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空接連陰沉幾日後終又重新放晴,日照沒那麽強烈,種蘇被曬的全身懶洋洋,十分舒服,正要捂嘴打個嗬欠時,殿中傳來腳步聲,連忙放下手,低頭垂眸站好。

緊接著,李妄從殿中走出,經過種蘇身邊,視若無睹,如同路過一棵樹般走過。

近日忙過一段,李妄中午又恢複小憩片刻的作息,每每醒來的這時刻戾氣較重,誰也不敢打擾。他要麽靜坐,要麽到外麵走走,直到徹底清醒。

李妄走至不遠處的四角小亭,亭中鋪了軟墊,陽光斜斜照進來,李妄麵無表情斜靠其上,宮女內侍,連帶譚德德都遠遠避開。

其他人大抵都知道規矩跟避諱,更無人這時候來撞牆頭。

整個皇宮內幾乎鴉雀無聲,唯有微風拂過樹葉之聲。

種蘇換了換腳,偷偷遠遠瞥去一眼,看李妄神色,倒深有同感,她亦是這般,午睡後起來尤其慵懶,身體懶懶的不想動,總要呆呆的好一會兒才能緩神。

這發呆放空的模樣倒跟她蠻像的,種蘇心道,不過他要嚇人些。

忽然間,種蘇感覺腳背上踩過去什麽東西。

她低頭一看,頓時大感意外,竟是隻貓!

那貓兒通體雪白,毛發蓬鬆柔軟,拖著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更有雙寶石般的藍眼睛。

好漂亮的貓!種蘇不由眼前一亮,心中讚歎這貓兒的美貌,緊接著,那美貓從她身前走過,四肢邁著優雅的步伐,朝前方走去。

前方便是李妄所在的四角亭。

院內侍從們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邊,那貓兒無聲無息,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時無人注意到它。

忽然間,貓兒似看到了什麽東西,略略一停,便向四角亭跑去。

“小心!”

在這刹那間,種蘇忽的想起李妄的諱症,頓時身形一動,顧不得其他,想要攔截住那貓。

四周侍從與侍衛瞬間被驚動,慌忙張望,侍衛們唰的拔出刀劍。

待看清何物時,頓時一陣驚呼。

“保護陛下!抓住它!”譚德德慌忙喊道。

貓卻不比人,上躥下跳,極為靈活,而侍從們又似有忌憚,不能捕殺,隻赤手空拳圍捕。

種蘇一路追著那貓兒過來,反而離它最近,眼見貓兒離四角亭愈來愈近,情急之下,覷得時機,倏然出手,疾風閃電般,一把捉住貓尾。

“喵!”

貓兒頓時炸毛,隨即迅疾回轉身體,唰的給了種蘇一爪子。

種蘇痛呼一聲,卻未鬆手,另一隻手迅速捏住貓兒脖頸,將它提起來。

終於老實了……

“陛下,沒事吧?!”

種蘇鬆了一口氣,旋即急忙朝亭中看去。

李妄身前擋著譚德德與幾位侍衛,於眾人縫隙中望著種蘇,聽聞此言,微微抬眸,看向種蘇雙目,兩人四目相對。

片刻後,長鸞殿內。

禦醫匆匆趕來,先看過李妄,確認無礙後,便替種蘇診治。

種蘇手背上幾條血痕,冒出顆顆血珠,她皮膚白皙,這傷不算太深,紅白相映之下,卻也頗為觸目驚心。

禦醫清洗過表麵,塗上藥,再以布裹纏,另又開了些許口服藥丸。

“勤換藥,這幾日盡量不要沾水食辛即可。”禦醫囑咐道。

種蘇道謝,禦醫留下藥,便躬身告退。

嚴陣以待的侍衛們也已退下去,那貓兒被宮女們抱走。

宮中怎會有貓?

