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挨在一起,似乎沒那麽冷了。今晚的月亮很好,清輝灑落人間,照著世間萬物,也照著山中孤伶的空屋。

房中一片靜謐,屋外風過樹梢的聲音清晰可聞。

“還好有你,否則我一個人更慘。”種蘇開口道。

跟李妄雖仍算不上相熟,他仍有點冷冷淡淡的,但這種情況下,有同伴在,多少心安些。李妄雖非威猛型大漢,卻身高肩寬,又鎮靜從容,思維清晰,予人極大的安全感。

不過這樣說似乎不太對……

種蘇又道:“對不起,不該這樣說——能不被劫來才最好。”說道這裏,種蘇有點愧疚的的搖頭:“今日不叫你一起,說不定他們無法一起得手。”

“與此無關。”李妄嗓音微沉,道,“有心害人,總能找到時候。”

種蘇也明白是這麽個道理,真要追究,源頭乃是人性的貪婪,這欲望不滅,糾纏不休,仍將找到下手的時機。

“那日的糖葫蘆。”李妄忽然開口道。

種蘇想了一想,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點點頭,“並非舍不得給錢。燕公子想必不知道,那些小孩兒們大半隻是依附或者被強製依附那些中年乞丐的工具,根本分不到什麽錢。對他們來說,落入腹中的食物才真正屬於他們。”

所以她才會直接將糖葫蘆一個個塞進他們嘴巴,讓他們吃下肚,至少能果果腹,解解饞。

第二次遇見時,她便有所察覺,那些乞丐恐是故意為之,也知李妄必是看小乞丐們可憐,才第二次給予援手。

這種事不好貿然提醒,畢竟那時種蘇與李妄萍水相逢,恐拂了對方一片善心,且當時又對其避之不及……

乞丐們遇到出手如此大方的“貴人”,想再討點,也屬正常,隻讓種蘇沒想到的是,這幫乞丐竟然胃口如此龐大,還來第三次,並試圖偷竊……

倘若種蘇後來沒有“多管閑事”,或許便不會有今日的“無妄之災”,但若重來一次,種蘇還是會做出同樣選擇。

“受教。”李妄頷首,說道。

“言重了,燕公子……”種蘇頓了一頓,之後道,“冒昧問下,不知燕公子年齡幾何?”

“二十。”李妄答道。

與種蘇所猜差不多,種蘇點點頭,便道:“我十七,你我也算有緣,若不蒙嫌棄,喚你燕兄可好?”

李妄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麽。

種蘇便改口稱呼,道:“燕兄想必是讀書人,習的是另一番經綸。這些民間閑事,不清楚也不足為奇。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無人敢說自己盡知天下事。”

兩人靠在牆角,低聲交談。

雖說著話,卻時時注意著外頭的動靜。那幫乞丐們很謹慎,除了派來一個陌生麵孔送過水外,其他人等皆未露麵,隻遠遠地蹲守著。

夜深露重,外頭安靜如墳,似乎風平浪靜。

種蘇卻知道,一切絕非表麵這般平靜,這時候想必城中正暗流湧動,在進行交接,桑桑與陸清純估計兵荒馬亂的,要急死了。但願一切順利,能早點脫險。

“燕兄,燕兄。”

李妄靠著牆,閉著眼,似乎睡了。

種蘇見狀,連忙喚道:“可不能睡,隻怕會凍病。”

李妄睜開眼,微有倦色。

“我們說會兒話吧,說話就不會困了。”種蘇其實也有點困,卻知眼下這天寒地凍的,絕不能睡過去,於是打起精神。

她向來不是個冷場的人,什麽都能說上兩句,也看出來李妄雖疏離冷淡,卻並非惜字如金,木訥寡言之人,他有著世家子弟的風度與修養。

“燕兄是長安本地人氏嗎?”種蘇問道。

李妄點頭。

“怪不得,長安官話如此雅正。”種蘇真心讚道,不像其他地方的,多多少少腔調或口音上帶點瑕疵。李妄的音色很好聽,一口純正長安話,更有味道。

“我錄州人氏,剛來長安……”

