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李妄忽的臉色大變。

那隻小貓不知何時悄無聲息靠近,猛的一躍,爬上李妄手臂。

“哎!”

種蘇馬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貓,卻依舊遲了一步,小貓尾巴掃上李妄**在外的手背。李妄飛快退後,捂住手背,麵色沉沉。

“燕兄!”種蘇焦急道,看李妄反應,便明白到這種觸碰肯定很嚴重。

李妄深喘一口,卻沉聲道:“叫人。”

種蘇微微一怔,旋即反應過來,二話不說,立刻配合。隻見李妄走回廳內,將割斷的繩子虛虛搭在腳踝與手腕處,做出依然被綁縛的樣子。種蘇如法炮製,也將繩子繞在手腕,而後開始拍門。

“來人,來人,救命!救命!”

值守那人正攏著袖子站在冷風中,聽到呼叫,便大步走過來,不耐煩道:”叫什麽!“

“他,他突然發病,怕是要死了。”種蘇滿麵焦急,神情懇切,“懇請大哥救救他。”

那人朝裏看去,隻見李妄側躺在地上,手腳仍綁著,一動不動,朦朧的月色下,隱約可見他臉色蒼白,額上冒汗。種蘇在一旁不斷哀求著。

似乎真的病了,那人半信半疑,無論如何,人不能出問題,於是罵罵咧咧打開門鎖,走向李妄。

就在他俯身的那一刻,李妄猛的睜開雙眼,目光如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翻身坐起,短短一瞬,那人喉嚨被扼住,脖頸貼上一把冰冷利器。

與此同時,種蘇迅疾關上門,閃身藏到門邊暗處。

那人眼神驚恐,脖頸通紅,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老九,什麽事?”外頭小屋裏探出半個頭,喊道。

“讓他過來。”李妄的聲音冷沉,充滿蕭殺之氣,手中匕首微微一壓,刺痛登時傳來,那人冷汗津津,悚然點頭。

李妄手指輕微鬆開,匕首卻越發壓緊,那人竭力穩神求生,叫道:“你過來一下。”

腳步聲逼近,另一人過來,推門:“咋的了,你……”

種蘇等在門後,先發製人,門開的一瞬如野貓般撲上去,將人撲倒在地,繼而勒住那人脖子,那人猝不及防,大叫一聲,繼而奮力反抗。

不好。

種蘇雖先發製人,卻又凍又餓了大半日,體力終究有點疲乏,那人生死關頭爆發出強烈的力量,雙臂死死抓住種蘇,種蘇手臂竟無法再施力,那人不斷掙紮,喉嚨裏發出怒吼聲。

就在這時,李妄欺身前來,利落壓住那人胸腹,狠狠一壓,頓時胸骨斷裂,那人慘叫,猛力掙紮,脖頸高高揚起,李妄手起刀落,朝脖上一抹,鮮血飛濺,所有的掙紮頓時戛然而止,那人身體劇烈抽搐兩下,如脫水的魚般,最後一彈,徹底軟倒下去。

種蘇鬆手,看見溫熱的**自他腹部汨汨流出,瞬間浸濕了大片地麵。

李妄手上的那人也倒在地上,雙目圓睜,脖上猩紅一片。

“……死了?”種蘇喘息著問。

種蘇以為將人引進來後,打昏放倒便是,眼前狀況出乎她的意料。

“怕了?”

李妄將小刀在綁匪身上隨意擦擦,擦淨血液,這小刀削鐵如泥,卻委實尺寸有限,倘若出手,必一刀致命方為上策。他眼皮微掀,自若看了種蘇一眼,淡淡道。

種蘇倒說不上怕,事實上,人死了更安全更利於他們逃生。隻是第一次眼睜睜看到活生生殺人場麵,難免有些衝擊。

而李妄的手法也叫她詫異,快狠準,有種“久經沙場”般的狠厲。

種蘇心中狂跳,知道眼下耽誤不得,匆匆抹了把臉,將屍體推到一旁。

“快走。”

喵——

種蘇回頭,差點忘了這小家夥。那小貓還在,剛跟種蘇有過短暫的相偎,便仿佛很依戀種蘇,見種蘇要走,便喵喵叫著追趕,眼巴巴看著種蘇。

倘若平常,種蘇定二話不說,將它帶回家。這小貓不過幾個月大,瘦骨嶙峋,很是可憐,荒山野嶺的,保不準哪天就餓死了。

然而眼下情況危急,更有個怕貓的李妄,是萬萬不能帶的。

“對不住。”

