那裏讓她給你拉一張旱地村最貧困村民的花名,你照著填就行了,至於表格裏的其他內容你就看著編吧,這些表都是預備著檢查用的,到時有沒有人看還不一定呢“。尹雲飛略不耐煩地說,末了,又以經驗豐富的老師傅教導新徒弟的口氣說:";做工作不能太認真了,要靈活,尤其是填這些表格,不能太較真了。”

那幾天她成了尹雲飛專門的聽差,被指得團團轉,每天一上班直接到尹雲飛的辦公室報道,請示、領表格,然後抱回計生辦填寫。

尹雲飛平時架子很大,說話官腔十足,大家都躲著他,隻有她,像命中注定要被拉去充軍的壯丁,無法躲開。

那些天,她填了無數張的表格,就像一個造假批發站,源源不斷地向民政辦輸送著一張張經過精心計算的表格,這也是她自從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將專業知識派上用場。隻可惜這些表格最終沒有接受檢驗,因為本鎮很幸運地沒有被抽簽抽中,尹雲飛隻是虛驚了一場。

但是,她卻走了黴運,從那以後,無須黨委會的任命,更無須主要領導的首肯,她糊裏糊塗地就兼了半個民政助理的工作,除了結婚、離婚登記和其他重要事項由劉須負責,民政辦的其他瑣碎事情,尹雲飛總是以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指派她去幹,她雖然極不情願,但未敢絲毫表露在臉上,像個溫順的小綿羊,乖乖地接受任何一個領導的指揮。

當然,她並不是抱怨多幹了一點活兒,隻是極度厭惡尹雲飛那張可憎的嘴臉和猥褻般的眼神。而尹雲飛對此似乎毫不識趣,很以指揮她為樂,無論大凡小事,諸如縣民政局有人到本鎮下鄉,在他辦公室裏坐一會兒,倒一杯水,盡一下待客之道,本是舉手之勞,尹雲飛會不厭其煩地指人叫她過去,有時她實在忍無可忍,禁不住在心裏問候他的祖宗十八代。

這個人就像趨不散的陰魂似的,出去散個步都要遇見,此刻,她又忍不住在心裏詛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