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

怎麽會是他?

他是皇帝?

種蘇向來膽量不小,許多人害怕的東西,譬如蟲子蟑螂,妖魔鬼怪類的傳言等皆無法嚇到她。從小到大經曆過的最恐怖事,乃某回半夜驚天炸雷,嚇的她夢中驚醒,大聲尖叫。

那回種瑞赤著腳匆匆跑來她房間,倒是抱住她陪了半宿,事後卻笑了她足足半月。

然而即便那夜驚魂炸雷,也不如眼前這一幕駭人恐怖。

燕回!

種蘇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沒有當堂驚叫出聲,一切太過突然,猝不及防,她的眼中現出無法遮掩的震驚與恐懼,一時之間腦中一片空白,無法言語,呆怔在原地。

種蘇站在最前方,餘人隻能看見她背影與側影,臉上神情卻盡數落入李妄眼中。

李妄端坐在龍椅上,高高在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種蘇,微微眯起雙眸,眼中震驚之色不動聲色斂起。

眾人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1】。

雖那時看的不甚清楚,卻有模糊輪廓,當這張臉出現在眼前時,那模糊記憶便瞬間清晰,便是化成灰他也認得。

萬萬沒想到,辛苦尋找的**賊,居然就這麽找到了,居然還是自己的臣子……

當真荒唐,當真可笑,當真……無恥!

李妄微微眯眼,冷冷看著種蘇,一時沒有說話。

殿中靜謐無聲,氣氛忽然顯得微妙。

“咳,”秘書監鬥膽打破這詭異的寂靜,“大膽,天子麵前,不得失儀。”

種蘇猛的回神,忙低下頭去。

秘書監清了清喉嚨:“陛下?”叫了人上前,卻又一言不發,不知是何意。

李妄仍未說話。

種蘇背上冷汗津津,頃刻間濕了衣衫,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完了,死定了。腦中此際無暇他想,隻等待那奪取性命的旨意。

她可以感覺到李妄的目光仍在她身上,猶如一把無形的刀,懸於頭頂。

“有緣……”李妄低聲道,語氣無情無緒,卻藏著抹不易察覺的低沉陰鬱。

有緣再會——這正是那日小巷中,種蘇臨走時留下的“猖狂之詞”:

“你給我等著!”那日李妄虛弱,咬牙切齒道。

“來呀,隻要我們有緣再會。”種蘇嘻嘻笑,揚長而去。

此刻李妄雖隻模糊說了二字,種蘇卻立刻聽出其完整之意。

一眾大臣卻不知其中機鋒,完全不明所以。前些時日李妄被綁之事本就隻有少數人知道,另外一名朝廷命官因官階低微,未有引起注意,是以無人能聯想到那事上。

有緣?難道是頗合眼緣?

然則李妄卻沒再說什麽,短暫的靜謐之後,李妄抬抬手,譚德德便適時道:“下幾位大人覲見——”

沒事了?

種蘇心中怦怦直跳,不敢置信,這是逃過一劫了嗎?居然沒有治罪?種蘇雙腿發軟,總算能夠勉強維持鎮定,跟隨這一組的其餘人一起退出殿中。

到了門外,一內侍卻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邊。

“種大人請留步,請稍後片刻,陛下有請。”內侍低聲道。

內侍領種蘇到殿旁一側等候,而後離去。

日頭已爬上天空正中,陽光劈頭蓋臉的灑下來,種蘇獨自一人,站在廊下,沐浴在陽光裏,背上爬滿冷汗。

又近一個時辰後,鍾聲響,群臣退朝,紛紛散去,百官朝會終於結束。

“種大人,這邊請。”

這回來請的,是種蘇認識的人,正是先前在宮外伴在李妄身邊的侍從。

譚笑笑。

譚笑笑亦不複宮外那副和氣膽小沒見過世麵的小仆役模樣,一身內侍服,嘴角倒是仍帶著笑,卻明顯公事公辦。

種蘇跟著譚笑笑過了兩道門,走的片刻,來到長鸞殿。

長鸞殿乃平日朝參的地方,也是天子日常處理公務,起居之處,唯有五品官員,或得特許方能入內。種蘇萬萬沒想到,她竟會踏足此地。

三月裏,偏殿中地上仍鋪著毯子,踩上去落地無聲,空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熏香。今日朝會後皇帝不再見任何大臣,連侍從宮女都趕了出去,偌大的皇殿內隻餘幾個貼身內侍和侍衛。

