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晚種蘇回到客棧,倒頭便睡,一覺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方起床梳洗,吃過飯後,雇了輛馬車,離開客棧,前往租賃的宅院。

今日天氣突變,日光稀薄,春寒料峭,種蘇坐在馬車裏,頗有點懶洋洋的。不知走了多久,忽聽外頭喧嘩,伴隨著嗬斥聲,種蘇手中扇子一挑,掀開半麵窗簾,朝外看去。

原來路過平康坊。

白日裏的平康坊不似夜間繁華綺麗,稍顯冷清。是時隻見官兵身影出入,似在盤查什麽。路邊被趕出來些豔麗女子,以及宿在坊內的男子,皆衣衫不整,滿麵倦容,女子們打著哈欠,怨聲載道。

“怎麽了?”種蘇隨口問道。

“官府辦事呐。”車夫道:“說是要抓個大**賊。”

種蘇一頓:“哦?”

心道不會這麽巧吧,昨日剛被人叫**賊,今日便要抓**賊。

“**賊日日有,抓不盡囉,”車夫笑嗬嗬道:“說是抓賊,大概又是平康裏哪家得罪了某個達官貴人,借機整治呢。這種事在長安,尤其平康這些地方,實屬常事。公子以後見多了,就習慣了。”

車夫是個老把式,見前頭稍顯擁擠,便一揮馬鞭,轉道而行。

種蘇打了個哈欠,放下車簾。

上京之前,種父便來信托人事先租下一小院。

京城之地,自然寸土寸金,種父原打算怎麽奢華怎麽來,最好能住在離皇宮最近的地方,這樣種蘇日後進宮辦公早上亦能多睡會兒,然而那種地方居住的多半都為王親貴族或朝廷重臣,種蘇一芝麻小官混於其中,委實有點引人注目。

以她的身份,還是低調些罷。

於是最終決定,賃個中等偏上的便可。

“這是……中等偏上?”

種蘇主仆三人,站在院中,桑桑左右看看,疑惑問道。

小院乃一進的院子,一間正房,左右兩間偏房,兼一耳房,另有雜物間,小廚房。門窗半舊不新,青石板縫裏小片青草迎風招搖。院中空落,綠植稀少,唯有棵半高的石榴樹,天井裏水車幹涸,竹筒上可見半死不活的青苔。

“老爺這是找的什麽人呐,該不會貪了老爺銀錢罷。”桑桑不滿道。

種蘇敲了桑桑一扇子,笑道:“進去吧。”

種蘇也有點意外,這小院怎麽看,都隻能算一般,大概京城租價真的很貴罷,如今又是春闈以及入職之際,房屋想必緊張。

種蘇倒不怎麽在意,幼時種家未發跡之前,一家四口茅屋都擠過,這小院隻未收拾好,格局地段在京城尚算不錯了。

於是卸行李進屋,開始收拾。

為謹慎起見,種蘇不打算請其他仆從,畢竟每天同在一個屋簷下,萬一哪天不小心露出馬腳便慘了。

統共就三個人住,桑桑手腳麻利,一個頂五個,自小打理種蘇日常生活遊刃有餘,陸清純武藝高強,看家護院,幹點雜活重活,足夠了。

接下來的三天裏,主仆三人便在家裏外打整,順帶休整休整自身,畢竟長途跋涉月餘,還是有點累的。

“公子,你看。”

桑桑收拾時發現個小印章,種蘇仔細看看,辨認出“賈真”二字,另還有幾本書,書中夾著張紙,上頭寫著些雜七雜八的為官之道,大抵是隨手記下。

在那紙頁背後,則記錄著拜見“上頭”的日子,種蘇一看,喲,當真巧了,這房屋的上一任租戶也是個捐官兒。

隻不知因何原因匆匆退房,連書和印章都忘記拾掇了。

種蘇讓桑桑收起來,預備萬一到時人家回頭來尋。

三日後,種蘇午後小憩片刻,伸個懶腰,悠悠醒來。

上午下過小雨,泥土濕潤,空中充斥著青草的好聞氣息,朵朵白雲飄過,倒映在裝滿清水的水缸裏,修理後的水車流水潺潺,門窗打開,窗明幾淨,雨後清風穿堂而過,屋簷下掛了個小風鈴,叮當作響。

種蘇剛醒,有點悵然,看著眼前陌生的環境,真切明白,她已遠在離家千裏之外。

從小到大,雖喜外出遊玩,卻第一次離家這麽遠。

她的家人此刻都在錄州家中,這個時刻,母親當正在煮茶吃點心,父親則刮臉換衣,預備去店中……

“陸木頭!叫你幾遍不應,耳聾了嗎?!”

外頭傳來桑桑的罵聲。

種蘇笑起來,這熟悉的罵聲,驅散了她心中那點悵然。她伸個懶腰,倚窗而望,這方小院當然比不上種家的寬敞大院,但經過幾日的拾掇,已然煥然一新,如今看上去,還是很不錯的。

尤其院裏那棵石榴樹,正值春季抽葉之時,枝頭冒出點點綠意,待得再過些時日,枝葉繁茂,鬱鬱蔥蔥,花兒綻放,定是盛景。

不出意外的話,這便是此後兩年,種蘇在長安的小家了。

家從來不在房屋大小,而在於居住的人。

“公子你當真這樣那樣了人家啊。”

傍晚時,桑桑關了院門,點上一盞燈籠,就在院裏擺上飯桌,青石板衝洗的幹幹淨淨,空氣清冽,三人圍著桌子吃晚飯。

桑桑從種蘇家搬到錄州後便一直隨侍種蘇,與種蘇同齡,自小一起長大,與種蘇名為主仆,實似姐妹。她眉清目秀,做事利落機靈,唯種蘇之命是從,乃這世上除了至親之外,對種蘇最好,種蘇最信任之人。