種蘇隻得狠狠心,轉身離去。

二人出得門去,門外一片空寂,月光清輝淡淡照耀著,山中景象依稀可辨。

此處是個據高點,顯然那幫人特地選定的地方,樹影遮蔽,從外難以發現這山中小屋,而從內往外看,卻視野開闊,足以一覽山下動向,是把守望風的絕佳地點。

種蘇與李妄站在樹下石頭上,朝山下眺望。

果真山下便是城區墎坊,時值深夜,整座城區業已入眠,不複白日喧嘩,唯有照明的盞盞街燈亮著,猶如點點星光。

“那是什麽門?”種蘇手搭在眉上,通過其中城樓上特別的紅色明亮燈盞,匆匆辨認方向。

“顯華門。”李妄微微眯眼。

“這邊。”繼而李妄轉身,選擇了下山的方向。

種蘇果斷跟上,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暗夜裏的山林中。

所幸這座山非巍峨高山,少有懸崖峭壁,不過樹木茂盛,荒草連片,也十分難以行走。

種蘇與李妄深一腳淺一腳,努力辨認著方向艱難前行,兩人都未說話,時刻注意四周動靜,起初李妄還回頭掃一眼,看種蘇是否跟上,種蘇始終緊緊跟隨。

種蘇比李妄矮,身形較尋常男子略單薄些,體力卻甚好,一聲不吭跟在李妄身後,敏捷而警惕,毫無疲態。

反倒是李妄,漸漸有些不對。

“哎,小心。”

李妄腳下一絆,身體踉蹌一下。

種蘇忙扶了一把,這才發現有點不對。隻見李妄額上冒汗,氣息急促,臉色十分不好。

“怎麽了?”種蘇壓低聲音問道。

她也有點喘,卻遠不似李妄這般厲害,而以李妄身手與體力,哪怕山路崎嶇,也不至於累成這樣。

李妄薄唇微抿,腳下不停,擺擺手,示意無事,繼續前行。

然而再行一段,李妄再度腳下踉蹌,這一次似乎更嚴重,不得不停下來,一手扶住樹幹,劇烈喘息,一手捂在胸口處,麵露痛苦之色。

“不舒服嗎?”種蘇慌忙察看,“究竟怎麽了?”

“心疾。”李妄也未瞞著。

心疾?種蘇驀然想起李妄先前提過的不足之症,便是心疾嗎?

種蘇不知這心疾具體是個什麽病症,結合眼下李妄的情況,推測出大抵不能劇烈運動,但他們分明還未走多遠,又是下山,看不清路,腳程並不快……無論如何,此刻心疾發作相當要命。

“那,稍休息一下。”種蘇道。

然而下一刻,空中忽然傳來哨聲,一長兩短,接連三聲。

種蘇循聲望去,那聲音來自小屋方向,瞬間明白,定然是去後山巡視的人回來了。讓種蘇沒想到的是,他們竟以哨聲直接喚回正在下山的同夥,再行追擊。

這下糟了。

倘若隻有兩人,他們還可一博,十多人一起,其中更有強悍山賊,想也不用想。

“得趕緊走,燕兄,堅持下。”

種蘇二話不說,扶起李妄,將他手臂搭在肩頭,另一手摟住李妄腰部,奮力撐起李妄,一起繼續前行。

李妄側首看向種蘇,她額際也微微冒汗,發帶搭在耳旁,略顯狼狽。

山中寂靜無聲,很快,便隱約傳來異動聲響,那是追捕的人來了。

他們隱匿於此,自然熟知山中情形,穿梭林中如履平地。刀砍倒荒草樹枝的聲音,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夾雜著恐嚇的呼喝聲……由遠及近,似乎越來越清晰。

種蘇氣喘籲籲,心似要跳出來。

再看李妄,情況似乎更加糟糕,他麵無血色,唇色比月光還蒼白,人卻仍十分鎮定,不現絲毫慌亂。

但這樣下去,很快便會被搜尋到。

種蘇與李妄同時腳下一停,對視一眼,不必說話,便彼此領會對方心中所想。

先藏起來。

山中洞穴甚多,李妄倒是目力極好,很快發現一個較為隱蔽的山洞。

兩人就著朦朧月光,拂開雜亂的樹枝雜草,躲進洞內,又小心將雜草理整歸位。

洞穴不寬,卻很深,洞口漏出幾縷月光,勉強可視物,裏頭則幽深黑暗,什麽也看不見,隱約有風聲和潺潺水流聲。

看來他們運氣不錯,誤打誤撞找了個“活”洞穴,空氣流通,後麵說不定還有其他出口。

種蘇先扶李妄靠洞壁坐下,之後自己在他對麵也席地而坐。

萬籟俱寂,狹小的空間內,外頭裏頭的一應聲響皆被放大數倍,清晰可聞。

種蘇透過雜草空隙,凝神注視和傾聽外頭的動靜,緊張與奔跑讓她心髒狂跳,耳邊幾乎能聽到怦怦的心跳……以及李妄粗重的喘息。

“你如何了?”種蘇轉過臉,小聲問道。

李妄長雙腿一隻曲起,手臂擱在膝蓋上,手指虛弱的自然張開,腦袋微垂,靠著洞壁,不住喘息。

這場景莫名似曾相識,種蘇很快想起,可不就像那日小巷中初遇時情境?同樣的狹長空間,同樣的靜寂幽暗,不過今日種蘇手中少了盞小花燈。

不得不說,即便無藥物效用,這美色也相當誘人。

不過眼下種蘇並無半分旖旎心思,她目光中充滿焦急擔憂。

“燕兄?燕兄?”

