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李妄沒有早朝,自新皇登基以來,實屬罕見,一時間朝中紛紛猜測,不知發生何事。

李妄失蹤之事,知之者不過寥寥數人,此乃皇家大事,自都三緘其口,不敢泄露。及至第二日早朝時,見李妄臉色略白,都道原是心疾複發。生病的人脾氣多半不好,一時朝中上下皆謹慎小心,千萬別觸黴頭。

而這日朝堂上偏偏烏雲密布,掀起一陣疾風驟雨。

綁匪之案對外所示信息自然有所瞞隱遮掩,隻言綁架勒索朝廷命官等人,短短一日一夜,便已審訊結束,出來結果。

當場好幾位大臣被革職的革職,查辦的查辦,禁衛軍將人帶走,朝中先是獲罪之臣哀呼連連,接著便是一片死寂般的靜謐。

這幾位官員多半都隸屬王相派係,而幾年前的剿匪事宜正是他們參與負責,如今不過正常追責,抑或有新的局勢變動,無人敢說。

“眾卿可有異議?” 金鑾殿,李妄坐在禦座上,淡淡問道。

楊萬頃率先開口:“臣無議。”

王道濟微躬身:“臣無議。”

餘下眾臣這方紛紛出聲:“陛下英明,臣等無議。”

於是一錘定音,即刻張榜告示,王道濟始終麵無異色,未為部下與自己申辯或維護半分,直至下朝後,內閣之議即將結束時,方開口。

而他一開口,則是一擊重磅。

“老臣昨日夢見太後了,”王道濟麵露戚戚之色,“太後責怪老臣,未照顧好陛下,更未盡到國舅之責。”

王道濟繼續道:“想是太後在天有靈,知曉了綁匪之事,心中擔憂。如今大康皇室唯帝君一人,後宮空曠,更無皇嗣。陛下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便不由令人人心惶惶。老臣深知我這個舅舅人言微輕,卻也鬥膽再提一回,望陛下心係國事之餘,也早日娶妻立後,充盈後宮,既為體恤臣民,更為一全太後殷殷之願。”

王道濟的另一重身份正是當朝國舅,即太後的娘家親兄長。而已薨逝多年的太後太上皇向來是當今皇帝的忌諱,平日無人敢提。

王道濟此言一出,殿內頓時一瞬死寂,落針可聞。

李妄頭戴皇冠,一身皇袍,臉色微白,神色冷然,幽暗雙目如深不可測的井,冷冷注視著王道濟。

幾位內閣重臣皆屏息靜氣,紛紛低頭不敢言。

李妄十二歲登基,當初的少年天子如今君威日甚,渾身散發出強大的威懾感。

這些年他我行我素,行事愈發不羈,殺起人來六親不認,不管誰,犯了錯,落到他手裏,該殺的殺,該罰的罰,管你是誰,毫不手軟。

他身上既有著殺伐決斷不講情麵的一麵,又兼具冷靜隱忍克製的一麵,再加上心思深沉,喜怒難測,陰晴不定,無端端便令人膽寒。

李妄冷道:“哦?王相又做噩夢了?”

楊萬頃嗬的一笑,充滿嘲諷。

王道濟心中一凜,微微垂眸,避開李妄雙目。他折損了幾員部屬,雖非舉足輕重的人物,卻也培植多年,何等可惜。無法挽回,便隻能刺上一記,目的既已達到,便見好就收,不再多言。

一時散會,眾人紛紛起身離開,楊萬傾一人獨留下來。

“殺人誅心,這老匹夫永遠知道如何膈應人,倒有膽量提太後。”楊萬傾冷哼道。

李妄仍看著手中案冊,未做聲。

楊萬傾頓了頓,道:“他居心不良,其願並非真心,但陛下確該考慮後宮與子嗣之事,於公於私,都乃……”

剩餘的話戛然而止,李妄掀起眼皮看了楊萬傾一眼,眼神微涼,楊萬傾知道這是生了怒意,隻得搖搖頭,住口不言,遂亦告退下去。

“陛下,該用午膳了。”

譚德德吩咐傳膳,數十個宮女太監捧著食盤魚貫而入,不到片刻,膳桌安置妥當。

皇帝平日用膳曆來至少二十四道菜,李妄卻從一開始便改為十二道,倒不為鋪張浪費,畢竟皇家自有皇家的規格排場,隻是他沒什麽口腹之欲,向來吃的不多,無所謂奢簡。

譚笑笑帶著兩個內侍在旁侍膳,譚德德亦守在一旁。

門外膳房總管遠遠候著。

不到片刻,李妄便放下筷子,結束午膳。宮人們紛紛撤膳。

膳房總管伸長脖子仔細看撤下來的膳食,譚德德出來,對他搖搖頭,膳房總管登時麵露無奈。

一桌子菜,幾乎沒怎麽動。

“譚總管,陛下這……”膳房總管麵帶疑惑。

“還像往常一樣罷。”譚德德低聲道,“昨日想必不過一時興起。日後沒有吩咐,便還按從前的來。”