說道這裏,種蘇忽想起一事,她上京是來做官的,現在身份是朝廷命官啊。這些綁匪知道嗎?之前她並未透露身份,想必他們不知道。

如果現在告訴他們,會帶來什麽後果?會馬上放人嗎?畢竟綁架勒索朝廷命官與平民屬於不同的性質。

但既已將他們綁上山,又洗劫了他們身上的錢財,會不會索性一不做二不做?畢竟她隻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兒,以這幫綁匪們的性情與貪婪來說,可能根本未將她看在眼裏,大不了事後多去避一陣風頭……

種蘇心念電轉。若隻她一人,不妨冒險一試,但還有個李妄,便不得不慎重考慮。

種蘇忽然感覺到李妄朝他看來,忙收斂心神,道:“燕兄既是讀書人,可有參加今年科舉?”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是大多數讀書人的目標與方向,卻見李妄搖搖頭。

“以後可有打算?”種蘇順口問道。

李妄揚眉,淡淡道:“身體不大好,做不了官。”

種蘇心道幸好,萬一日後官場相見,那就尷尬了。再觀李妄麵色,倒未看出什麽來。

“怎的了?”種蘇關心道,“我父親認識個神醫,說不定可以幫你看看。”

“不必。”李妄輕描淡寫道,“幼時的不足之症,無大礙。”

種蘇便不再說,說起父親,便想起家人,不禁道:“幸而我家人不在這裏,否則得跟著擔驚受怕。”

進而想到李妄家在長安,不由道:“燕兄家人估計得擔心了。”

李妄卻淡淡道:“不會。”

種蘇微側首,看他。

“雙親早故,家中隻有一個妹妹。”李妄過了會兒,方說道。

“啊。”種蘇忙道,“對不起……”

“已故多年,不必介懷。”李妄靠在牆上,語氣十分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而神情與其說不介意,更顯的淡漠。

種蘇笑道:“我也有個妹妹。我倆年歲相近,從小一起長大。我妹妹冰雪可愛,體貼溫柔,知書達理,是家中的開心果。”

種蘇麵不紅心不跳,隻差沒說“妹妹”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了。

“我這個做哥哥的,常會欺負她,跟她吵架打鬧,偶爾還會惹些麻煩讓她收拾,如今想來,當真不懂事。”種蘇搖搖頭,又道,“想必燕兄定是位好哥哥。”

李妄意味不明的唔了聲。

“不過我這個哥哥也不算一無是處,好吃好玩的都少不了她,尤其以前小一點時,跟朋友出去,也願意帶著她……”

種蘇說道這裏,心中驀然升起思念之情,盡管種瑞弄出這麽個爛攤子,但從小到大,兄妹兩尚是第一次分開這麽久。

“有點想妹妹了,還有朋友們。”種蘇輕笑道。

李種蘇一時沒有說話,空屋中一片靜謐。

“喂,燕兄,又睡了?”短暫的安靜後,種蘇收拾思緒,開口喚道。李妄沒怎麽說自己的妹妹,更好一會兒沒怎麽說話,種蘇都不知他有沒有在聽,更擔心他睡過去。

李妄動了動,雙目微闔,“我沒有朋友。”

種蘇沒想到隻是話家常,卻聽到這麽一句,她側首,李妄的側顏趨近完美,輪廓如雕塑般,語氣無情無緒的,似隻是隨口而言。

但不知為何,在這萬籟俱寂的山野空屋裏,聽到這一句,種蘇心中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種蘇想起李妄身邊的侍從,一看便也沒怎麽出過門,總一副緊張過頭的樣子,由此可以想見李妄平日的生活:父母早亡,身體又不好,隻好守著家產,跟妹妹相依為命的生活,讀讀書寫寫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終日活在那一方小天地裏。

哪怕生活無憂,卻孤單無依,說不定世家內裏還少不得一些家族紛爭……二十來歲的男子,沒有朋友,聽起來多少有點寂寥,有點可憐。

當然,說不定人家實際家大業大,根本無需她來可憐。

“我在長安也沒什麽朋友,”種蘇想了一想,笑道,“說起來燕兄還是我在長安真正結識的第一個人,相識種種,到如今遭遇,實屬奇緣,倘若燕兄不嫌棄,日後便與燕兄為友,閑暇時可出來把酒言歡,共遊長安,如何?”

