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

這日忽然出現張陌生麵孔。

“本王乃忠親王府小王爺,李和是也。”

正是先前挨了四十板子的李和,那一頓板子實屬打的慘,一直臥床養了月餘方康複,今日便進得宮來。

李和額頭飽滿,麵孔略圓,雙頰有肉,典型一張娃娃臉,雙眼清亮,一副人畜無害模樣。

種蘇忙行禮:“見過小王爺。”

“你就是摸了陛下的那人?”

種蘇:……

李和:“不必慌張。此事與我有關,我自然知道。嘿,居然還是個朝廷命官,從九品?真是官小膽大。”

李和打量種蘇麵容,又道:“看你長的人模人樣,年紀也不大,倒是個色胚。”

種蘇:……

“聽說你隻挨了兩板子?”李和繼續道,“憑什麽?我可足足四十板。陛下這算怎麽回事?不公平,我不服。”

種蘇:……

種蘇不認識李和,更不知他到底何意,一個人對著她自言自語般說了這許多,實叫人不知如何應對。

“你叫種瑞是麽?”李和湊近些許,看著種蘇神秘道,“待此事了了,到時宮外見麵一敘,我有件事問問你。”

種蘇實在想不到這小王爺會有何事問她,李和那樣子還要再說,卻聽殿中傳來沉聲低喝:“滾進來。”

李妄坐在殿中案後,正對門外,雖聽不見外麵交談,目光所及卻能看見外頭情形。

李和被一喝,當即麵色一變,馬上神色斂起,小跑著進去。

種蘇也趕緊站好,偷偷朝殿內瞥去,隻見方才自在郎當的李和雙手放在身前,儼然一副規矩聽訓的學生模樣。片刻後,灰溜溜的出來,顯然挨了訓,再無與種蘇閑聊的心情,一溜煙跑了。

種蘇雖受著罰,看到這一幕,卻不由心中好笑。

人人都怕李妄。

即便三省重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兩大丞相楊萬頃與王道濟,每回議事完畢出來,眉目間亦不自覺現出鬆了口氣的樣子。這固然有皇家天子自身天然的君威所在,更源自李妄本人。

種蘇站了這些日子,算是親眼見證了何為勤政——從早到晚,除去用飯與小憩時間,李妄幾乎一直埋首於政務中。

昏君終日無所事事,縱情私欲,明君卻似有永遠忙不完的事——民間對李妄的評價褒貶不一。

有人說他繼位不正,弑父殺母,暴戾無情,上位後心狠手辣,專斷冷酷,然而自他登基以後,大康的國力卻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步恢複,短短幾年時間,曾經外憂內患導致的瘡痍平定,雖還未達及大康鼎盛時期的輝煌,卻已呈現複興之勢。

百姓安居樂業,日子越來越好,是為最有利的證明。

功過難評,民間其詬病者不少,亦有不少擁躉者。有人言大康國力恢複如此之快,可謂奇跡。如此下去,大康重至巔峰,再創盛世,指日可待。

從前天高皇帝遠,種蘇聽聽便罷,如今人在眼前,種蘇終於明白這說法非空穴來風,這奇跡又從何而來。

上朝,長鸞殿,禦書房……李妄的日常軌跡幾乎都是這三點一線,批不完的奏折公文,見不完的官員臣子……

他鮮少有其他活動,頂多每日小憩片刻,間隙停下喝點茶,或偶爾到園中走一走,短坐片刻。種蘇不知夜晚如何,但如今後宮空虛,按李妄脾性,恐也沒有什麽其他消遣。

不累麽?

種蘇想起之前“燕回”說家事繁瑣,這家事原是天下事,又豈止繁瑣……

種蘇不曾見李妄露出疲色,似終日孜孜不倦,然則卻也未見他有什麽好心情。

所謂伴君如伴虎,李妄大抵是個很難伺候的皇帝,他總是麵色沉靜,偶爾勾起唇角,卻多半為冷笑,更令人心驚膽戰。

他沒有什麽特別喜好,即便要討好也無從著手。又喜怒無常而難辨,心思難以揣測。這樣一個人,無需疾言厲色,大動肝火,便不怒自威,一個眼神即足夠使人瑟瑟不安。

不過,種蘇偶爾也能看見他心情好的時候。

譚笑笑袖口中揣著一封信,露出半角封口,匆匆跑過園中,跑向殿中。

“今日有?”譚德德問道。

譚笑笑點點頭,微揚袖口。

譚德德一見之下,麵色一鬆,“趕緊進去。”

種蘇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很想撫額。

認出那書信封口時,她心中一驚。正是她前晚書寫,寫給“燕回”的。如今雖已知燕回身份,但親眼見到自己親手所寫的書信這般出現,送達,那感覺頗為奇怪。

更能親眼見到對方閱信之反應,更……

種蘇偷偷瞥殿內。

“陛下,今日有信。”

