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至,倦鳥歸巢,鳥雀拍打著翅膀飛過長空,飛向朦朧月色中。

種蘇全身如墜冰窖,在那一瞬間,頭腦一片空白,僵在原地。

他何時來的?

是一路尾隨而來,還是提前潛伏在附近,靜候她回來?這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種蘇已避無可避,無處可逃。

種蘇終於知道為何之前不見動靜——再沒有什麽比現場突如其來的揭曉真相,當場抓捕更震撼,更令人恐懼的了。

今日大抵是她的死期。

種蘇知道完了。

李妄緩緩走近,停在種蘇幾步之距。

他身形高大,罩一黑色披風,一陣晚風吹過,吹起披風下擺,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陸清純忽然感覺到了危險,身體本能微動,就在這一瞬間,李妄身側的侍衛刹那出手,一腳踢過去。

“清純!”

與此同時,種蘇大喝一聲!陸清純也刹那意識到了眼前人的身份,不敢妄動,生生受了一腳,被踢的倒飛出去,撞在院中地上。桑桑撲過去,急急扶起他,馬上與他跪在地上。

種蘇膝蓋一軟,亦噗通跪地。

侍衛手按在劍上,擋在李妄身側,做出防禦姿勢,警惕的盯著陸清純等人。

“想殺朕?”李妄冷冷開口道。

種蘇心頭一震,雖同樣是死,但弑君這罪名太大,可不僅僅是殺頭那麽簡單。

“請陛下恕罪,家仆莽撞,但絕無此意。請皇上明察。”種蘇忙道。

“請陛下恕罪。”桑桑與陸清純跪伏在地,跟著道。他們知道此時無二人說話餘地,多說多錯,唯有焦急緘默,陪在一旁。

“你是誰?認識朕?”李妄說,聲音平靜如水。

種蘇一僵,她呼出一口氣,穩穩心神,直起身,麵對李妄,接著再度俯身下去:“罪臣種瑞,叩見陛下。”

李妄未說話。

唰的一聲。

那是寶劍出鞘之聲。

李妄抽出侍衛腰畔劍,劍刃閃著寒光,劍尖抵在種蘇下巴上,慢慢挑起,迫的種蘇徐徐抬起頭,劍身冰涼,李妄的目光也冰涼,他站著,居高臨下的審視這張麵孔。

“卸了。”他說。

天完全黑了。

家家戶戶點起了燈。

譚德德自外頭車上取來軟墊,墊在石凳上,伺候李妄坐下,譚笑笑與侍從提著兩盞燈,黃色的燈光晃悠悠照著種蘇這方小院。

種蘇手指沾過水,沿著麵部輪廓緩緩滑過,慢慢揭下麵具,一寸寸緩緩撕開,這套動作她再熟悉不過,卻從未進行的如此艱難過。

終於還是卸了下來,露出種蘇原本的麵容。

譚德德上前,取過麵具,雙手奉至李妄麵前。

李妄兩指拈起那麵具,輕輕撚了撚。

“這就是‘賈真’”,李妄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沉,平靜,反而像一把刀,淩遲著人的神經,“倒的確很真。”

種蘇低著頭,不敢搭話。

“隻可惜,百密一疏,”李妄又道,“假的終究真不了。”

這也是種蘇疑惑的地方,不知道究竟是哪點露出破綻,是那枚戒指嗎?似乎不是最關鍵的地方。

“抬起頭來。”

種蘇聞言抬起頭。

李妄用絲帕緩緩擦拭著拈過那麵具的兩根手指,冷冷道:“說,想怎麽死。”

門外街上人聲遠遠近近,即將市散攤收,仍有小販在吆喝叫賣,酒香飄散,行人說笑,小孩追逐嬉鬧……

一切聲音都遠去了。

種蘇的眼眸中映出李妄的麵孔。是她已然熟悉的,雕刻如玉般的五官,他的眼神銳利而冷漠,麵無表情,周身散發著一股強大而陰鷙的氣息。

“燕回”的溫和絲毫不見,比皇宮中的那模樣更瘮人,更令人膽戰心驚。

這才是真正的李妄。

他沒有明顯的發怒,連語氣甚至都稱得上平靜,卻比公然生氣發火更加可怕。種蘇看著李妄黑沉沉的眼睛,感覺到了他內心滔天的怒意。

這怒意不僅僅來自皇帝李妄,也來自“燕回”。

種蘇毫不懷疑,李妄會真的殺了她。

這一刻,種蘇反而平靜下來。

“陛下,陛下,公子並非有意冒犯,有意欺瞞,草民懇請陛下開恩,饒公子一命。”桑桑忽然開口道。

“桑桑!”

桑桑卻是個莽的,重重磕頭,焦急道:“公子實非得已,其中陰差陽錯,陰陽巧合,亦有苦衷!請陛下看在公子山上與陛下共過患難,陪陛下同遊長安的情誼上,饒公子一命!”

“桑桑!”