種蘇孤身一人,站在空****靜悄悄的殿中,等待最終的審判。

片刻後,腳步聲響起。

李妄換過一身黑色常服,眸色沉沉,袍角帶起一陣輕風,坐上正中位上。

種蘇趕緊低頭,跪伏在地。

李妄冷冷看著種蘇,終於找到這**賊了。

他不叫起,種蘇不敢起,額頭碰觸在地麵上,四周寂靜如同墳墓。

“種卿。”李妄終於發話了,聲音聽起來毫無異狀,猶如跟尋常臣子敘話,“種卿跟朕有緣,來,到朕身邊來。”

冷汗重新爬上種蘇脊背,這聽似平靜的話語卻令她毛骨悚然。

種蘇直起身來,卻沒有站起,眼眸微垂,開口道:“陛下此言,微臣受寵若驚,隻又實在惶恐,微臣鬥膽,今日方有幸初次得見陛下聖容,實不知這緣從何起,當真惶恐。”

此言一出,本就安靜的殿中更靜了一靜。

李妄眯了眯眼:“初次得見?”

種蘇答道:“是。”

“抬起頭來,好好看看。”

種蘇抬起頭來,看向李妄。

先前在朝會上震驚的匆匆一瞥,如今相隔數尺,種蘇眼中清晰映出李妄的五官。

這是燕回的麵容,燕回的聲音,然則卻絕非宮外的那個燕回。

他比燕回更冷峻,眼神陰鬱,對她毫無感情,全身更充滿一種肅殺之氣,手握身殺大權,隻要一句話,便可以馬上要了她的命。

種蘇必須摒除一切雜念,打起精神應對。

種蘇眼含惶恐,小心的看李妄,觸及到李妄黑沉沉的目光時,忙低下頭去,拱手道:“回陛下,臣仔細看過,確與陛下乃初次相見。”

種蘇等在朝會殿外的那段時間裏,大腦飛快快動,心念電轉,知道今日說不定便是死期。

求饒可以嗎?

李妄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她這個“**賊”,如今自己送上門來,豈會放過?在殿上認出她的那一刻,種蘇清楚的看見,李妄眼中閃過的一抹殺意。顯而易見,他絕不會饒恕。

然而為何未當堂處置掉她?

原因或許有很多,但最重要最可能的,便是此事不宜聲張,不能公開。

種蘇很快抓住其中的關鍵點,想想也是,皇帝出宮本就屬於隱私機密,更何況皇帝被調戲了這種事,想來知道此事的人定然沒幾個。

而皇帝想要懲治她,總得有個名目。

否則無緣無故殺掉一個剛入職的朝廷命官,哪怕隻是區區小官,要如何交待?雖然他不一定需要交待,卻不免會引起一些胡亂猜測。

沒有被當場處置,這為種蘇贏得了一點自救的時間。

當然,單獨召見她,也有可能將她偷偷處置,畢竟這對一個皇帝來說,不是什麽難事,更不是什麽稀罕事。方才種蘇等在殿中時,最擔心的便是有人悄無聲息上前來,捂住她口鼻,或者將她一聲不吭帶走,又或者等來皇帝不由分說的一句“拿下”……

所幸,這一切都未發生。

接下來,種蘇還得賭一把。

是坦誠當日“罪行”,解釋清楚當時情形,然後跪地求饒,請求寬恕“猥褻”龍體之罪,還是隻字不提,幹脆裝作不知?

種父曾經說過,許多人對曾經的某些窘事糗事或者錯誤念念不忘,很多時候並非因為那事本身,而是因為那些事帶給人的種種感覺。事情過去後,再舊事重提,無疑是重揭傷疤,令人再體驗一把當日的感覺。這是十分不對的。

或許聽起來有些矛盾,但確是複雜的人性。

種蘇倘若現在坦誠,解釋了他會聽嗎,聽了會信嗎?恐怕隻會認為是狡辯,反而更激起他的回憶,引發怒意。

若抵死不認,一方麵不會勾起傷疤,更不會坐實“罪行”,另一方麵也在隱晦的告知對方:自己將永遠三緘其口,已然知罪,絕不敢泄露半分。

沒有時間多做細致周全的思量,種蘇冒險做下這個決定,賭一把李妄非殺人不眨眼的暴君,賭一線生機。

“微臣與陛下先前從未見過。”種蘇道。

角落裏四腳神獸爐鼎飄出縷縷香霧,李妄眼睛眯了起來。

這人若敢求饒,敢重提那日之事,便立刻割了她的舌頭,斬去手指,再殺了……然而種蘇的話語卻出乎意料,她膽子很大,竟敢來這一招,卻的確是個聰明的招數。

就這麽殺了這個**賊,倒便宜了她,也難得堵那些悠悠之口。且先留著,日後自有錯處有憑有據堂而皇之的懲治。

“來人。”