膳房總管撓撓頭,暗歎口氣。

當今天子可說是最好伺候也最難伺候的主子。好伺候在於陛下不太挑剔,更從未提出過任何稀奇古怪的要求,總是做什麽吃什麽。

難伺候也正因為這點: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提,自然難知其真正喜好,隻能靠揣測,估摸著弄。

雖說在宮中當差,安穩最好,每年宮中逢年過節例行賞銀也不少,但這麽多年,禦膳房簡直如同個擺設一般,穩倒是穩,卻實在令人多少有些沮喪。

昨日陛下忽然點了三樣東西,有史以來頭一回!

膳房比準備任何皇家宴會都要緊張興奮,當晚當值的上下一百多人全體動員,猶如過年一般。

那三樣東西並非多難,關鍵在於陛下生平頭次主動想吃點什麽了……事實上,陛下也確比平日吃的多些,簡直叫人欣喜若狂。

膳房總管這兩日根據這幾樣東西,特地調整菜單,做了類似的菜式飲品。結果呢……陛下卻又恢複原樣。

膳房總管歎口氣,君心難測,實在君心難測啊。

“陛下,該喝藥了。”

藥汁濃稠,黑乎乎的,散發著強烈的苦澀味道,李妄接過,麵不改色的喝了,喝完之後,重重一扔,砰的一聲,碗在盤子裏滴溜溜打轉。所有人一顫,紛紛跪下,端藥捧盤的小太監更駭的趴伏在地,不住磕頭。

李妄目光沉沉,卻沒有朝宮人發脾氣,隻麵色不虞的坐著。

譚德德忙揮退眾人,殿中一時鴉雀無聲。

門外來了人,譚德德輕手輕腳出去,與那人低聲交談幾句,進來後,觀察李妄神色,尋找開口時機。

“說。”李妄淡聲道。

“回陛下,陛下吩咐的第二件事,已辦妥當。”譚德德回道。

李妄揚了揚眉,未說話。

“之前業已按您交待的,告知那邊,那位公子也帶了話來。”譚德德又道。

因李妄不曾提及那人姓名,譚德德和一眾人等也不好呼其姓名,畢竟綁架勒索之事在宮中不宜明提。大家心知肚明,是跟皇帝一同被綁架的那位就好。

昨日那邊便已傳來回話,正要回報時,被其他更重要的政事幹擾,這麽一耽擱,直到現在方覷得合適時機。

“那位公子約您明日東市一見。”譚德德如實說道。

李妄聽後,仍舊什麽都沒說。

“師父,您覺得陛下明日會去嗎?”茶水房中,譚笑笑悄聲問譚德德。

譚笑笑兩次隨侍皇帝出宮,兩次出事,卻還安然無恙,至今活著,堪稱宮內一大奇跡。

“陛下是誰,誰都能約出去嗎?”譚德德眯著眼,搖搖頭,“再者發生了這種事,陛下心情正壞,豈會出去。”

“徒兒覺得陛下會去。”

“原因?”

譚笑笑想了想,深沉道:“直覺。”

話音落,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在宮中靠直覺做事,早晚死無全屍!還有,妄揣君心,不想活了!”

譚笑笑忙捂著臉頰跑了。

李妄喝過藥,換了身便服,稍休憩一會兒,便又坐到案後,拿起奏折。看了一會兒卻心浮氣躁。

午後陽光如瀑,風吹過樹梢嘩啦啦,光影掠過,猶如一幅春景圖,李妄坐在案後,宮中還鋪著地毯,華麗無比,卻空空****,哪怕春日燦爛,殿內也總是冷冷清清的,仿佛與世隔絕,同外頭仿若兩個世界。

曾經的某些記憶在這寂靜中忽然浮現。

“你為何會出生?沒人盼你出生。”女聲淒厲道。

“滾遠點,別來煩我。”男聲厲聲道。

“你怎麽還活著,怎麽還未死?”

“想活著?沒人想你活著,你死了皆大歡喜。”

……

李妄眼眸沉沉,春風吹進殿裏,卻若冬日冷風,拂過他的麵頰,寒意沁沁。

他閉了閉眼,耳邊響起另一道聲音。

“要走自然一起走啊。”

“……若不嫌棄,日後便……是朋友。”

“既是朋友,自當不離不棄。”

李妄站起來,朝靴踏過綿軟的地毯,落地無聲,來到廊前,抬眸望向碧藍天空。

天空如同水洗般,澄澈猶如人的眼眸。

明日會是個好天氣。

作者有話說:

明天(1號)入V,零點會有肥章更新,謝謝願意繼續同行的小夥伴們支持正版,鞠躬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