種蘇大急,生怕桑桑被當地格殺。譚德德看了桑桑一眼,又看看李妄,沒有動作。

李妄卻看都未看桑桑一眼,仿若未聞,仍隻冷冷盯著種蘇。

哪怕有一線生機,誰不想活著。種蘇咬咬牙,開口道:“臣知罪無可恕,但鬥膽,懇請陛下聽臣一言,有些事,並非陛下想的那樣……”

先是輕薄之罪,再是欺君之罪,這兩者都可大可小,認真追究起來,任一一個都可賜死。種蘇此際不抱什麽其他奢想,倘若真這麽死掉了,女子身份沒有暴露,反倒不會牽連到家人。

隻是聽桑桑說起情誼二字,心中不由湧動起些其他情緒。

回顧起與李妄的相識相較,當真可說是一段奇緣,種蘇生平從未與其他人短短時間內有這等奇異的來往。

那些時光並非都是虛假的。

哪怕李妄現在想殺了她,但種蘇相信,李妄……或者說“燕回”與“賈真”之間的確是有情誼存在的。雖然這情誼不甚濃厚。

聽聞“賈真”要離開,“燕回”的不舍是真的。

而同樣地,種蘇亦有不舍。隻是為了保命,退居其後。那段時日的相處,都是滿含真心的。結束掉賈真燕回的關係,也就意味著斬斷這段情誼。

倘若事情未敗露,悄無聲息的結束掉也就罷了,卻終究弄到了這個地步。

種蘇這些時日以來過的並不輕鬆,連日來的擔憂,不安,惶恐,思慮,還有此際莫名的委屈等等情緒,忽然這一刻都堆積在了一起,齊齊湧上心頭。

她並不想這樣,然而卻變成了這樣。

李妄並未說話,相當冷漠的注視著她。種蘇觸到他這般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紅了眼睛。

種蘇下一瞬反應過來,馬上微微側首,避開雙眼。

李妄雙眼微眯。

他生平從未被這般欺耍過。這人當真膽大妄為,先行輕薄之舉,後又隱瞞身份,戲耍於他,簡直罪大惡極。

一切都是假的。

李妄心中怒火衝天,這人罪不可赦,必殺了不可!

正要說話,種蘇卻紅了眼睛。

李妄:……

生於帝王家,李妄比其他人見過更多的生死,手握生殺大權,不知殺過多少人,那些人臨死前或哀嚎求饒,或痛哭流涕,或呼天搶地,或木然流淚,或嘶哭咒罵……早見過各種情態,李妄從來冷眼旁觀,心如止水,十分麻木。

然而種蘇剛剛那一眼,那紅紅的眼眶,不知為何,卻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於他心頭抓了一把。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聲音。

隔壁鄰居路過,見種家院門緊閉,門口守著侍從,以為種家來了貴客,便問了兩句,侍從低聲應答,打發了鄰居。

院中一片靜謐。

“陛下,”譚德德輕聲開口,“時間不早了,您看……”

今日他跟譚笑笑都跟了出來,回去太晚,恐驚動了他人。

李妄端坐在石凳上,神情晦暗不明,冷冷盯著種蘇,種蘇垂著眼,剛卸掉麵具的麵龐白的毫無血色,等候著屬於她的生死審判。

也許隻一會兒,也許很久很久。

李妄終於開口了。

“朕要看看,你還有何狡辯之言。明日滾進宮來。”

李妄走了,一如他來時的悄無聲息。陸清純出去查看一番,附近並無監視之人,想來知道沒這個必要,種蘇不可能連夜逃匿。

“公子,我們是不是幫倒忙了?”桑桑不安道。

她跟種家容損相連,既陪同種蘇上京,便已做好生死與共的準備,死不可怕,怕的是罪名太大,牽連種家家人。

種蘇擺擺手,轉頭問陸清純:“你沒事吧?”

陸清純那一下也隻是武人的本能反應,當下臉上也帶著愧疚之色,說沒事。

三人進屋,燈點上,照著種蘇發白的麵孔,她的背上已濕透,此刻坐下,方覺手腳發軟。

雖說上京之前,已做過可能一死的準備,然而真正到了這一刻,才切實領略到死亡的可怕。

天下有幾個人不怕死,真想死?

“接下來怎麽辦?”桑桑打來熱水,讓種蘇擦擦臉。

能怎麽辦?

如果對方是別的什麽人,還有諸多辦法可想,實在不行,還可以逃走一避禍端。然而這人是皇帝,從一開始,從決定冒名頂替上京的這件事起,他們所要麵對的就是皇帝,是律法。一旦東窗事發,根本無處可逃。

“要麽,用絕招?”桑桑道,“我去拿藥。”

“算了算了。”種蘇阻止道,“現在不妥。”

所謂絕招,乃是鬼手先生研製的一顆生死丹,服用之後可進入假死狀態。這是種父買來以防萬一的。萬一兩年後不好辭官,種蘇便服此藥,人都死了,總不能不讓人走了吧。

但這樣做的後果便是,從此“種瑞”這個人便不複存在,將永遠消失在這個世間。真正的種瑞勢必要背井離鄉,一生皆須藏頭藏尾,隱姓埋名的生活。

是以不到最壞的情況,萬不得已之時,不可用。

而眼下情況雖然糟糕,卻也不能用——李妄剛知道“賈真”身份之事,對她的信譽產生懷疑,難說不會想到是不是假死。一旦起了疑心,要查檢真身,便徹底完蛋。

“那,那怎麽辦?隻能……等死了?”

