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蘇轉身,朝小巷內張望。巷內無燈,幽暗寂靜,隱約可見高高的牆壁與黑色路麵。

種蘇靜聽片刻,卻再無聲響,不禁疑心自己聽錯。或許是野貓?

正要轉身,那聲音再度響起。

沒有聽錯!

種蘇確定,的確是道男人聲音,仍舊隻是短促的悶哼聲。

“誰?說話!”

種蘇提高聲音,朝裏頭喊道,裏頭卻無任何回應。種蘇想了想,撿起顆小石子兒投進去,石子兒咕嚕嚕彈跳幾下,停下,巷內複又一片寂靜。

種蘇站在巷口,摸著下巴,尋思怕是喝多的醉鬼,稀裏糊塗迷了路,鑽進小巷……這種事屢見不鮮,還是少管為好。

“……嗯……”

那聲音再度響起,種蘇這回徹底聽清,正要邁步,立刻停下。隻因那聲音不同尋常,分明夾雜著痛苦,仿佛忍受到極致,實在壓抑不住,方悶聲而出。

“喂,你怎麽了?有沒有事?”

種蘇朝巷內喊道,那聲音卻不答話。

或許已無法出聲?

種蘇左右看看,長安城內小巷縱橫交錯,今日坊內的居民都去隔壁湊熱鬧了,整個街道人跡寥寥,巡城軍半個時辰一巡,正輪班之際,不見人影。桑桑與陸清純恐怕也沒這麽快回來……

救人要緊。

種蘇提著那鴛鴦小燈,快步走進小巷內。

巷內幽深狹長,兩旁堆著些雜物,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是何物。種蘇小心越過障礙物,朝裏行了不過十多步,便看見一雙長腿,隨即停下來。

那雙腿一隻伸直,橫亙巷中,一隻半曲,膝上搭著隻手臂,手心朝下,五指脫力,虛虛張開。

再往上,男人半靠牆壁,依靠著隻廢棄的小木架,勉力支撐著身體不曾倒下。

種蘇走近,便聞到一股酒味,心道果然是個醉鬼。

“喂,你沒事吧?”

種蘇站在男人麵前,微微俯身,朝男人問道。

湊的近了,卻陡然察覺出些異樣來——種蘇鼻端嗅到一股香甜氣息,那絕非尋常酒味。

種蘇自小愛扮男裝,混跡市井,煙花柳巷內的東西自然也略知一二,一聞之下,便知是何物。再見那男子呼吸粗重,形態異樣,哪還有不明白的。想是酒中摻了助興之藥,藥性發作,無法動彈。

幸好這人倒地之處離小巷口不遠,否則怕直至天明,也無人發現。

“喂,還好嗎?”種蘇道:“能站起來嗎?”

種蘇尋思將人扶到外麵街邊,待桑桑與陸清純回來,再將人送往醫館或交給巡視的兵士。

男人動了動,努力抬起頭。

月光灑下來,巷中半明半暗,男人上半身大半隱於那黑暗中,看不真切,嘴唇蠕動,似在說著什麽。種蘇往前一步,離的更近點,手中的小花燈晃晃悠悠,照在男人臉上。

“你說什麽……咦——”

種蘇本想聽清他說的什麽,卻在看清男人的麵容後,情不自禁發出驚呼。

實在太好看了!

男人麵部輪廓分明,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溫潤,從額頭至下巴,五官猶如雕刻般,又似那渾然天成的美玉,簡直毫無瑕疵。

種蘇並非少見多怪之人,本人也長的好看,這一路來,各地美人美男更見過不少,但生平所見,都不及眼前男人驚豔,完美。

男人也正注視著種蘇,卻目光迷離,似無法聚焦,雙眼眯起,想要努力看清眼前人。

“你……”

男人剛開口說了一個字,便猛喘一口,似被掐了氣力與舌頭,改而喉嚨間逸出一聲悶哼。

先前在外頭聽見這聲音,尚不覺得,如今近在咫尺,再次聽見,兼具眼前所見之景象——

男子滿麵紅暈,雙鬢微濕,氣息粗重,衣服領口微散,露出一片白皙肌膚,以及飽滿喉結。那喉結正上下滾動,顯然不好受,艱難吞咽著。

種蘇:……

種蘇微微咳嗽一聲,收回目光,道:“我扶你起來罷。”

