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閱】

種蘇看到這兩個字頓時笑的不行,並未感到被怠慢或者被敷衍了,而是馬上想到燕回回信時的“窘迫”模樣,不知為何,就有這樣的直覺,知道他定跟自己一樣,也是初次與人這般通信。

以燕回的性情,大抵實在不知寫些什麽,最後隻好以這兩字回複。

已閱?當自己是皇帝麽。哈哈哈,太好笑了。

種蘇笑了好一會兒,陽光照進廊下,心情實在大好,便索性趁興再回一封。

【燕兄,來信已收到。嗯,已閱。】

……

種蘇唇畔含笑,寫好信,想了想,擱置案頭,第二日方著陸清純送往書信齋。

在李妄的第二封回信到來之前,種蘇得先忙另一件事了。

會試張榜了。

許子歸一舉得中,為本次春闈會元。種蘇沒想到許子歸果真有才,心中著實為他歡喜。

遂讓陸清純遞了賀信過去,恭喜祝賀一番——許子歸所居住的客棧已成近日的熱鬧之地,每日登門拜訪者如過江之鯽,附近百姓也爭相上門一睹會元之風采,順帶蹭蹭瑞氣。

許子歸未有回信,種蘇也不介意,知道他定忙的無暇分身,不久之後還有殿試,而殿試之前這段時間,還須拜訪座主,同窗交流等等不能避免的應酬。

種蘇身為捐納之官,不必拜座主,卻也需去認門庭,其性質實質與拜座主差不多。

這一日,種蘇換上一身較為正式的新袍,帶上名帖,來到戶部度支主事府上。

主事府大門緊閉,唯開了一道側門。種蘇來的不算早,隻見側門陸續有人出入,附近停著車馬,不時有人離去,有人到來。

“人還挺多啊。”桑桑也換了男裝,扮做種蘇貼身小廝,先到門口登記,之後等待傳喚入內。

“不算多,”種蘇打量來往之人,“據王先生說,從前才叫門庭若市呢,如今捐納之製日漸式微,這些不算多了。”

王先生乃入京之前家中特地為種瑞請的先生,大致講解大康當今的朝政局勢等,以免到時入職眼前一抹黑。種蘇跟著也聽了些許。

捐官之製曆朝曆代幾乎都存在,大康亦不例外,在先朝,以及當朝前幾年,都曾大肆實行過,大大緩解和增強了當時的國家財政。

但它的弊端也同樣顯而易見,譬如常見的拉幫結派,貪汙受賄,官員腐敗等等問題。正因為這些弊端,向來頗受正統官員的抵製,一個英明的皇帝,明智的官員既要恰當的利用它,但若想真正國強民安,長遠發展,則更需遏製,甚至鏟除它。

如今的皇帝重視科舉,其反麵態度正是對捐官之製的反感,不滿和打壓。

種蘇說的“不算多”,較之以前相比,的確不算多。

“種公子,裏頭請。”

種蘇跟隨仆役來到主事府正廳,廳上坐著名中年官員,正襟危坐,一旁還坐著名下屬,麵前置一名冊。

“錄州錄縣人士種瑞,拜見主事大人。”

中年官員抬起眼皮,看了眼種蘇,嗯了聲,繼而一點頭,種瑞便遞上名帖,中年官員看了一眼,交由身旁下屬,下屬對照名冊核對一遍,而後畫了個勾,再示意這便可以了,可以走了。

種蘇行禮,退出正廳。

這便是所謂的認門庭,不比科舉學子們拜座主,是真正的學子與主考官間的情誼聯絡,日後相互依傍,提攜等,捐官們的認門庭不過是來認個主,走個過場,知道你從哪裏捐的官,認個主,日後別站錯隊,萬一有什麽事,知道找誰。