李妄既有這方麵的諱症,自然上下皆知,人人提防注意,宮中貓兒房都已撤銷多年,又怎會冒出隻貓來?看那貓兒品種與品相,更非野貓,非常人能養。

而被抓後,貓兒也隻是被抱走,並未被格殺。看李妄模樣,也未有發怒之意。

種蘇心中微有疑惑。

“今日真是幸虧種大人。”譚德德心有餘悸道,“好在種大人身手利落。”

種蘇回過神來,忙一撩袍襟跪下,口中道:“微臣情急之下,擅自行動,聖前失儀,衝撞了陛下,還請陛下責罰。”

殿中隻餘幾名內侍,低頭侍立,李妄坐在榻上,午睡過後,頭發隨意挽起,著一身潤白常服。

李妄淡淡看著種蘇。

“今日你有功。”

種蘇忙道:“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李妄冷道:“功是功,過是過,不可抵消。”

“臣不敢!”種蘇倒真未想過功過相抵,方才隻是本能反應而已。

李妄冷冷注視著種蘇。

香爐中白煙嫋嫋,殿中一片寂靜。

最近使節來訪,南方又突發澇災,每日政事繁忙,李妄暫無暇顧及“**賊”之事,亦未想好怎麽真正懲戒。

興許最近宮外散心,疏解的不錯,而種蘇日日站立門外,李妄看著看著,心中之氣竟不知不覺消了大半。

李妄目中映出種蘇身影。

這**賊這些時日倒本分老實,每日規規矩矩站著,看上去長的亦人模人樣,麵皮白淨,五官俊雅,目光清澈明亮,比起朝中某些心術不正還歪瓜裂棗的臣子順眼許多。

然而金玉其外,裏頭卻包藏一顆**輕狂之魂。當真暴殄天物,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李妄一想起那晚她的所作所為,便再一次感覺到了那晚的屈辱感。

然則她方才奮力攔著貓,以及那句“沒事吧”,其焦急關切的眼神與語氣都有種熟悉感,很像那日山上的賈真。

“功過不相抵,卻也不必再過來了。”半晌,李妄開口道。

啊?種蘇一時未反應過來,待得明白過來,頓時一喜,不由自主抬頭望向李妄。

李妄的目光仍是冷漠的,麵無表情看著她。

種蘇忙低下頭去,道:“是,謝陛下隆恩。”

有那麽一瞬,種蘇很想解釋說開當日小巷中實際情形,然而既然先前已假裝不認,李妄又自始至終未明說,她便也不好貿然說明。

“日後有任何差錯,便是你斷頭之時。”李妄又道。

種蘇低著頭,道是。

李妄一展衣袖,譚德德過來道:“種大人,請。”

這便沒事了?

種蘇直到回到家中,方真正回過神來:竟就這樣饒過了她?

太好了!

種蘇抱起小西施,到懷中一頓揉,恨不得親一口。如此看來,李妄倒也是是非分明之人,居然這麽放過她。

總算不用兩頭吊著了,不用罰站後,以她的身份,以後在宮中再見到李妄的機會甚少,甚至可以說沒有,不必再日日相對,膽戰心驚。

而日後天長日久的,李妄政事忙碌,想必過不了多久,便會將她拋之腦後,遺忘掉。

接下來,隻要宮外應對好即可。

再過些日子……起碼再過幾個月後,“賈真”再提起離開之事,逐步疏遠,更順理成章。

如今最重要的,隻需要確保“賈真”那裏不露餡,緩緩推進即可。

“你可一定要慎重,即便作為‘賈真’,不知陛下身份,也萬不可對陛下有任何不敬,哪怕刻意疏遠,也不可惹陛下不開心,令其不舒服……總之,你要盡量對陛下好,卻又不能好到離不開舍不得放你走的地步……”

“不不,還是竭盡所能好吧,說不準陛下到時看在這情分上,舍不得殺你……”

裘進之兩道濃眉蹙起,眉心成川,愁的不行。

“你行你來。”種蘇道,“你怎麽說我怎麽做,聽你的。”

“……哎,還是算了,你,你自己把握吧。”

種蘇也愁,但無論如何,起碼目前行進方向是好的。

慢慢來,或許船到橋頭自然直,種蘇決定還是樂觀一點,當然,是在謹慎的前提下。

翌日起,種蘇便開始到端文上院當值。

既沒有旨令來將她調回下院,自然得留在上院。種蘇入職這麽久,卻一直不曾正兒八經辦差,尋遍端文院上下,都隻她一個,也算奇人了。

“來了。”