便要伸手去扶,男人仿佛沒聽見,見種蘇伸手過來,奮力一揮,揮開種蘇手掌,啪的一下,打在種蘇手背上。

“……滾。”

男人咬牙道,聲音低沉,暗啞,卻仍可聽出音色頗為悅耳。

種蘇手背上被打出一抹紅痕,知這男人醉了,倒也不與他計較。

月亮緩慢移動,種蘇雙目適應巷內光線,繼而勉強能看清男人衣著,雖看不明袍上花紋,卻顯而易見布料華貴,頭上玉簪在月光下閃爍溫潤光澤,男人雖狼狽虛弱,一身貴氣仍彰顯無疑。

不知是哪家的貴公子,著了道。

種蘇從眼前情形,以及男人抗拒的態度,約莫能猜出,大抵是被人下了藥,且劑量頗重,藥性凶猛,不知男人如何脫身,逃到此處,終氣力不濟……

隻不知是熟人陷害,抑或有情人相逼,又或者風月場上不小心掉入某粉色陷阱……怎的也不見仆從侍衛?會不會正是仆從侍衛與人勾結,陷主子於不義……

種蘇腦海中瞬間編織出數出大戲。

男人揮出那一掌後,似已精疲力盡,頭靠在牆上,脖頸微仰,不住喘息,一呼一吸間,那香甜氣息猶如春日花朵,漸進濃烈。

嘖,當真可憐。

嘖,當真……動人。

種蘇尚算見過世麵,也不得不承認,眼前俊美男人這般情態,委實春色無邊,引人浮想聯翩,遠勝風月畫冊上之描繪。

種蘇耳尖微微發熱,心道,倘若被煙花閣的那些姑娘們瞧見,隻怕要將這人剝皮拆骨了不成。

幸好你遇見的是我。

種蘇輕咳一聲,耐心道:“我扶你出去,送你去醫館,可成?”

男人仰著頭,閉了閉眼,也不知聽見沒。

種蘇再往前一步,小心伸手,見男人沒有反應,便欲攙他胳膊,豈料剛碰到手臂,男人忽然手腕翻轉,一把抓住種蘇手腕。

種蘇一驚,抬眸,與男人四目相對,男人不知何時睜開眼,定定盯著種蘇。

種蘇忙道:“哎,別怕,我……嘶!痛!”

男人驀然發力,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手心滾燙,五指猶如鐵爪,簡直要將種蘇手腕扼斷般,種蘇大痛,拚命掙紮,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方掙脫出來。

“你幹什麽?!”種蘇又驚又痛,握著手腕,朝後退去。

“敢碰我,殺了你!”男人聲音低沉,語音微顫,卻仍充滿蕭殺之氣,迷蒙雙眼似有所清明,眼眸幽黑,銳利,猶如一柄出鞘利劍,直直投來時,竟讓種蘇心頭微微一顫。

然而隻短暫一瞬,男人手臂滑落,跌落身側,頭顱也再度乏力的仰靠在巷璧。顯然剛剛那刹那的爆發,乃強弩之末,已用盡氣力。

隻餘那雙幽黑深眸,勉力盯著種蘇。

種蘇冷不丁被嚇了一嚇,手腕上火辣辣痛,低頭一看,已然泛紅一片。

種蘇本不欲與醉鬼計較,然則今日初來長安,先被罵了兩次,又被偷了錢袋,此刻一片好心,卻反被嫌棄,連著挨了兩下,更被威脅要殺了她……這長安城簡直在給人下馬威。

種蘇雖不信運道之說,但這種出師不利,接二連三的“打擊”多少令她心中不爽。

這男人的眼神,好似真要殺了她一般。

長安城的人都這麽橫的麽?

男人仍盯著種蘇,目中含怒帶火。

種蘇頓了頓,忽然臉色一變,嘻嘻笑起來:“殺了我?你這麽厲害的麽?”