當然,最好沒事,畢竟捐官的都是小官,虛職,除非能堪大用,否則誰耐煩幫你管你。真出了事,說不定為保自身,省卻麻煩,先於他人對你出手都有可能。

少惹事,規規矩矩本本分分最好。

當然,如果你能平步青雲,成為可用之才,又另當別論。

這戶部主事乃當朝右相王道濟的門生和下屬,既由他經管捐官一事,換而言之,種蘇如今也算王相一派了。

捐官之製畢竟不甚光彩,哪怕當初無可奈何利用它時,亦不能坦**公之於眾,一向不大能見光。這樣的事,自然不能讓皇帝沾手,君臣之間久而久之形成默契,此事由官員去辦,皇帝一般不經手,不過問,更幾乎不怎麽幹涉。

大康的捐官之事向來由世族大家王家掌控,延綿至今。

種蘇不管這些事,也不必管這些事,畢竟黨派之爭輪不到他們這些小兵小卒關心,萬一日後分出勝負,大的好處輪不到他們,也不至於累及性命。

老老實實苟完這兩年便罷。

“這便完了?”

“嗯。”

“那,回去?”

種蘇與桑桑出得門來,預備打道回府,卻在門口得知了一件令她扼腕痛惜的事。

“什麽什麽,你說什麽?你沒騙我吧。”

主事府門口,一年輕男子坐在樹下,抬袖擦淚,手中拿著他的名帖。

“我騙你做甚,這又不是什麽好事。若非家中有事,我怎可能願意回捐!”

種蘇簡直天打五雷轟。

所謂回捐,最開始為避免有些人萬一買官後又反悔而製定出的一條策略:反悔了,不想買了,可以,拿當初交易的雙倍金額再買回去。這便是所謂的回捐,畢竟這不是菜市場,任你想買便買,想退便退。

後來捐官大肆虐行之時,出現了競價惡性競爭,昏君和昏官們為斂財不擇手段,已經賣出去的官位,因出現更高價,便逼迫低價者放棄,更讓其以雙倍或數倍價格回捐回去,方可放其自由身……一時間弄的怨聲載道,官場混亂不堪。

後來得到治理,得以改善,但這一回捐製度卻還是存在的。

種瑞離家出逃後,種父第一時間便去打聽過如今是否可以回捐,卻被告知不能。

然而種蘇剛剛從這年輕人口中方知,其實是可以的。隻要在科舉會試張榜之前,遞交名帖,表明心意,交上雙倍金額,便可回捐。

這年輕人便是如此,因家中突發急事,不得已回捐,今日方有時間來拿回自己的名帖。

可惡!

種蘇一想便明白了,當初種父得到的消息並不準確,對方肯定怕麻煩,不願向上稟告,畢竟回捐他並不能得到好處。

而她上京後,這段時間也是有機會回捐的,卻因先入為主,理所當然的以為一切已成定局,以致錯失了這最後的機會。

種蘇想起,她租賃的那小院,原租戶名叫賈真的,桑桑曾聽鄰人說過一句,貌似是個剛上京,預備入職的,後來有事突然離京了。這麽一想,極有可能就也是個回捐的,否則怎麽可能說走便走。

等等,錄州偏遠,種家得不到最準確的消息便也罷了,裘家在京為官,為何當初也無提醒?

對此裘進之的回答是:

“還有回捐這種事?不是早被禁止了嗎?”

裘進之比種蘇還要茫然,還要痛惜:“我不知道啊,從未聽說過。租賃之事由下人一手操辦,我哪知道那麽清楚……早知便讓你回捐了,反正你家有錢,省得我跟著提心吊膽的。”

種蘇無語凝噎,然而想來也怪不得裘進之,大概這種事向來不會大肆宣揚聲張,隻有內部人員方真正知道最新消息。

也怪自己不夠細心……不,也怪不得自己,誰能僅憑隻言片語想到那麽多。

若能回捐……

哎,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事到如今,再如何惋惜,後悔都無濟於事,算了算了,幹脆別想了。

