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個好天氣。

春日裏,總是陽光明媚,萬物複蘇,到處鬱鬱蔥蔥,花團錦簇,一派蓬勃盎然生機。

種蘇站在小巷口,一身天青錦袍,小扇子在五指間悠哉旋轉,麵帶笑容,心情甚好。

今天是跟燕回相約見麵的日子。

他會來嗎?

種蘇直覺他一定會來。上回沒有相約具體的地點,但種蘇覺得,燕回也一定知道到哪裏來。

她身後小巷,乃那家鵝店所在。店麵已被查封,門上貼了封條,幾日前的喧囂熱鬧已不複存在,有點可惜,卻也罪有應得,那店內夥計顯然不是第一回 做這種事。

種蘇來的路上,沿途亦看到桑桑說的告示,百姓們看過告示,議論紛紛,言談間頗為拍手稱快,顯然那幫山賊與乞丐平日裏便為人忌憚痛恨。

這算不算瞎貓遇死鼠,誤打誤撞,也當做了件好事?

種蘇正瞎想著,忽然目光一定,看到對麵來人,便笑起來。

李妄來了。

人來人往的街頭,種蘇一眼便看到李妄,李妄亦在第一時間,於茫茫人海中看到種蘇。

“燕兄!”種蘇大聲叫道。

種蘇站在巷口,燕回則站在對麵岔口,兩人中間隔著南來北往的人群以及鋪天蓋地的陽光,遙遙相望。

再見到燕回,離下山不過幾日,種蘇卻有種恍然隔世之感,仿佛已許久許久未見。

這一麵,較之之前幾麵,感覺也截然不同。畢竟共同經曆過險境,雖比不得戰場上的戰友袍澤之情,卻九死一生,也不遑多讓,自然跟從前,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種蘇看的出來,燕回亦是同樣的感覺。他不是外露的性子,眼神卻溫和許多,對著種蘇,再無對著旁人的那種疏離冷峻。

種蘇與李妄同時邁步,朝對方走去。

“燕兄,你來了。”

兩人在路麵中間相匯,種蘇笑著開口。

李妄點頭:“等很久了?”

“我也剛到。”種蘇笑著道,繼而端詳李妄麵容,上回山上心疾發作時他蒼白的模樣委實嚇人,今日看著氣色好了許多。

種蘇的目光禮貌而關切,如同陽光一般溫暖,李妄站在原地,眼睫微動。

“燕兄的諱症可也痊愈?”種蘇下巴微抬,示意李妄的手腕。

李妄答道:“無事。”

種蘇從袖中掏出隻小瓷瓶,遞給李妄:“從前偶遇一位江湖神醫,購得些靈藥,這是昨日根據方子剛配的,對紅疹或有作用,燕兄試試罷。”

宮中什麽藥沒有?那紅疹已好的差不多,唯餘淺淺紅印,未料種蘇還記掛著,李妄接過,客氣道了聲謝。

“燕兄吃過早飯沒?”

李妄點頭。

種蘇便道:“那我們先逛逛,中午我請燕兄吃飯——這燒鵝麵雖吃不上了,卻還有其他更好吃的。”

種蘇領著李妄,沿街而行。

桑桑不遠不近的輟在後頭,有了上回教訓,陸清純不敢掉以輕心,無論種蘇去哪兒,都要跟著,卻又被嫌棄太過顯眼,隻得遠遠跟著。

今日隨侍李妄的,依舊是譚笑笑。

種蘇看了一眼竹竿般瘦弱的譚笑笑,正要開口,李妄卻已猜到,先一步開口道:“帶了其他人。”

幾個侍衛穿著布衣,做平民裝扮,混在熙攘人群裏,時刻堤防著四周動靜。

種蘇看不出來,卻知沒必要在這種事上撒謊,聞言便放下心來。

“我們先逛完這邊,到它盡頭,再折返,而後再……”種蘇大概說了下接下來的行程計劃。

李妄沒有異議,點頭,跟上種蘇。

“我叫小桑,小哥怎麽稱呼?”