所謂相逢即是有緣,跟李妄的相遇,到之後的重遇,再到眼下情境,當真可算一段“孽緣”,即便如此,卻也不容易。

任誰一起有過這麽多交集之後,都無法再視對方為陌生人,不結識一番,交交朋友都說不過去了。

既有心結交,關於當時小巷中事,自然也得有個交待。

不過眼下不是時候,地方不對,時機也不太對。種蘇琢磨著,待脫險後,日後更親近些了,尋個恰當的時機,向他解釋清楚,陪個不是,燕回雖冷,卻非不講道理的人,想必能夠原諒……

種蘇由此想起自來長安後發生的種種,短短數日,卻精彩紛呈,簡直比錄州十多年所經曆都要豐富。

“燕兄想必也從未經曆過這些事吧?”種蘇搖搖頭,不由笑起來:“雖煩人驚險了些,待日後,老了,再回想起,也算人生一段奇遇。”

李妄睜開眼,昨晚未曾睡好,又折騰這一日,人有些不舒服,風吹來,也開始覺得冷了。

餘光裏,種蘇緊緊挨著他,不停說著話,驅趕著漫漫長夜的寒意與困倦。種蘇的聲音很輕,那笑容卻很明亮,猶如暗夜裏的一抹微光。

平常人遇到這種事多半驚慌不安,忐忑不定,她卻還能笑得出來。

李妄微微垂眸,眼波微閃,他生於帝王之家,向來厭惡嫌棄者有之,阿諛奉承者有之,敬他畏他者有之,想害他殺他者更不乏其人,卻不曾有要跟他做朋友的。

她是第一個。

“燕兄,你渴不渴?”

種蘇舔舔嘴唇,感到渴了,畢竟從被藥昏後到現在,大半日滴水未進。

先前那人送來的破碗中尚有半碗水,雖說這個時候講究不得,奈何那碗實在太髒,無法下口,能忍就再忍忍吧。

“待回去後,我定要好好喝上一碗酸梅飲,不不,這個天氣還是乳茶舒服,”又一陣風吹來,種蘇打了個冷顫,說道,“將茶葉炒炒,跟新鮮的奶煮上片刻,放點蜜或糖塊,涼的熱的都好喝,尤其天冷時,來上熱氣騰騰的一碗,茶香奶醇,簡直了。”

“燕兄愛喝羊奶還是牛奶?我更偏愛牛奶一點。”

李妄沒做聲。

“燕兄沒喝過嗎?還是不愛喝?”種蘇問道,“這乳茶也講手藝的,蠻多人掌握不好配比與火候,熬出來的自然不好喝。我在崇安坊發現了一家很不錯的店鋪,專供乳飲,到時我帶燕兄去嚐嚐,保管你改觀,從此愛上。”

說起吃喝,種蘇便來了精神,尤其眼下又冷又渴又餓,便當消遣了。

“今天那麵倒確實不錯,可惜才吃了兩口。”種蘇想起那麵,猶覺可惜,口中生津,“不過說起鵝,燕兄可吃過桃花鵝這道菜?”

桃花鵝顧名思義,既有鵝,又有桃花,先將鵝醃製,再煮熟,之後放入蔥薑,紅曲酒,香料等物慢慢燉煮,調味上色。

春天桃花開,有人采摘桃花放入湯中或鵝肚內,故而得名桃花鵝。

燉煮至鵝骨酥柔嫩便可,之後撕下鵝脯,淋上點醬汁,外皮紅潤,肉酥軟香嫩,更有桃花香味,回甘無窮。

“……當真美味。”種蘇說著說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李妄喉頭微動。

“我知道有家酒樓,這道菜做的不錯,到時帶燕兄去吃。”種蘇抿抿唇,繼而又想起什麽,“哦對,三月新筍出,如今正是吃春筍的時候——春筍炒臘肉,又是一絕,那肉……”

“……你。”李妄開口道。

種蘇正說的起勁,忽然被打斷,微張著嘴,眼中仍帶著興奮,轉頭看李妄:“什麽?”

李妄深眸微低,看著她眼中的光芒,那句“別說了”便不知如何出口,嘴唇微動,正要說話,忽然眼神微沉,抬眸看去。

空寂的小屋中傳來聲響。

那聲音很輕。

李妄看清何物後,登時臉色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