始終不聞應聲,種蘇擔心李妄昏過去了,忙趨身近前,跪坐到李妄身側,微探頭,麵對麵察看李妄情形,並迭聲喚著。

“沒死。”李妄仍頭顱低垂,半晌才從牙間逸出二字。

“很不好受嗎?”種蘇感覺到李妄的克製。

李妄的手指張開又猛的握緊,似乎極為痛苦,種蘇正要開口再問,忽然李妄雙手交握,交錯握住雙手手腕,衣袖翻起,露出半截手腕來。

借著微光,種蘇看見李妄**的肌膚上不知何時爬滿紅疹。

“啊。”種蘇忍不住驚呼。

“這是,這是諱症之故?”種蘇馬上聯想到了那隻貓。

與此同時,也大抵明白為何李妄會如此體力不支了,心疾料想原未這般嚴重,然而諱症同時發作……很顯然,這諱症更為厲害。

又是心疾,又是諱症,難怪平日不怎麽出門。

種蘇從前並未真正見過諱症,隻聽說過患花粉症的終日噴嚏不停,眼淚鼻涕橫飛。出紅疹的尚第一次見,想來也是症狀各有不同。隻是這荒山野嶺的,一無郎中二無藥石,可如何是好?

身後還有追兵,當真雪上加霜。

那紅疹不知是奇癢還是奇痛,能讓李妄露出痛苦神色,無論哪種都定然不好受。種蘇見李妄痛苦不堪,卻無計可施,不由十分著急。

眼見李妄越來越用力,那力道似直要扼斷手腕般,情急之下,種蘇伸出雙手,握住李妄手腕,以免他自傷。

“……拿開!”李妄沉聲道,那聲音裏含著忍到極限的焦躁暴戾。

“我幫你。”種蘇輕聲道。

“……走開!”

“還是這麽凶。”種蘇低聲嘟囔了一句,卻未鬆手,“我不會走。燕兄,告訴我,這諱症除了藥之外,還有沒有其他方法可緩解?”

李妄深吸一口氣,種蘇馬上感覺到了,他似乎好受了些。種蘇掌心下的肌膚滾燙,如同風寒高熱般,而種蘇手心冰涼,覆蓋其上時,帶去陣陣舒緩。

“這樣好些?”種蘇於朦朧微光中觀察李妄臉色。

李妄微微仰頭,平息片刻,那燒灼感與百爪撓心的感覺略有所緩。

“走。”李妄說。

“走?”種蘇重複了一句,馬上領會到這個“走”字不同於剛剛“走開”二字的含義,當即低聲道,“要走一起走,我一個人走到哪裏去?”

李妄眉間盡是焦躁不耐,心口隱隱作痛,渾身說不出的不舒服,此刻若那些綁匪尋來,定要來一個殺一個,統統殺光。

他忍著痛楚,心中充滿暴戾之氣,神智卻是清醒的,幽暗中,他的雙目亦幽暗無比,深處藏匿著無聲的探究,緊緊盯著種蘇雙目,似要探入她內心深處去。

眼下境況,帶著他無異多個麻煩,一個人逃生更具優勢,是人都明白。生死存亡關頭,哪怕她丟下他,亦屬情理中,然而觀種蘇神色,卻儼然無此念頭。

她的麵上,唯有真情實意的關切,擔憂,焦急。

李妄嘴唇微動,正要開口,然則那洶湧的燒灼疼痛再度襲來,頓時手臂一顫。

種蘇的掌心已被他的高熱捂暖,無法再發揮效用。

怎麽辦?

外頭寂靜無聲,綁匪們還未搜尋到此處,萬一他們來了又該怎麽辦?這個問題已無暇顧及,當下李妄的情形更為危急。

李妄垂首坐在那裏,呼吸粗重,顯然正在極力忍耐。

種蘇急的不行,忽然耳邊聽到一道聲音,頓時一個激靈。

有辦法了。

“燕兄,你等一等,我馬上回來。”

種蘇急急說道,而後起身,朝洞穴後方走去。

洞穴不過半人高,需得躬身而行,種蘇彎著腰,摸索著前行,身影逐漸消失在茫茫黑暗裏。

李妄靠在壁上,手臂猶如火燒般,直燒到肺裏,令人暴躁,難受。諱症已多年未發作,隻因宮中人人皆知這忌諱,誰敢養貓。早前連貓兒房都撤掉了。

今兒不小心著了道,發作的比從前更厲害。

李妄深深喘息,喉嚨也似要冒火般,心口隱隱悶痛。

倘若就這麽死在這裏,倒有意思了。

李妄側首,望向洞穴深處,裏麵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種蘇的身影已徹底消失不見,唯餘空寂與黑暗。

她去了多久?似乎很久很久了。

忽然,那黑暗中傳來異響。

緊接著,李妄的視線內,現出一模糊輪廓。對李妄來說,不過相識幾麵,那輪廓卻已不再陌生。

身影越來越近,在黑暗裏,回到李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