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長江中文網

一九九八年的七月十八日,一個酷熱而晴朗的一天,她終於請假回家了,沿著來時的路線輾轉倒了幾次車回到家時已是下午了,家裏沒有人,靜悄悄的,一把生鏽的鐵鎖鎖住倆扇同樣鏽蝕的鐵柵門,門裏邊那個低矮陰沉破舊的小土屋,就是她的家,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咱家的土窩,雖然這個土窩讓她讀書時曾一度感到自卑,不敢領同學回家,在同學們高談闊論自己的家鄉時她都沉默不語,生怕泄露了她出自這個破舊小屋的機密,但是回到這個土窩裏,她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親切與放鬆,這裏有媽媽的身影,有無論她怎樣都不會嫌棄她的至親至愛。

她在鐵門前站了一會兒,四下裏尋找鄰居,想問問父母在那塊地裏幹活,可是轉了一圈,沒有一個人,整個村子裏也靜悄悄的,空****的,人們都在地裏忙碌。這個時候正是北方農民收麥子的時節,而且也是多暴雨、多冰雹的雨季,忙碌的農民們爭搶著與天公奪食。

記得在上大學之前,這個時候已經放了暑假,他們姐弟三正好幫父母收割麥子,上了大學之後,假期她從來沒有回過家,在省城到處打工賺取來年的學費、生活費,她在工地上搬過磚,在飯店端過盤子,洗過碗,在大街上發過小廣告,做過鍾點工,幹了許多活,吃了許多苦,忍受過許許多多的白眼,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因為有一個信念支撐著她,那就是家中的親人,那些需要她的親人,她要為改變她們的生活而努力,是的,她堅信隻要自己努力,這一切會改變的。

算起來自己也有幾年沒有割麥子了,那時候他們村裏還沒有收割機,小麥主要靠人工收割,這是一項非常辛苦受罪的活,想象一下,在最炎熱的季節裏,地上的熱氣向上熏蒸著,頭頂上的烈日炙烤著,揮汗如雨,彎腰不停割麥的農人們,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啊,她從十二歲就開始幫父母割麥子,九歲學會做飯,七八歲便隨母親到地裏鋤草,打豬草,因為母親常年拖著一個病痛的身體,家裏家外的活計幾乎都靠父親一個人打理,作為家中老大的她很早就懂事了,懂得心疼父母,村裏人都誇讚她懂事早、肯吃苦,所謂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吧。

收小麥最讓她痛苦的不是那份辛勞與苦累,而是爬在麥秸上的那些小蟲子,那些蠕動著的孱弱的小生命,竟是她生命裏最恐懼的東西,她打小就怕蟲子,記得在上小學時,她一個人走在路上,一邊走一邊無聊地隨手拽了一顆草,拿在手裏揉撚摸挲著玩,突然手指間感覺到一個柔軟的小東西似乎在活動,她抬手一看,一隻驚慌失措的小青蟲在她手上拚命地逃竄,她嚇得尖叫一聲,扔掉手裏的東西,向後跳了一步,在原地怔了一陣,突然想起趕緊趕路上學。那條小青蟲帶給她的恐懼不亞於抓住一條赤練蛇的恐懼,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記憶猶新,然而作為一個貧苦農民的孩子她沒有資格怕一隻蟲子,麥地裏到處都是蟲子,麥秸上爬著許多五顏六色的蟲子,它們成群結隊地刺激著她的神經,挑戰者她的耐受力、自製力,割麥的時候,她假裝無視那些蟲子或者幹脆用鐮刀挑開它們,把恐懼感深深地壓在心底,眼睛盯著麥秸,狠勁地割麥,當麥子一把一把地割下時,當從地壟的這一頭漸漸地趨近那一頭時,當大片的麥子被割倒時,她有一種充滿希望的、如釋重負的喜悅,割完一壟,站在地頭展一展酸痛的腰身再接著割下一壟,她不敢坐在地頭休息,因為一坐下她就不想再站起來,又怕蟲子爬在身上,而且看著母親艱難地拖著一條腿跪在地上堅持割麥子時她真想拚盡力氣全部割完。

在村子裏轉了一圈,她朝著自家那塊最大的最適宜種麥子的地走去,果不出她所料,他們都在那塊地裏割麥子,隔著鬱鬱蔥蔥的一大塊玉米地,遠遠地聽見說話聲,弟弟正在嗔怪母親,趕緊回家歇息吧,要不然晚上腿又疼的睡不著覺了,媽媽說天還早,一定要堅持割完那一壟再回去,她喊了一聲“媽!”,弟弟驚喜地說“媽,我姐回來了!”說著朝她奔過來,母親慢慢地艱難地用鐮刀撐著身體站起來,父親一聲不吭仍然在不停地割著麥子,半年不見母親瘦了許多,臉上又新添了許多皺紋,隱在和著汗水的泥汙裏,花白的頭發亂蓬蓬的,頭發上、臉上、脖子上都沾上厚厚一層泥汙,撐著鐮刀的瘦削的身軀顫顫巍巍地拘樓著,她過去扶著母親坐在地頭的樹蔭下,母親仔細地端詳著她,那雙混濁的因上了火而通紅的眼裏噙滿喜悅的淚水。

";姐,媽媽這幾天每天說你快回來了,剛才還說你要回來了,沒想說曹操曹操就到!”