掌院倒仍是那副模樣,麵目肅正而四平八穩的,既未追問打聽,亦未“另眼相看”,額外囑咐或警示,隻說了這麽一聲,便讓人將種蘇帶下去,分配差事。

種蘇的職位乃一名筆匠。秘書省掌國之典籍圖書,曆朝曆代各種藏書數不勝數,對古籍的保護,修正,增補,查漏補缺等等,年代久遠,許多孤本典藏日益陳舊,更需謄抄副本,以防內容遺失,有礙流傳。

種蘇的職務所在,便是按要求,謄抄某些書籍。

當初種父也是擔心官場不好混,種瑞吃不消,便花重金謀得此職,雖也不清閑,種瑞卻好歹能夠勝任,且是“書香”之地,人事相對清淨些。

而種蘇與種瑞師出同人,自幼習得同一手字體,字跡近乎一樣。謄抄對她而言,倒也不難。

“喲,寫的還不錯。”

種蘇謙虛道:“日後還請多多賜教。”

“豈敢豈敢。”

端文院的同僚們對種蘇頗有點拿不準態度,這人吧,尚是端文上院裏頭一個捐納來的,多少有點隔閡。然而這人一來,便被皇上召見,說皇上青眼有加吧,卻又挨打受罰,說不受皇帝待見吧,卻又未被真的怎樣,反倒全身而退,且是迄今為止端文院上下見過皇帝次數最多的人……

有心人想打聽打聽,掌院輕飄飄一句:“好奇害死貓,我還想多活幾年,若你也一樣,勸你慎言慎聽。”

自古事關皇家,的確知道的越少越好。

眾人隻得做罷,對待種蘇便客客氣氣,既不過分冷淡,也不特別親近,此舉倒正合種蘇心意,同樣以禮相待,安分做事即可。

種蘇很快適應了這種生活。每日早晨進宮點卯,做完每日任務,黃昏應卯出宮,晚上回去的早,便可在外頭逛逛。另有五天一休沐。

如種蘇所料,她再未在宮中見過李妄。

宮內好幾處宮殿用作官署,官員進出不少,卻不是人人都可以隨意在殿中走動,除上頭的長官有此職權外,其他人等都隻能在其所署,和規定的範圍內活動。除非上頭召見,或某些特殊原因需要,方被允許。

種蘇未再見到李妄,卻見過裘進之。

瑞文院與理文院彼此相鄰,共用飯廳,校場與廚房,吃飯休息時兩院的人免不了遇見。

雖是不同院,卻同屬秘書省,都是同僚,彼此間氣氛也頗為和諧,一起同桌而食,說笑兩句,皆屬正常。

裘進之見到種蘇,卻如同見到鬼一般,絕不與她說話,非說不可時,便鼻子裏哼一聲,平素見到時,亦鼻孔朝天,仿若未見……千方百計,竭盡全力的試圖營造出與種蘇絕對不熟的感覺。

種蘇:……

種蘇也懶得理他,路過之時,不小心狠狠踩了他一腳。

裘進之:!!

裘進之敢怒不敢言,隻敢偷偷瞪她一眼。種蘇撇撇嘴,忍不住笑起來,過後順應他意,也絕不搭理他。

【燕兄展信愉……】

種蘇與李妄的通信仍在繼續,不似以前那般勤快,隻隔三差五的通上一回。

所聊仍是瑣碎,有時兩人都不過簡短兩句,然則平淡的生活裏卻似多了抹樂趣,如同糕點上的奶酪,初夏枝頭剛熟的水果,令人心生愉悅。

其間兩人也在休沐之時相約出來見過麵。

種蘇帶李妄行走在長安春天裏的大街小巷,如同普通友人一樣。彼此都默契的沒有再提離開之事,種蘇是需等待時機,李妄則大抵感覺到她似乎沒那麽快離開,如果要走,定會提前告知。

“那今日便就此別過。”

這一日,種蘇與李妄見過麵,今日兩人都還有其他事,小聚幾個時辰,便分道揚鑣,揮手告別。

臨走之時,種蘇見路邊桃子賣相甚好,便掏錢買了一些,分予李妄幾隻。

種蘇上了馬車,匆匆向東而去。

李妄朝西行,行了一段,有侍衛來報,譚笑笑聽後點點頭,上車朝李妄說了幾句,再下車來,便吩咐馬車掉頭,亦朝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