李妄嗯了聲,仍看完手中奏本,而後擱下筆。

譚德德趕緊吩咐趁這難得的休憩上茶上點心。

李妄看了半日公務,眉頭微微蹙著,唯有拿到信的這一刻,停下手中事務,神色緩和,心情頗為放鬆。他一放鬆,殿中氣氛亦隨之一鬆。

李妄喝過茶,吃了點東西,擦過手,展開信。動作不疾不徐,似並不急著看,那神態卻很認真,又不同於處理政事時的認真,帶著一種春日午後的閑暇感。

【燕兄展信愉

燕兄所贈傷藥業已收到,勞燕兄掛念,多謝多謝,定當好生使用……

……近日哪裏也未去,無所事事,整日曬太陽,直曬的人頭昏腦漲……哎,春光雖好,曬多也傷…… 燕兄可曾曬過整整一日?若無事,可試試呢。】

李妄唇角微扯,看完之後,將信收起,小坐了片刻。這片刻便是一日裏最為放鬆之時。

種蘇見到這一幕,卻心中堪憂。

上回見過麵之後,種蘇知道難以即刻切斷聯係,隻得徐徐圖之。兩人間的書信往來仍在繼續。

種蘇大致計劃好,先從信的數量起,由之前的每日通信,到隔日,再到隔三差五,逐步減少,而書信內容,也須慢慢相應減少,猶如朋友間的聯係一般,日漸疏遠,漸至無話可說,再杳無音信,徹底斷聯。

李妄回信還如從前般,話不多,卻頗為及時,甚至還贈送好些去血化瘀的藥膏。或因自家家門不方便報出,他便也未曾過問種蘇家住址,更未通過其他途徑找上門去,傷藥亦是放在信舍處。

種蘇慢慢減少回信次數,信中不再像從前那般侃侃而談,熱情洋溢,當然,也還是把握好分寸,以免與之前相差太大,引人生疑。

盡管寥寥數語,所言瑣碎無趣,然而李妄卻似乎未有半分嫌棄。

這可如何是好?

種蘇頗為苦惱,這個方法似乎不大能行得通。

然而再過幾日,李妄看過信後,臉色卻沉了下來。

種蘇低頭站著,不用看,也知那信中內容。畢竟昨日她親手所寫,字句都還在腦中。

這一回,她特地等了幾日方回信。

【燕兄:

近日與友結伴出外遊玩,昨日方回。燕兄得了空閑出來?實不湊巧,我已與友人約好,未來一段時日,恐都無法與燕兄相約,還請燕兄見諒……

……夜深了,有空再敘,祝燕兄安好。】

大康官員五日一休沐,事實上,上上回李妄信中便隱晦提出再見之事,種蘇亦未明說,隻找了個借口,避過去了。

這回種蘇仍找了個借口,再次推拒掉。

李妄看過信,麵色微沉,並未說什麽。

然則宮中氣氛顯而易見的愈加沉悶,陰鬱。

李妄沒有明顯的生氣,然而臉色不大好,他一臉色不好,所有人便沒有好日子過,一早上,前來議事的官員就被罵出來好幾個,滿臉灰撲撲的離開。宮女內侍們皆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生怕出錯。

種蘇連帶著也不得不小心起來。

之前站那裏時,還可偷偷換換腳,或借喝水出恭之際,多待會兒再回來,眼下卻不敢躲懶,以免撞個正著。

“喲,你怎麽還沒過去?陛下已用完午膳了呢。”

有人走過,見種蘇還在飯廳吃飯,詫異道。

種蘇更詫異,這麽快就用完膳?午後未休息嗎?

種蘇趕緊跑了過去。

……瘋了,隻見李妄已坐在案後……

李妄午後一般會休息個把時辰,如今取消,種蘇不得不早點過來,多站這 一個時辰。

種蘇小時候漫山遍野的跑,長大後亦不是個坐得住的主,又常修身健體,故而體質不錯,也正因如此,方能應付這站立之罰,換做其他人,保不準能站暈。然則體質再好,終究也是累的。

種蘇每日回家後,隻想癱在**再也不起來。

難道真是因信之故?

“師父,今晚能否換個人替我值夜?”

種蘇吃過午飯回長鸞殿外,途中不小心聽見譚笑笑正愁眉苦臉哀求譚德德。譚笑笑負責傳信之事,近日李妄臉色不佳,他生怕遭受牽連無妄之災。

譚德德給了譚笑笑一爆栗。

“師父,這次休沐陛下真不出去了嗎?”

“唔。”

“因那位公子沒時間?陛下為何那般在意那位公子?統共也沒見幾麵。”

譚德德眯了眯眼:“倘若你得了個新鮮玩意兒,正覺有趣,那玩意兒卻不見了,你會如何?陛下清心寡欲多年,從無喜好,頭回有個可心知趣的,自更上心一些。”

譚笑笑似懂非懂,覺得哪裏不對,又似乎沒問題,哀歎道:“那位公子先前熱情有餘,惹的陛下意動,喜出宮外後,卻又撒手不管,似釣魚般,當真不厚道。”

“哼,這種人多半狐朋狗友一堆,哪能對陛下真上心,願陛下早日看明白,也願那位好運,別真惹惱了陛下……”

師徒二人嘀咕幾句,漸行漸遠。

種蘇從樹後走出,注視二人背影,哀歎一聲。

還是去見一麵吧,畢竟以後反正也還要見麵的。如此這般,大家日子都不好過。這兩日她站的腰酸背痛不說,李妄甚至還冷冷瞪了她一眼,她有種預感,再這麽下去,那剩餘的板子或許就要落到身上了。

或許並非全因信件之故,但李妄心情不愉是不爭的事實,他也需要出去散散心,散散氣。

當日晚,種蘇便書信一封,稱騰出時間。

於是這個休沐日至,李妄換身錦袍,出得宮外。

種蘇見到宮外的李妄,當真是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