“姐,你回來了,又多了一員割麥子大將”,弟弟興奮地圍著她說個不停。“二姐今年不回來了,打工去了”。

妹妹在她畢業那年考上大學,現在又在走她走過的路。弟弟明年也要上高中了,上高中去縣城住校,又要增加一筆費用。

母親沉默著,疲憊地低頭坐著。

一群大灰蚊子圍過來,嚶嚶聞聞地在他們頭頂上盤旋著,爭搶著叮食他們的血,母親用手揮了揮,弟弟啪啪啪地不停拍打著。

“冰兒,在那裏工作還順心吧?";母親慈愛地撫著她的頭發說。

“還行,很好,工作很清閑。”她不想讓母親再操心,隻是簡單地搪塞道。

“咋回家去吧,這裏蚊子咬得。。。。。,每天一到這會兒,蚊子簡直要活吃人,走了一天餓極了吧。”母親揮趕著蚊子問道。

”“蚊子也要趕在天黑前吃飽了睡覺!”,弟弟嘻嘻哈哈地打趣道。母親笑著說,“就你愛說笑話,累成啥樣了還有力氣說笑,一起回家吧。”

母親拿起鐮刀又要撐著鐮刀起來,她趕緊搭把手,扶母親站起來。母親痛苦地咬著牙,一隻手按著腰,歎口氣說:“哎!這沒福頭的人,不能坐下,一坐下這腰就痛的站不起來啦”。

弟弟拿著鐮刀又去割麥子,揮著手說:“你們回去吧,我和我爸一起回去,姐,做點好吃的啊。”

“這時節青黃不接地有什麽好吃的,菜也沒有,就有倆顆長了芽的山藥(土豆)疙瘩”,母親低聲嘟囔著。

“這幾天沒有賣菜的來嗎?”她問。

“不知道有沒有來,有賣菜的來,咱也沒時間買,每天清大早就出地了,等賣菜的來時咱們早出地去了,再說新糧還沒有下來,舊糧全賣了,拿什麽換菜”。母親歎了口氣不再說話,她臉色凝重地扶著母親默默地走,心情異常地沉重、酸楚,想起小時候每到割麥子時,母親總是烙許多白皮烙餅,早上出地時拿幾個餅,拿一大壺水,中午有時候不回家,累了就坐在地頭的樹蔭下吃塊餅,咕嚕咕嚕灌一肚子水,然後躺在樹蔭下睡一會兒,避開正午最熱的陽光,休息個把個小時起來再割麥子,像這種時候,她隻是偶爾陪父親一次,可是在她的記憶裏如果沒有異常情況,父親幾乎沒有中午在家休息過,每天淩晨四點多就出地了,八點多回家吃早飯,然後再匆匆地出地,晚上黑得看不見才回來。

不是隻有他們一家這樣,種地多的農人們幾乎都是這樣披星戴月,早出晚歸。

她攙扶著母親,慢慢回家,一路上母親絮絮叨叨的告訴她,父親差點和王二麻子打起架,王二麻子是本村的社長,也是村裏的一霸,平時蠻恨霸道,專門欺壓老實人。母親說,王二麻子今年不讓你父親澆地,你父親和他理論,王二麻子說咱們家欠著水費,去年的還沒交,今年補不齊去年欠的水費,不能澆地,去年王二麻子明明來收過咱家澆地的水費,硬說咱們沒交,哎!你父親糊塗,不提防著王二麻子那人,忘了讓王二麻子打下收據,倆個人吵著吵著差點打起來,又去找了胡村長作證,哎,找胡村長有什麽用?王二麻子還不是仗著胡村長的勢?去年是他們倆個人來收的費,如今,倆個人一口咬定咱們沒交水費,你父親也拿不出執把,硬生生又掏出三百多塊錢,咋家拿不出現錢,他們硬逼著你你爸打下欠條,說等新糧下來頂賬,哎!總是咱們吃虧,你父親氣得氣喘病犯了一回,哎!母親不住地唉聲歎氣,哎,那年交攤派款,就吃了這麽一回虧了,你說咋就不長記性。

她義憤填膺,氣憤地咬牙切齒,可是她除了氣憤還能將王二麻子怎麽樣呢?她安慰母親,吃一塹長一智,就當是交了一回學費。

回家裏,她看到家裏亂糟糟的,母親也沒有時間收拾,到處是泥土,地上亂推著做飯剩下的幹柴,低矮陰暗的土屋裏散發著黴味,她不經意間和鎮政府那清閑潔淨的生活做比較,那種對農村生活的厭惡、逃避感又一次充斥在心間,她突然覺得比起那些還呆在農村的兒時的夥伴們,她是幸運的,比起那倆個至今沒有分配而到處找工作的同學,她算是幸運的,是的,她是幸運的,這樣想的時候心中油然生出一絲對他們的憐憫和一點點自身的優越感,她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的處境有了一種比較滿意的感覺,可是突然之間她又為自己的思想轉變而感到吃驚,她為自己突然有了這種比較的想法而驚恐,是的,她訝異於自己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的庸俗,“也許有一天我會走的更遠,飛得更高,那時再俯視這片土地的時候,是不是隻剩下沾沾自喜的慶幸和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不,我不要蛻變成這個樣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勤勞樸實的父母,他們是怎樣含辛茹苦地撫育我們的”,她在心中呐喊著,與那個日漸庸俗的自己抗辯著,是的,曾經的她,是懷著遠大的誌向而努力的,她努力考上了大學,成為“天之驕子”,她清高自傲,她瞧不起那些愚昧無知的人們,她想改變這裏的一切,她想讓他們活得像個人一樣,她為自己懷有的、高遠的理想而驕傲,可是如今,殘酷的現實讓她認清了曾經不諳世事時的想法是多麽的荒唐,多麽的幼稚,她其實無力改變什麽,改變不了家庭的貧困,甚至不能對欺壓她家的村幹部怎麽樣,是的,她是那樣的卑微而弱小。看著父母日夜操勞,為貧窮而唉聲歎氣,可是在人前提起她來卻是那樣的自豪,她羞愧的無地自容,唯有拚命地幹活,累得自己渾身散了架直到筋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