桑桑與譚笑笑跟在後頭,桑桑好奇打量譚笑笑,這小侍從可真瘦,還跟上回一樣,一臉緊張。

譚笑笑也是很謹慎的,自家主子都不用真名,他自然也得變通變通,忙道:“我叫譚小德。”

桑桑道:“小德,你放鬆些,出門在外難免會遇到點事,便是坐在家中,說不準也禍從天上來呢,但大多數時候都平安無事,你不要太過緊張啦。”桑桑以過來人的經驗安撫譚笑笑。

譚笑笑感激道:“謝謝小桑姐。”

桑桑擺擺手,接著道:“你是不是很少出來玩啊?”

譚笑笑猶豫,看看前方身影,說道:“是啊。我家公子,尚第一次跟人這麽出來……”

李妄回頭,掃了譚笑笑一眼,淡聲道:“你隔遠點。”

譚笑笑一個激靈,忙後退幾步。

種蘇沒聽到二人對話,回頭,迷茫道:“什麽什麽?”

桑桑待人走遠,吐吐舌頭,朝譚小小同情低聲道:“你家公子很不好伺候哦。”

何止不好伺候,稍不慎便會讓人掉腦袋的好嗎?譚笑笑不敢接話,頗有點羨慕桑桑,她家公子看著便是個好說話的人。

而半日過後,譚笑笑才真正見識到她家公子的厲害之處,也生平第一次對自家主子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燕兄,這邊。”

種蘇以扇輕碰李妄,不時提醒他跟緊自己,生怕他丟了。

早飯過後,街上人漸漸多起來。今年科舉的學子比往年多了數倍,春闈已考,再過幾日便是張榜日,一旦張榜,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從此平步青雲,有人卻得打道回府,明年再戰,抑或心灰意冷,永遠放棄。是以便抓住這最後的長安時光,肆意歡樂。

街上處處可見年輕學子的身影。

長安本地住民也紛紛出來踏青,享受春日大好時光。

一時間街頭人頭攢動,攜家帶子,呼朋喚友,孩童嬉鬧,陽光從天空灑下來,天空中飛著幾隻風箏,處處皆人,處處可聞歡聲笑語。

“燕兄,這邊這邊,跟緊了。”

種蘇與李妄並肩而行,時不時被人流小小分散開。種蘇起初用扇子攔一攔,或碰觸李妄,後來索性直接拽住李妄衣袖,將他帶到自己身邊,如此反複幾次,便是李妄,也已習慣了。

“想必你知道的罷,東市做的主要是達官貴人的生意,還是有不少好玩意兒的。”種蘇邊走邊朝李妄說。

李妄點點頭。

東市位於皇城北部,許多朝廷官員達官貴族居住於此,因而決定了東市的主要客人群體。街邊各色店鋪林立,所售貨物不如西市品種多樣,卻勝在質量普遍不錯,頗有些好東西。

種蘇先領著李妄走過第一條街道,這裏大多是些古董,玉器之類的,種蘇買了日後又帶不走,便隻過過眼癮,帶著李妄看過一圈便罷。

李妄更無購買之心,宮中要什麽沒有,隻跟著種蘇走走停停。

片刻後,種蘇停在一個路口。

隻見這是條主賣首飾的街道,從頭上的簪子到腳上的鏈子,男女老少的,應有盡有。除去店鋪外,路邊還擺了些許小攤子。

“燕兄,等會你這樣……”

種蘇勾勾食指,示意燕回低頭,用扇子遮住兩人嘴唇,神神秘秘的對李妄說了幾句話。

李妄看看種蘇,點點頭。

“老板,這簪子如何賣?”

種蘇站在一小攤前,手裏拈著隻玉簪,客客氣氣朝攤主問道。

“喲,公子好眼光,一眼就挑中了最好的,”攤主笑容滿麵道:“這乃上等羊脂玉,楊氏玉記才刻出的新樣式,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方搶到手,平日裏少不得要十兩銀子,公子誠心要,八兩您帶走。”

種蘇道:“八兩太高。”

攤主:“這價還高?真不高——公子說多少不高。”

種蘇伸出根手指。

“一兩?!”攤主瞪大雙眼:“公子開什麽玩笑?!合著耍我玩呢。您可看看,羊脂玉呐!”

