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種蘇滾進宮去。

這日老天也很應景,天空烏雲密布,陰霾重重,平添一份沉重。

上午乃朝臣臣會之時,種蘇自不敢去打擾,卻也不好待在端文院等人來傳,想了想,便向掌院請告。

掌院瞪大眼睛:“景明呐,你又怎地了?”

種蘇說不出來。

掌院搖搖頭,種蘇自一開始便不被陛下待見,其中內情無從得知,官場中人俱懂得什麽該打聽什麽不該打聽,隻要不觸及自身利益,少問少管為妙,便揮揮手,示意去吧。

種蘇再一次來到長鸞殿,不由歎了口氣,步履沉重,仍是那老地方走過去,熟門熟路,規規矩矩站好。

長鸞殿內外的侍從宮女們瞄她一眼,便各做各事,不再關注,已然習慣了。

種蘇低眉垂眸的站著,鳥雀從天空飛過,時間慢慢流逝,天色愈發黯淡,風吹過,更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咚咚咚。

鼓聲響,退朝了。

片刻後,腳步聲響起。

李妄身著朝服,下了早朝,身後跟著幾人,轉過回廊,往長鸞殿而來,風吹起黑色的袍角,他麵無表情的走過,看都未看種蘇一眼,徑直進了殿內。

“咦,景明?你這又是怎地了?”

種蘇抬頭,看見李和好奇的雙眼。

“你又犯了何事?”李和問道。

種蘇擺擺手,說起來,這雖是欺君之罪,卻也是天子私事,隻要李妄未公開審訊,主動說出,種蘇是萬萬不能隨便告知他人的,唯有守口如瓶。

“還是那事?”李和自然想不到其他,一介小小九品官,能犯什麽需皇帝親自處置的大錯,想來想去,唯有那事,李和搖搖頭,“不都完事了嗎?怎地又來一遍,皇兄這是發什麽瘋?”

“你等著,我幫你給皇兄說說。”李和又道。

“哎,多謝王爺好意,但……”種蘇忙推道,此事非同小可,隻怕李和被無辜牽連。

李和卻自若的擺擺手,截斷種蘇話語:“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身為大康唯一的小王爺,陛下唯一的王弟,這點麵子還是有的。景明等著,無論何事,本王都能給你平了。”

種蘇還要阻止,李和卻已昂頭挺胸,大步走進殿中去了。

種蘇:……

種蘇不敢張望,默默等著。

片刻後,李和出來了。

種蘇期待地看著他,李和白淨的圓臉上一抹羞赧,雙眼望著昏暗的天空,悵然道:“不負眾望,我果然是個沒用的王爺。對不住,話說大了,讓景明笑話了。皇兄讓我滾,我便先滾了。景明若不嫌我無用,日後再出來一起喝茶罷。”

李和拱拱手,整整衣領,快步走了。

種蘇:……

種蘇本心情沉重,被李和這麽插科打諢了一把,不由哭笑不得。雖李和未幫上什麽忙,有這份心意便已不易,若今日還能活著出去,日後倒也願意跟他喝喝茶的。

“種大人,裏頭請。”譚笑笑躬身道。

種蘇心中一凜,知道該自己了。

這是第三回 走進長鸞殿內,回回都是驚魂時刻。因天氣原因,殿中十分昏暗,白天亦點著燈,高高的蠟燭徐徐燃燒,門窗開著幾扇,偶有風吹來,燈火閃爍。

“罪臣種瑞,叩見陛下。”

種蘇站在殿中,叩拜在地。

今日沒有大臣求見,其他人更被擯除在外,整個長鸞殿中,唯有譚德德,譚笑笑幾名內侍,以及守門的近侍。

李妄一身朝服未換,仍是朝堂上的黑色繡金帝袍,袍襟上隱現龍形暗紋,他坐在高出地麵兩階的案後,居高臨下,目光沉沉,注視著種蘇。

“你還有一刻鍾時間。”李妄冷冷道。

種蘇緩緩直起身,明白這話的言下之意:她還可活一刻鍾。事至此,忽然好像也沒什麽可怕的了。但正到了這一刻,卻一時又不知如何說起,從何說起。

“那是我到長安的第一日。”

種蘇緩緩開口,從頭說起。

“……聽小巷中有異,遂去查看,見一人似受傷……我本欲施以援手,那人卻神智不清,幾番解釋,那人仍是言語蠻橫,更出手打人……我那日正受了他人氣,心下不忿,於是一念之差,遂對那人……稍稍冒犯了幾下,以出惡氣……”

“我乃一時被激,絕非原本便存邪念……”

種蘇用“那人”指代李妄,並非不敬,一則不好直說陛下,二則這麽麵對麵,諸多往事中有些事宜,實則有點尷尬,不便直言。

但該說的總要說。

“……集市偶遇,實屬意外,我本欲避開,後不忍那人被騙,方上前……”

“再次相遇,更是巧合……”

“因當時戴著麵具,容貌有異,又心中有鬼,不敢告知那人真名,遂報以“賈真”之名……”