或許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注定種蘇要來長安一趟,注定她生命中必有這段經曆。

想一想,這一趟目前為止似乎也沒什麽不好,見過許多從前不曾見過的風景以及沿途各地不同的風俗人情。雖在長安出了點意外,卻也領略到了長安的繁華璀璨,更結識了燕回這個脾性相投的好友。

想到這裏,種蘇的心情複又好起來。

無力改變的事,便當成上天的饋贈吧,至於最終結果走向何方,便盡人事聽天命,過好當下,其餘皆隨它去吧。

種蘇一向心胸開闊,想的開,鬱悶了半日,便決定不再想。

認過門庭後,接下來便是等殿試結束,與新科進士們一同入朝,各居其位,正式就職,各做其事。

這段時間裏,便該讀讀書,練練字,收收心了。

恰逢這幾日天氣突變,一連幾日小雨,綿綿不停歇,種蘇便不大出門,隻待在家中,讀書,寫字,做入職的相關準備。

當然,即便宅在家中,也是有許多樂趣的。

譬如跟小西施玩耍,雨停時便在院中清理小池塘,撒上些花種,喂養些小魚,做小西施的預備口糧。

再譬如,燕回的信來了。

【賈真友啟:

上回複信,寥寥二字,隻因當時忙碌,倉促下筆,並無嫌你打擾之意,勿多想。

諱症已愈,身體無礙,一切安好,勿念。

近日家中事務繁瑣,暫不能抽身外出,若得空閑,會去信告知。】

仍是寥寥數語,種蘇卻又看的笑起來,這次乃愉悅的笑。

隻因上回種蘇在信中順口提了一句,大意是如果燕回太忙,若有打擾,不必回信,種蘇本意是怕燕回為難,不知如何回複,沒想到燕回卻專門解釋了這點,這次回信雖仍有點一板一眼,卻明顯好了許多。

種蘇發現,這燕回挺有意思的,看著冷峻疏離,仿佛不容置喙,是那種一旦發號施令,便無人能改其心意的人,但實則卻似乎出人意料的好說話,甚至有種溫順的感覺。

很願意聽從旁人意見,並不執拗專斷。跟這樣的人相處來往,當然是非常舒適的。

小雨紛飛,種蘇吃過飯,喂過魚,貓兒趴在她腿上,她坐在窗前,伏案回信。

本想聊聊最近的會試之事,說說即將就職的心情等等,但種蘇還是頗為謹慎的,一則事關秘密,最好少說為妙,二則燕回家已然遠離官場,恐怕或有忌諱,或不甚關心,對如今這些事並無興趣。遂即作罷。

【燕兄安啟:

聽聞你諱症痊愈,身體無恙,吾心甚慰。身體乃萬事之根基,定當細心照顧。

近日細雨綿綿,我亦宅於家中,半日讀書,半日睡覺賞玩,倒也頗為得宜。哦,燕兄事務繁忙,卻也要勞逸結合,久坐之餘,可起身活動片刻,舒展筋骨,避免四肢僵化,肩頸疼痛……】

宮中,李妄批閱過半數折子,展開種蘇信件,看到這裏,眉頭輕揚,便放下信,站起來,走到門外,站在廊下,看著細雨,揉了揉肩膀。

細雨如針,潤物無聲,落在樹葉上,園中一片翠綠,散發著縷縷清新氣息。

種蘇信中還順帶提及一事。

【本想去慈恩寺後山看看晚開的梅花,據說因這場雨,耽擱了花期,當真遺憾,隻盼明年有緣,能夠得以賞見。】

“譚德德。”

“在。”

“看看後花園的梅花如何了?折兩支好的,送到信舍。”

“是。”

李妄吩咐完,坐到桌前,蘸墨提筆,撰寫回信。

萬事開頭難,李妄自回過第一封信後,後麵便簡單許多。雖仍不如批閱奏折,審閱朝堂公務那般自如流暢,卻進步許多,言談間漸漸自然起來。

譚德德很會辦事,搭配了個素淨低調又不會暴露身份的花瓶,插上梅花,一並送了出去。種蘇收到後很是歡喜,放在窗前時時能看到的地方。

【這乃燕兄家園子裏的?當真意外之喜,謝了謝了。無以為報,這兩日吃到的點心還不錯,卻不能久放,不能多食,隨信附送兩小顆,請君淺嚐。待日後有閑暇,再帶燕兄外出去吃——近日我又發現好些好吃的,好玩的地方!】