種蘇根本不看,隻道:“就一兩。”

“一兩本錢都不夠,那哪成?公子若誠心,再添點。”

種蘇便加了根手指頭:“二兩,再不能多了。”

“這……二兩也不成呐,您再仔細看看這光澤,這潤度,這樣式……”

“便跟你說吧,若非這樣式不錯,我也不會要它。二兩,老板掂量掂量。”

種蘇作勢要走,攤主忙叫道:“哎哎,公子留步……您再稍稍加點,便當交個朋友,回頭您再來。”

種蘇笑眯眯道:“就這個價,交個朋友。”

攤主正要再說,種蘇手肘不動聲色輕輕一碰李妄,意思是,到你了。

始終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李妄便上場,開口道:“二兩。成便成,不成便算。日後我家中庫裏挑一個給你。”

這正是之前種蘇跟李妄說好的,到關鍵時刻時,由李妄出麵,最後一錘定音。不為別的,隻因李妄為正宗的長安本土人氏,這些商人練就火眼金睛,一開口便能分辨得出。

雖不至於過分“榨取”其他人,但有本地人在,多少會多幾分便利。且李妄的氣質一看便屬於果斷型,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無商榷餘地,說不要就是真不要,絕非討價還價,走走看看,假裝嚇唬的類型。

讓種蘇沒有想到的是,先前她教李妄的,大抵是“二兩都不值……能不能賣”這種的,李妄卻自由發揮的更好,無形中把握住了講價精髓,尤其最後那一句“挑個送你,”馬上擊潰了攤主的心理防線。

本來嘛,這些攤子上就賣個款式,真要好玉,多的是大玉器行,誰來小攤上買。攤主再看種蘇與李妄穿著打扮,知道更是圖個新鮮的,家中隨便拿個出來,都是好貨,再不賣,便真算了。

“成成成,公子拿去罷。虧了虧了。”攤主一臉血虧的表情,做了這筆生意,“日後公子多來光顧啊。”

“那是自然。”種蘇笑眯眯的付過銀子,拿著簪子翩然離去。

“……可以還……這麽多的嗎?”

譚笑笑一臉震驚,朝桑桑小聲交談。

桑桑則表情平常,非常淡然:“還價對半講,基本常識嘛。我們先前就打聽過,這邊報價本就對外地人虛高幾分,我家公子還說高了呢,畢竟剛來長安,得拿捏點分寸,要在我們老家,嗬,公子一兩就能拿下。”

譚笑笑小聲道:“我剛剛好怕被攤主打啊。”

桑桑嗬嗬一笑,寬慰道:“不會的啦。你看你家公子,都未怕,還挺會的呢。”

譚笑笑看看李妄背影,充滿疑惑。

李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有經國治世之才,平日裏所議所談皆乃事關國民社稷的天下大事,民情也是知道的,卻都是通過奏折,大臣之口,再真實貼近,也不過一堆數字,一堆文字,哪裏會有這些活生生的細枝末節,煙火瑣碎。

人生頭回跟人還價。

李妄側首,看種蘇,種蘇喜孜孜端詳那枚玉簪,十分歡喜,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燕兄可有看中的?”種蘇收好玉簪,問道。

李妄搖頭。

“有看中的叫我,我幫燕兄還價。”種蘇笑道,“剛剛燕兄配合的真好!白賺了幾兩銀子!走,請燕兄喝東西。”

兩人走了這半天,正口渴,便找了家飲子店。

“燕兄,這便是我上回跟你說過的牛乳茶,你嚐嚐。”

上回被綁時,在山中小屋又餓又冷,種蘇曾說起牛乳茶,眼下也算兌現承諾,請李妄喝上了。

譚笑笑看見喝的,馬上緊張,正要上前,卻被李妄止住。

譚笑笑為難道:“公子……”

種蘇一笑,並不介意,反而道:“我先嚐嚐,好喝燕兄再喝。”

他兩的茶自一個茶壺中調出,杯子則為夥計當著客人麵清洗並開水煮燙過,若有問題,誰也逃不了。種蘇先喝一口,過得一會兒,方將另一杯遞到李妄麵前。

銀針試毒,乃皇宮內曆朝曆代許多天子嬪妃們進膳前的必然程序,種蘇知道民間不少名門貴人家中也有這種事,畢竟大家族內人口繁雜,利益盤根錯節,防人之心不可無。

燕回身為曾經的將門之後,有這個習慣,在情理之中。

上回被綁雖屬偶然,難得遇上一回,但下人們因此更謹慎些,亦屬情理中。燕回的這個製止舉動,讓下人難辦,種蘇卻明白,這卻代表了燕回對她的信任。

“燕兄覺得如何?”種蘇看著李妄,充滿期待。

李妄喝過一口,微微頷首:“不錯。”