片刻後,李妄唇畔噙著冷笑,下令道:“拖下去,先杖四十。”

種蘇聽到那句“來人”,心頭巨震,全身發涼,再聽到“杖四十”,頓時大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條命算是暫時保住了。

然而,等板子打到身上時,才知道她錯了,她可能還是會死。

“啊——”

一聲慘叫驀然響起,高亢響亮,直要響徹雲霄,慘絕人寰,驚起樹間鳥兒,紛紛展翅驚恐飛起。

怎麽會這麽痛?!

種蘇小時候不是未挨過打,雙親雖更寵愛她些,但犯了錯,也一樣挨打挨罰,絕不姑息,然而生平未挨過這麽重的板子,這才知道為何會有杖斃這種刑法,果真是能打死人的。

太痛了啊啊啊!

行刑之處就在殿外,種蘇原本還想努力忍著,然而第一下就讓她猝不及防,徹底喊叫了出來——實在強忍不住啊。

啪!

第二板下來。

李妄坐在殿中,譚德德奉上茶水,正要喝,那震天的慘叫聲傳來,這皇宮寂靜慣了,從未有人敢發出這種大喊,李妄實屬頭次聽見,如魔音入耳,手一抖,茶水灑出來些許。

李妄蹙起眉頭。

第二板。啪。

“啊!”

隨之而來的是第二聲慘叫,依舊高亢,卻戛然而止,仿佛被猛然掐斷在喉嚨中。

李妄冷眼看向殿外。

譚德德忙走出去察看,一會兒後回來,回道:“陛下,種大人暈過去了。”

這便暈了?

李妄起身,邁步走出殿門,來到殿外,種蘇躺在行刑的杖板上,已然暈了過去,兩隻手臂綿軟無力的垂在兩旁,臉色發白。

行刑的兩個侍衛站在兩旁,麵麵相覷,也是第一次看見兩杖便暈過去的人,頗為為難。剩下的三十八杖還要不要繼續?隻怕打完這人便沒命了。

這也太不經打了。

事實上,種蘇今日天未亮便起床,起的太早沒胃口吃飯,原想著半途買點吃的,然則第一次進宮,欠缺經驗,耽擱了些時間,最終未能進食。

之後在太陽底下站足了幾個時辰,又渴又餓,再經殿上“相認”一事,當真生死驚魂一刻,心緒大起大落,提心吊膽,所謂急怒攻心,急火燒心,兩板子下去,直如雪上加霜,暈死過去實屬正常。

“陛下?”侍衛小心請示。

李妄一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的看著種蘇蒼白麵頰,半晌,冷哼一聲:“餘下的板子先留著。”

“是。”

譚德德忙命人過來,種蘇身份好歹是朝廷命官,還是得好生照料,當下囑咐兩句,讓人好生送出宮外。

侍衛們撤了杖,紛紛離去,殿中恢複一貫的寂靜。李妄仍站在殿外,陽光照在地上,投出長長的身影。

李妄麵沉如水,這**賊既已找到,便不必急,初始的震驚與憤怒稍稍緩解,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股煩躁。

“如何?”李妄冷聲道。

譚德德知其問的何事。今日李妄在朝上見完秘書省所有人,卻未見到想見之人,當時臉色便十分不好。剛剛下朝後,李妄第一件事便是令譚德德去查,聽問,忙躬身回答。

“回陛下,查到了。那位大人回捐了,具體緣由不知,隻說因個人原因。”譚德德道,“因是回捐,名冊並未在戶部保留,不知具體。若要細查,也是能查到的,不過需要一點時間。”

回捐?

李妄眉頭微皺,背著手,走了兩步,捐納之事向來皇帝不沾手,雖然早晚會整治這事,但眼下還騰不出手來,時機未到。倘若去查,定會引起各方猜測,說不定會波及到賈真身上,查出他與賈真的往來關係……

為何回捐?平日賈真並未透露半分,或許正是因為綁架之事,受到驚嚇,不願再做官?

李妄攥了攥手心,罷了,再過幾日,便要與她見麵,到時再詳問她本人。

不知她上回信中所說新發現的好玩好吃的,又是什麽。想到這裏,李妄眉頭微微舒展開,煩躁漸緩。

作者有話說:

【1】辛棄疾《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