隨信而來的小盒中,兩粒玲瓏可愛的小點心,李妄煮了杯茶,就著茶水緩緩吃了,味道軟糯,頗為可口。

兩人誰也沒想到,會這樣書信來往,起初不過普通問候一下而已,誰知卻仿佛停不下來,一來二去的,不知不覺幾乎沒有間斷。

文字有著語言之外的另一種魅力,兩人所說不過些日常瑣碎,雖未見麵,卻猶如對坐相談,更添親切。

李妄略略沉吟,後日便是殿試,殿試結束,還有新科進士宴,緊接著便是一年一度的朝會,百官覲見,新官入朝……

“譚德德。”

“老奴在。”

“取戶部今年新官吏名冊來。”

譚德德微微一怔,朝廷官員擢升選拔名冊一般都放在吏部,唯有捐納的官員名冊在戶部處,而這一部分向來皇帝從不伸手過問,這已是幾朝形成的不成文規矩。譚德德知道那位公子是捐納的,也不敢多問,忙遵命行事。

剛轉身,卻又被叫住。

“等等。”

李妄虛虛撐著頭,想了想,道:“罷了。”

“是。”譚德德答道,又道,“再過幾日朝會時,老奴便可以見到那位公子……那位大人了,嗬嗬,上回山上匆匆一麵,不知那位大人能否認出老奴來。”

李妄涼涼看了譚德德一眼。

“數百位大人,齊聚一堂,想必不一定能注意到老奴,”譚德德笑道,“但定能看到陛下的。”

李妄有些累了,捏了捏眉心,一時沒有說話。

“倘若是你,看到朕,會如何?”片刻後,李妄開口,漫不經心問道。

“回陛下,自然會震驚無比,而後欣喜若狂,受寵若驚。”譚德德忙答道。

“是嗎?”李妄幽黑的雙眸中滑過一抹懷疑,“不生氣?畢竟朕欺騙你,隱瞞了身份。”

“換做別人說不準會略有不愉,但您是誰,是皇帝陛下,豈會生氣?陛下身份豈可隨意暴露,隱瞞亦是情有可原,理所當然!見到您,隻會受寵若驚,感恩戴德。”

譚德德心道,尋常人能見到皇帝,能得皇帝一個和善眼神便已是天大福氣,那位公子如今的待遇可是前所未有。不出意外,日後哪怕不能平步青雲,也定官運亨通,哪還會,還敢怪皇帝一時欺瞞。尋常人幾世都求不來的運氣。

李妄一手撐著頭,一手擱在案上,兩指隨意的輕輕敲擊桌麵。

“最好如你所言。”最後他說道。

接著李妄鋪開信紙,提筆回信。

【瑣事將盡,本月二十日,將外出一遊,你若有空,可前來一敘。】

譚笑笑小心收好信。

“師父,您覺得陛下信您的話了嗎?”

“我所說難道不對?”譚德德走在夜晚的宮殿小道上。

“對對對,師父說的當然對。話說,我也好期待那位公子朝堂上與陛下相見,她不會嚇的叫出來吧。萬一當堂脫口而出‘燕兄,怎麽是你?’哈哈哈哈,豈不有趣?不知陛下會何種表情。”

“哎呀!”譚笑笑頭上挨了一擊。

“這是你能妄議,你能揣測的事嗎?不知死活的東西!”

譚笑笑不敢再說,忙不迭跑了。

譚德德眯著眼,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須。

燕兄?

嘿嘿,確實有趣。

種蘇收到李妄這封信後很高興,算了算時間,正好朝會結束,於是馬上回信。

【有空!那麽,本月二十日,便說好了,一言為定,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