種蘇頓時笑起來,好像這店是她開的一般,得到了莫大的認同,笑逐顏開道:“我便說你會喜歡。好喝燕兄就多喝一點,可以再續的。”

種蘇一口氣喝了滿滿一杯,又續了半杯,李妄見她如此,也跟著續了半杯,然後慢慢喝完。

從店中出來,店門口側旁空地上有人在賣花,爺爺帶著孫女,采了各色花朵,編成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花環,爺爺盤腿坐在地上,埋頭編織,小孫女則抱著隻花籃,坐在小板凳上,期盼的看著路人。

價格很便宜,一個銅板便能換得兩個花環。

有人講價:“給我三個可以不?”

種蘇上前,蹲下來,挑了幾個,這次沒有講價,反而多給了些,將碎銀放進小女孩兒手中。

爺爺一見,趕緊道謝,小女孩兒不待爺爺說,便乖巧的朝種蘇說道:“謝謝哥哥。”

種蘇笑道:“是我該謝謝你,好香好漂亮的花兒。”

“燕兄你要嗎?”

大康民風開化,男人簪花敷麵都屬常事,街上亦可見不少年輕男子鬢邊,或衣襟,或手腕上戴著花朵,花環之類的。

不過種蘇直覺燕回不喜簪花。果然,遭到了拒絕。

種蘇便自己手上戴了串小的,剩下的便分給桑桑與譚笑笑,兩人戴在頭上,倒也有趣。還剩一個,桑桑四下看看,找到陸清純,掛在他劍上。

種蘇手腕細,花環略大,便戴在袖外,行走間,手臂自然的擺動,李妄與她並肩而行,鼻端一路縈繞著若有若無的香氣。

種蘇戴著花兒,與李妄走在春風裏,前方忽然傳來歡呼聲,原來不知不覺,他們已走到天橋。

天橋向來是雜耍賣藝的集中地,不少江湖藝人在此表演各種技藝,胸口碎石,口中噴火,爬竹竿,耍大刀,弄劍,跳丸,戲獅……應有盡有,圍觀人群時不時爆發出陣陣掌聲與驚呼聲。

“燕兄,這邊看。”

種蘇帶著李妄,擠到最前麵,觀看幻術表演。

隻見三人扛著隻紙紮的大魚,其中一人口中噴火,冒出濃煙,煙霧繚繞,遮掩住視線,煙霧即將散開之際,領頭那人大喝一聲,三人齊齊跺腳,飛快旋轉,再猛喝一聲,煙霧散盡,魚赫然變成龍!

再轉,再喝,又變獅,變狗,變貓,變虎……

“好!”

圍觀人群接連發出歡呼,大聲喝彩。

“好!”

種蘇亦看的興致勃勃,忍不住拍掌叫好。

“我之前也看過,卻沒有這麽多花樣,太妙了。”種蘇非常捧場,不吝嗇發出真誠的讚美,不斷鼓掌。

臨近結束之際,該打賞了,種蘇往托盤裏丟了一小錠銀子,這次李妄沒有一擲千金,學著種蘇模樣,也丟出一小錠。

“其實我也會點戲法,”離開後,種蘇走著走著,對李妄說道,伸出兩指,比了比,“會這麽一點點。”

李妄側首看種蘇,微微挑了挑眉。

“不相信?”種蘇笑道,“今兒沒帶道具,改天表演給你看。”

李妄點點頭,沒說什麽,也不知信沒信。

走過天橋,對麵兩側街道酒樓飯館林立,空氣中滿溢香氣。逛了大半日,俱都餓了,正是吃飯時候。

種蘇帶著李妄,走進街旁一家酒樓,要了間二樓雅間。

“燕兄諱症未愈,咱們今兒就吃點清淡的。”

種蘇本身嗜辣,口味較重,卻考慮到李妄身體,不得不忌口,偶爾吃點清淡的也不錯。種蘇做東,讓李妄點菜,李妄麵前擱著酒樓食單,生平第一次點菜,略略翻了兩頁,眉頭微微挑起。