種蘇仍提著那小花燈,緩緩走近男人。

“不能碰麽?我偏要碰。”

男人好似聽的十分費力,過了會兒方反應過來,臉色眼見一變,齒間勉力迸出兩個字:“你敢……”

種蘇將那小花燈隨手擱在旁邊小木架上,接著蹲下身,男人身形修長,種蘇蹲在男人兩腿間,目光與男人齊平,右手伸出,食指纖纖,自然彎曲,輕輕滑過男人臉側。

男人:……

男人驀然睜大雙眼,仿佛不可置信,瞪眼看向種蘇,眼中帶著怒火,似想當場要了種蘇的命,然而拚盡全力,隻換來手指無力的顫動而已。

“你……”男人欲開口,出口卻是濃重,不由自主的喘息。

種蘇笑的人畜無害:“我碰了。”

“你要殺了我麽?”種蘇眯眼,唇角彎起,如同討打的小狐狸:“可你好像很喜歡被碰呢。”

種蘇食指拇指輕捏住男人下巴,微微抬起,輕笑道:“是要殺了我,還是要我再碰碰呢。”

“……滾……殺……”

男人咬牙道,仍帶著怒意與威脅之意,卻語不成句,又滿臉紅暈,目光漸漸失神,實在毫無殺傷之力。

種蘇微微一笑,說:“哦,我知道了。”

她本想用扇子戲弄一番——扇子使起來更得心應手,奈何剛剛已被擠掉,隻得用手。

二月底冬末初春,種蘇手掌微涼,男人卻渾身滾燙,種蘇手背虛虛輕撫男人下頜,涼意碰觸火熱,男人不由得一顫,喉頭深深一滾。

種蘇手背離開時,男人微側首,似情不自禁想要輕蹭,挽留。

種蘇快速滑過男人下巴,脖頸,未加刻意捉弄,隻想給他點顏色看看,目的達到,便點到為止。然而這短短一瞬,對此時的男人而言,卻漫長久遠。

男人靠在壁上,脖頸仰起,剛剛的動作間,衣衫更添淩亂,露出鎖骨和一片肌膚,此際微微發紅,胸口不斷起伏。男人嘴唇微張,呼吸灼熱無比。

他雙目緊閉,眉頭擰起,神情仿佛十分痛苦。

是不是有點造孽了……

種蘇正要放手,一眼瞥見手腕上新鮮紅痕,不必想,明日必會淤青,疼上幾日——種蘇哼一聲,撤手之時,順手掐了男人鎖骨一記。

那力道不算太重,卻也不輕,男人吃痛,驀然坐直,睜開雙眼。

種蘇始料不及,與男人麵對麵四目相對。

兩人一蹲一坐,堪稱近在咫尺,木架上小花燈的溫潤光芒同時照著兩人麵龐,眼中映照著彼此麵容,一時間,靜謐無聲。

男人眼眸深邃而漂亮,眉頭微擰,眼尾發紅,眼神似清醒,似迷離,定定看著種蘇。

種蘇眨眨眼,長睫在燈下撲閃,心頭驀地一跳。

“公子!”

巷外忽然傳來桑桑的呼聲。

種蘇一驚,慌忙站起,不小心踩到衣擺,頓時往前摔去,慌亂中手掌一按,好巧不巧,按在男人正胸口處……

男人喉嚨裏逸出痛苦悶哼,身體驟然一僵。

種蘇慌忙爬起,不小心碰到旁邊木架,小花燈掉落在地,也顧不得了。

“公子?”桑桑聽見響動,朝巷內而來。

“別進來!”種蘇忙阻道,“我馬上出來。”

種蘇三兩下整理好衣擺,男人重喘一口,似清明了些,目光猶如刀劍一般,看出種蘇要走,便道:“你給……我等著。”

種蘇笑眯眯道:“好呀,隻要我們有緣再會。”

長安都城總計一百多坊,幾十萬戶,況她又不長居此坊,且無名無姓的,豈能那麽湊巧再遇?便是有心要找,也如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男人喘息著,眯眼努力狠盯種蘇,似要將她銘記在心。

種蘇走出兩步,感覺到身後目光,便又回頭,朝男人一笑,一本正經道:“世人都叫女子注意穿著舉止,保護好自己。其實男子也一樣,尤其長的好看的,出門在外,也要學會保護好自己呐。”

種蘇轉身,背對男子揚起手臂,瀟灑一揮,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