種蘇撫額,李妄乍然現身的威力還未散去,現在心頭仍突突的跳。但她還活著。就跟上回朝堂相見一樣,李妄並沒有當場格殺。

隻要沒死,是否意味著也跟上回一樣,還有轉機?

種蘇一麵不敢太過妄想,一麵又覺得該抱著希望而活……腦海中幾種念頭翻來覆去,命運的答案,唯有明天才能揭曉。

“去做點東西吃吧,好餓。”最後種蘇說。

“我吃不下……公子你確定吃得下嗎?”桑桑道。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種蘇歎口氣,“就算要死,也得吃飽上路,犯人還有頓斷頭飯呢。去吧,弄豐盛點。”

無論明天有沒有轉機,吃飽了方有精力應付,畢竟今夜將是個無眠之夜。

皇宮內。

李妄出宮之事向來做的隱秘,隻要寥寥幾人知曉,回宮亦沒有驚動旁人,宮中侍從不多,燈火通明,伺候李妄沐浴更衣。

李妄洗過澡,晚膳也沒吃,徑直去了禦書房。

所有人都看得出李妄今日麵色不善,皆萬般小心,生怕觸了黴頭。

幸而平安無事,夜深,李妄終於歇下。

今晚譚德德親自值夜,守在門口。

月升高空,萬籟俱寂,寢殿內點著盞夜燈,小太監輕手輕腳進去剪燭花,忽的聽見裏頭床榻傳來翻身響動,當即一動不敢動,那聲音停下,似重新入眠,小太監呼出一口氣,拍拍胸口。

孰料裏頭卻驀然一聲低喝:

“滾!”

小太監麵如土色,忙不迭的跑出去。

譚笑笑睡了一覺,過來給譚德德送壺茶。兩人離開門口,走到樹下。

“陛下還沒睡呐?”譚笑笑低聲問。

譚德德嘖了聲。

“陛下今夜能睡著嗎?”譚笑笑道。

譚德德嘖嘖了兩聲。

“師父,那賈……種大人明日會被……”他做了個抹脖子地手勢。

譚德德睨他一眼:“怎地?”

“實不相瞞,我還挺喜歡賈……種大人的,她待陛下可好了,我也跟著見識了不少。”譚笑笑輕聲道,“既然陛下今日沒殺他,是不是表示……”

譚德德哼笑了一聲。

“師父的意思是?可陛下不也挺喜歡跟她玩的麽?”

譚德德喝了口茶,道:“喜歡?有多喜歡?不過是個新鮮的玩意兒罷了,哪怕在意,能抵過欺君之罪?陛下可最討厭欺瞞,虛假。”

“那今日人贓俱獲,為何不當場殺了?”譚笑笑疑惑道。

譚德德想了想,回答道:“畢竟在宮外,況且牽涉出宮和那……小巷之事,自然要謹慎些。想要治罪還不簡單,待明日傳問過後,要殺要剮,不過陛下一句話的事。”

譚笑笑麵露失望:“我還以為陛下會網開一麵——看陛下的樣子,雖然生氣,卻貌似也沒太生氣,還不比從前殺某些大臣的時候……”

譚德德搖頭道:“你呐,還是太年輕。”

李妄是個不好伺候的皇帝,喜怒無常,但同時又是個十分沉得住氣的人,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卻也能耐心等候,靜心蟄伏,直到最佳時機,給予致命一擊或者意料不到的的一擊。

反正那種瑞也跑不了,多讓他活一日又如何。

譚笑笑想了想,忽然冒出個大膽的念頭:“我總覺得陛下跟那賈……種大人一起時是不一樣的,也許這事的結果也說不準不一樣……師父,要不咱打個賭?”

啪。

“憑你也敢跟我賭?!你跟了陛下幾年?我跟了陛下幾年?!不自量力的東西。”

譚笑笑捂著腦袋,不敢說話了。

師徒二人正嘀咕時,一小太監急匆匆跑來。

“總管,陛下叫水呐。”

譚德德道:“還沒睡?叫水你送進去啊。”

小太監苦著臉:“我好怕。”

譚德德斥道:“沒用的東西!”轉而對譚笑笑道:“你去。”

譚笑笑:“今夜明明師父值夜,為何師父自己不去?!”

啪。

譚笑笑腦袋上又挨了一下。

“叫你去便去!”

譚笑笑隻好捂著頭,哭喪著去了。

明日究竟如何,且待明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