最後食單還是回到種蘇手中。

桑桑與譚笑笑各自服侍著自家倒過茶水後,便候在門外,譚笑笑仍時刻預備著,待會兒要給李妄試菜布菜,更擔心李妄吃不慣。

然而片刻後,事實證明,譚笑笑的擔心純屬多餘。

這家酒樓在東市頗有名氣,色香味樣樣不差,每上一道菜,種蘇都會先用單獨夾菜的筷子試吃過後,再示意李妄動筷。

“燕兄,你嚐嚐這個桃花魚。”

春天桃花最盛,距上回種蘇說過的桃花鵝後,這次則來了桃花魚。不過這桃花魚卻通體未加桃花做食材或點綴,隻因刀工使然,將整條魚身雕刻成花朵模樣,淋上醬汁後,猶如桃花般,故而得名。

“喜歡嗎?這魚乃湖魚,對諱症無礙,燕兄喜歡可以多吃點。”

“還有這個,油鹽炒枸杞芽,不算特別的東西,卻隻有春天方有,吃個鮮味。這家炒的相當不錯,燕兄吃點——嘿嘿,沒騙你吧,是不是還不錯。”

天下珍饈美味,宮中應有盡有,其名頭更多,作法更精細更多樣,李妄不是沒吃過這些菜式,但在這宮外酒樓中,卻似乎又是另一種滋味。

與人這般同桌而食,記憶中,更是屈指可數。

這頓飯吃的頗為輕鬆,隻是朋友間便飯而已,不必講究食不語之類的規矩,種蘇與李妄邊吃邊談。

種蘇十分健談,卻非張牙舞爪,隻顧自己說話,她言談舉止不失熱情,又有禮得當,既不聒噪,亦不會冷場。亦有著女孩兒特有的細致,十分會照顧人,一舉一動渾然天成,毫不刻意,非常自然。

李妄的言談舉止自不必說,吃相亦端正優雅,他話不多,卻非木訥之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都傾聽於耳,時而頷首,時而搭一兩句話,恰到好處。

偶爾有兩人都埋頭品菜不說話的時候,席間隻聞輕微的筷著杯盤咀嚼之聲,卻無人覺得尷尬。

這是多年好友或親密無間的人方有的輕鬆自在,不必刻意找任何話題,一切都出自本心,種蘇與李妄不過短短時間便有這等默契,當真難得。

譚笑笑候在門外,眼看李妄跟著種蘇,筷子伸向一道又一道食盤中,眼睛瞪的溜圓,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這頓飯種蘇與李妄明顯都吃的很滿意。

酒樓夥計撤下食盤,端上些小糕點與瓜果並茶爐,上置一小茶壺,咕嘟嘟煮上今春新茶。

嫩綠葉片翻滾,酒樓位於城中河畔,種蘇與李妄兩人臨窗而坐,稍作休憩,窗外河水波光粼粼,小舟泛過。

種蘇摸摸衣衫下略圓的肚皮,吃飽喝足之後,分外愜意。

“待燕兄痊愈後,再帶燕兄去吃吃蜀菜,蜀地菜係,天下一絕。”

李妄漱過口,嘴唇溫潤,點點頭。

說道這裏,種蘇想起一事,看李妄一眼,清清喉嚨,似不經意般問道:“對了,燕兄上回說在尋那個**賊,可找到了?”

李妄一頓,旋即道:“還未。”

“哦……還要繼續找下去?”

“自然。”李妄眼神略沉,仿佛僅是隨口提起那**賊,便十分不虞,說:“抓到為止。”

“……哦……嗬嗬……理應如此。”種蘇維持著笑容,又問道,“可有進展了?”

“隻要他在長安一日,活著一日,便不會放過他。”李妄淡淡道,“不急。”

種蘇心中咯噔一下,未料他態度竟如此堅決,事隔多日,仍未釋懷,一時間頗為頭疼。

按道理,應該問問這**賊究竟怎麽回事,但事關“**”字,多半不雅,但凡懂禮識趣的都不宜深問,再者種蘇終究有點心虛,更不敢張口。

這要怎麽辦?

種蘇原想今日坦白一切,眼下卻如何也開不了口。

如果坦白,李妄會不再追究,轉而原諒她嗎?盡管兩人共過患難,如今也相處融洽,但種蘇回想起李妄對待敵人時的狠戾,以及眼下對“**賊”的態度,斷然不敢冒險。

翻臉不認人,且說不準因為種蘇的“隱瞞”和易容而更變本加厲報複,是完全有可能的。

以後怎麽辦?