“……之後被綁,下得山來,官府處自是報的真名,卻不知為何,並未被那人發現……”

“……我並不知那人身份,隻覺共同經曆這諸多事宜,很是難得與有緣,又脾性相投,才起結交之意……”

“後朝堂乍見,方知那人身份,如晴天霹靂,然則為時已晚……“**賊”身份被識。”

“機緣巧合,那“賈真”亦是回捐官員,老天相助,亦是那人信任“賈真”,未曾查證,“賈真”躲過一劫……”

“……私下‘賈真’不得不繼續與那人來往……”

“……在知那人身份前以及之後,不是未曾想過坦白,然而因那人對“**賊”的“必殺”之心,亦因心存僥幸,屢屢退卻……到得後來,更是無法訴之於口……”

譚德德與譚笑笑大氣不敢出,眼觀鼻鼻觀心。

李妄坐在案後,神色晦暗不明。長鸞殿中唯有種蘇的聲音。

“臣今日所言,絕無半分虛假,日月可鑒。”

“即便被認為是狡辯之言,也不得不說:與那人相交為友,出自真心,絕無半分虛假,更非有意欺瞞。與之相處來往中,所言所行亦皆發自肺腑,真心相待。對那人來說,‘賈真’或許隻是一個新奇,新鮮的普通朋友,對‘賈真’,種瑞來說,那人卻是彌足珍貴的。”

“這些時日以來,臣如走在懸崖,又如置身油鍋,身心煎熬,並不好受。”

“‘賈真’對不住‘燕兄’,罪臣對不住陛下。”

“如今事發,欺君之罪,無從辯駁,願領罪。”

種蘇說畢,深深俯下身去,額頭磕在地麵。

種蘇不是未想過,編撰些理由,或動之以情,以博一線生機,然而思來想去,最終還是選擇最簡單最真實的陳述。

殿中靜謐無聲,一陣風吹進來,燭火搖動,脆弱的火苗似要熄滅,又堪堪穩住,重新燃燒起來。

李妄沉默的聽著,一語未發,眼神幽深。

他站起身來,離開案桌,緩緩走下兩階,走向種蘇,衣袍拖曳在地,於寂靜的大殿內發出輕微聲響。

“抬起頭來。”李妄站在種蘇麵前。

種蘇聞言緩緩抬頭。

兩人不可避免地對上目光。種蘇跪著,李妄站著,居高臨下,滿含著巨大地壓迫感。這壓迫感不僅僅源於兩人不對等的姿勢,更不僅僅因他本身的帝王之威。

那雙眼睛深邃而幽暗,猶如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古井,難測深淺,又如一把劍,雖未出鞘,卻難掩其鋒銳,出鞘必見血。

李妄微微垂眸,漆黑的雙眸擒住種蘇的雙目。

那目光沉靜,幽深,又至為冷淡,銳利,仿佛要看進種蘇的靈魂裏頭去。

種蘇一動不能動,脊背僵直,在那目光之下腦中一片空白。

空間仿佛凝滯,時間亦仿佛停滯。

這隻是生命長河中短暫的一瞬,卻也是種蘇一生中最為漫長而煎熬的一刻。

殿外鳥雀飛過樹梢,翅膀扇動樹葉,簌的的一聲輕響。

種蘇甚至不敢眨眼,緊繃到極點的對視,兼之昨晚睡的不好,她的眼睛不自知的,不由自主逐漸泛紅。

李妄雙眸微眯,眸光微閃。

又來。

李妄麵上現出明顯的不悅,嘴唇動了動,終是開口道:“堂堂男子,好歹一介朝臣,動輒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

種蘇:……

種蘇:“……臣不是,臣沒有。”

李妄冷道:“朕不吃這套。”

種蘇:“臣不敢。”

李妄仍站在種蘇麵前,種蘇不敢再直視天顏,繼而微微低頭,視線落在地麵上。

殿中仍鋪著地毯,種蘇不敢動,眼睛看著毯上華麗而繁雜的圖案。

而在方才兩人簡短的幾句言語之後,殿內重新恢複靜謐。譚德德譚笑笑猶如雕般站著。

李妄默然不語,種蘇能夠感覺到他的目光仍在自己身上。

他在想什麽?是在質疑她所言,還是在思忖如何處置她……

種蘇的心怦怦跳個不停,死,如何死,這是她的生死存亡時刻。

然而刀懸在頭頂,卻遲遲不曾落下。那一刻始終未來。

需要想這麽久嗎?

種蘇快受不了這墳墓般的安靜,鬥膽抬眸,果不其然再次碰到李妄雙目,那漆黑深邃的眼中卻仿佛有些複雜之色。

“陛下,王大人求見。”

門外傳來侍從小心翼翼的聲音,打破這不安的墳墓般的寂靜。

“滾下去。”

李妄再度開口,話卻是對種蘇說的。

“最好不要再讓朕看到你。”

作者有話說:

種蘇:又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