從此再不相見,不再聯絡?剛剛建立起來的情誼就這麽斬斷?更重要是,雖然種蘇如今所報姓名身份都是假的,不齊全,但倘若李妄真要找她,隻要到當時報官的官署稍一打聽,便能找到她。借由他人之口得知真相,隻怕會更生氣。

那麽,繼續來往下去?

如果繼續來往,便得一直以這副麵容,以“賈真”這個身份了。倒也不是不行,隻怕時日越久,往後越說不清。

要麽,日後慢慢疏遠,不動聲色的以不會讓對方懷疑的程度,逐步斷掉?

可那委實太不齒了。雖說種蘇坦白後的身份仍非她的真實身份,但那終究是不一樣的。李妄不大世出,說不準這是頭回跟人這般結交朋友,如此待他,於心何忍。

哎。

“怎麽?”李妄抬眸,看向種蘇。

種蘇方發現一不小心竟歎了口氣,忙道:“沒什麽,吃太飽了……燕兄喝茶,喝茶。”

午後陽光更甚,種蘇與李妄吃過茶後從酒樓出來,沿著長街緩步而行。午後街道上仍舊人聲喧囂,大多數人都吃過午飯,一臉酒足飯飽的慵懶愜意。

流浪漢乞丐兒們依著牆根橋欄打瞌睡,江邊草地上亦有百姓們或席地而坐,或鋪了氈子曬太陽,蔚藍天空飄**著幾隻風箏。

比之早上的熱鬧,此際的熱鬧帶著幾分慵懶,仿佛時光都慢下來。

種蘇亦曬的有些懶洋洋的,與李妄慢悠悠的閑逛。

東市四通八達,東西南北各有城門,更有不少出口通往各坊間,種蘇不走回頭路,帶李妄朝還未逛過的地方而去,她已收起思緒,無論如何,這一回還是得盡職盡責他好好逛逛。

“這幾條街我先前也還未來過呢。”種蘇四下看看,說道,“那邊是成華門,逛完正好從那邊出去。”

“咦,居然這麽多茶樓和戲院。燕兄想聽說書還是聽戲?不知這裏水平如何,我們去聽聽看?”

晌午後,裏頭坐了不少人,許多人拚桌而坐,麵前放著一壺茶,正廳前方坐了布衣老頭,捋著花白胡須……李妄抬頭看看天上太陽,複又垂下目光,視線從種蘇臉上一掠而過。

“下回罷。”李妄說。

種蘇微微一頓,笑笑,道:“今日天氣好,多走走倒更好。”

“呀。”

日頭漸移,許久後,種蘇與李妄來到一條香味濃鬱的街道。正是專門販賣胭脂水粉與女子首飾的地方,街道兩旁紅羅軟香,全是散發著各種香味的鋪麵。

“走走走,去看看。”

種蘇愛男裝,也愛女裝,好看的都喜歡,好久未穿女裝,而接下來的兩年更沒辦法做女子裝扮,當下看到這些東西,忍不住過過眼癮。

李妄看著種蘇,眉頭微微一挑,雖說大康男子有不少喜好敷麵抹粉的,種蘇一張臉卻是幹幹淨淨,幾次見她,均未見她塗脂抹粉,顯然並不好此道。

“自己不用,也可以看看的嘛,”種蘇看到李妄眼神,馬上明白他是為何意,當然不敢告知真實理由,清清喉嚨,一本正經道,“燕兄不懂了吧,身為男子,哪怕不用這些東西,也得略懂——畢竟日後總要娶妻成家的罷。”

娶妻便得說親,遇到心儀姑娘,日後成家,也要懂得討妻子歡心,胭脂水粉珠寶首飾這些自然少不了。這個理由非常合理。

種蘇已然興趣盎然走進店中,李妄隻得邁步跟上。

種蘇隨便進了家店,卻規模不小,正廳內陳列足有七八個櫃台,更有專門的休息隔間,置上長凳與茶水,供逛累的客人們歇腳。

店中客人不少,多是女子,或由丫鬟嬤嬤隨侍,或由夫君陪同,如種蘇與李妄這種兩個男子結伴而來的,實為少見。

兩人一進去,便吸引了眾人目光,紛紛側目而視。

種蘇視若無睹,泰然自若,徑直來到一櫃台前,低頭看櫃內貨物。李妄亦步亦趨,來都來了,亦視周遭目光如無物,跟在種蘇身邊。

“我們先看看,有事叫你。”

種蘇笑吟吟朝過來招呼的夥計說道。夥計也是見過世麵的,當下點點頭,說句您隨意,便不再叨擾。

“燕兄可娶妻,或有心儀之人?可要順便看看,這家東西貌似還不錯。”

種蘇隨口說道。

“皆無。”李妄答道。

這個答案也不太意外,看李妄那模樣便知。成了家的男人和未成家的,還是有些區別的。

不過,大康規定,女孩兒十五及笄,男子十六,便可嫁娶,當然,民間不足這個歲數便有不少定親的,許多男子更在初懂人事後,便有了妾室或相好。大康婚姻律法並不嚴苛,相反較之從前朝代,還頗為寬鬆。

譬如嚴令禁止強買強賣,允許夫妻合離,寡婦再嫁等等,雖不一定能百分百執行到位,卻畢竟是種態度。稍稍晚點嫁娶,也更多一點寬容。

盡管這樣,李妄如今年紀,按官方規定,於常人眼中,也屬有點晚了。

種蘇今年十七,尚勉強無礙,再過兩年,恐同樣要麵臨世俗所指,或許更為厲害,畢竟在這方麵,女孩兒向來更弱勢些。好在她家中有錢,父母開明……

說起來,去年開春,一家人上寺廟進香祈福,種蘇抽了根上上簽,簽上言她十七歲上紅鸞動,姻緣至,覓得佳婿,天作之合,富貴潑天……

喜的種父種母當即多捐了數倍香油錢,並決定這年認真替種蘇說親……沒承想,出了這事,種蘇須的上京兩年,別說佳婿,富貴,有沒有命回都難說……

這兩年,什麽兒女情長都免了。

種蘇正看口脂,聞言抬眸,李妄那語氣無情無緒的,卻似乎帶著點落寞。

種蘇想了想,笑道:“咱們皇帝陛下跟你同歲,也還未娶呢,咱們也不必著急。成家乃一輩子的事,寧缺毋濫,遲點都沒關係,關鍵在於彼此合意,否則太過難熬,一生痛苦。”

李妄原本正漫不經心,聽到這話,卻忽的一怔,轉而注視種蘇,眼神裏帶著莫名的意味。

“以燕兄條件,便是天仙般的女子,又有何難。就看燕兄喜好罷了。“種蘇又道,作為朋友,自然為朋友說話,當然,這也是客觀事實。

”燕兄,好多人看你呢。”

種蘇早就注意到,四周不時飛來的目光,而今日這一路逛來,沿路更收獲無數注目,多數都著落在李妄身上。

李妄今日一身淡藍錦袍,膚色白皙,五官猶如濃墨重彩的水墨畫,眉是眉,眼是眼,格外分明……種蘇第一次見之的驚豔,近距離再看,依舊動人心魄。

唇不點而紅,濃妝淡抹總相宜,增之一分則多,減之一分則少,種蘇見過李妄之後,方知這些詞句的真正含義。

長安都城,自然不缺漂亮美人與英俊美男,各有千秋,各具特色,但哪怕美色齊聚一堂,於千萬人中,李妄都不遑多讓,最為打眼。他周身更有一種不可言說的貴氣,令人隻可遠觀,不敢褻玩焉。

店中女客居多,或純粹欣賞,或有他意,無數美目飛轉,秋波頻送。

李妄也不知是未察覺,還是無動於衷,總之毫無動靜。

“看你。

聽得種蘇那般說,李妄亦毫無波動,卻略略抬眼,看了眼種蘇,麵無表情道。

種蘇今日穿了身天青色錦服,烏黑秀發間發帶飛揚,被太陽曬的臉頰紅潤,唇紅齒白的,笑起來眉眼彎彎,意氣風發,如春風般和煦溫暖,跟清貴疏離的李妄走在一起,風格迥異,卻也同樣引人注目,兩人並肩,互為對方增色。不過在身高上略輸一籌,這是天生的,沒辦法的事。

種蘇聽李妄這樣說,便笑起來,小扇子一搖,輕聲道:“對,看我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