護衛陸清純性格木訥,不善言辭,哪怕一身武藝,也常被人欺耍。種父偶然遇見年少時的他,在街頭被人欺辱使喚而不自知,種父觀其本性良善,武藝精湛,遂雇了他做種蘇護衛,乃種蘇在外遊玩時的強大後盾,稍微遇到點麻煩,完全不怕的。

陸清純身形威猛,濃眉大眼,動武時殺氣逼人,平日裏則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像截木頭般。

多年相處,他們已如種蘇家人。

對外仍是主仆,私下裏則沒那麽多規矩,頗為隨意。

那日巷中之事,種蘇亦沒隱瞞,桑桑問起,種蘇便如實講了。

“是啊。”種蘇點點頭。

“這樣不好吧。到底是個男人呐,”桑桑說,“公子到底是個姑娘呐。調戲男人,被老爺曉得了,恐怕得挨打。”

“天高地遠,他如何曉得,”種蘇想了想,叮囑道,“你們兩個,日後回去可千萬別說漏嘴。”

“我自然不會,”桑桑下巴一抬,叫道,“陸木頭,你聽見沒?”

陸清純大口扒飯,點點頭。

“世上多的是男人調戲女子,女子調戲下男人又如何。”種蘇搖搖頭,說道。

許多男人還是蓄意為之,她那日不過湊巧碰上,話趕話的,並無猥褻之意。

“說的也是。”桑桑馬上附議,又道,“不過醉酒的男人大多髒的很。”

“還好。”種蘇隨口道。

那男人雖境況狼狽,衣衫淩亂,卻全身整潔幹淨,雖有酒氣,卻不濃重難聞。

“那男人是不是很俊呀?”桑桑眼睛一轉,嘻嘻問道。

種蘇咧嘴一笑。

桑桑還是很了解自家姑娘的。倘若男人太醜,哪怕置氣,種蘇也絕不會動手。雖說不可以貌取人,但大家對漂亮的,美好的東西總會另眼相待一些。

“有多俊啊。”桑桑好奇道,“比你跟大公子還俊麽?”

種蘇認真想了想,誠實道:“我見過的男子中,暫無人可比。”

桑桑哇了一聲,遂更加好奇:“快說說,你怎麽那個他的,他就沒反抗麽?”

陸清純抬頭看看二人,夾了點菜,默默蹲到屋簷下去。

時隔三日,種蘇再想起那晚,還曆曆在目。

她也未想到,初來長安,竟會“輕薄”了個男子。她著男裝時,從前也常裝模作樣的挑挑相熟女孩們的下巴,摸摸人家臉龐,相互嘻嘻哈哈,玩個樂子。

如此“正兒八經”調戲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實乃人生頭一回。

當時尚不覺得,如今想起,稍稍有點臉熱。

種蘇撚了撚手指,指間似還殘留著那肌膚的觸感,滾燙的溫度……男人眼尾那抹紅痕,揚起的脖頸,壓抑的喘息……

還有那最後一下,簡直……

種蘇搖搖頭,努力驅趕掉那一瞬的觸感。還好隔著衣物,否則這手指可以砍掉不要了。

“哇——哇——”

桑桑聽種蘇附在耳邊講完,瞪圓了眼睛,連連驚歎,臉上浮起紅暈。

“不過,聽說長安城裏隨便丟塊磚,都可能砸到個皇親國戚,”桑桑樂完,有點擔憂,“可別碰巧惹到個大人物……老爺可再三交代過,千萬別惹桃花債,別沾男女之事,姑娘日後回去可還要嫁人的。”

“別胡說!”種蘇趕緊捂住桑桑嘴,“哪那麽巧。多盼點我好行不。”

桑桑忙道:“是是是,壞的不靈好的靈。呸呸呸。”

“再者,當今聖上族親不多,後宮至今無人,哪來那麽多皇親國戚。”

那男子身上的確有種貴氣,想必出身不差,但皇親國戚麽……種蘇心想,應該不至於,自己的運氣也應當不至於那麽差。

“還有,這裏不比錄州,無論何時,即便在家中,姑娘二字都莫再叫了。”種蘇喝茶,像男子般漱口,清清喉嚨,道,“這兩年,我就是紮紮實實的男人。”

“是,公子!”桑桑笑道,又湊近種蘇,“公子你再給我講講唄,後來他……”

“不害臊。”種蘇捏桑桑肉肉的臉頰,忽然目光一轉,發現一事,“咦,清純,你怎地耳朵紅了?”

陸清純端著碗飯,蹲在屋簷下,低著頭,耳朵紅紅的,見種蘇看見,趕緊背過身去。

“取名清純,實則不知腦子裏想什麽呢,”桑桑撇嘴道:“你改姓賈好了。”

陸清純不敢說話,使勁埋頭。

種蘇哈哈大笑,心情大好,笑道:“今天早點歇了,明兒帶你們玩兒去。”

春闈會試已過,隻等放榜,之後便是殿試,待殿試結束,進士及第之時,種蘇方可與士子們一同入職。

學子們等放榜,準備殿試的階段,也有許多除學問之外的事要做,比如拜座師,認同鄉,結交同期等等,種蘇此番上京,一路順利,比預期計劃提前抵達,於是時間更為充裕。

她無需結交攀附,圖謀鑽營,這段時間除了讀讀書,便可用來多多熟悉長安生活。

兩年後,說不定有來無回……啊呸,種蘇趕緊打消此念,兩年後定會平安歸家。這兩年時光,前景未卜,但芝麻小官不過做些無關緊要的的雜務,平日公務中謹慎些,或許會受點磋磨,但料想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平日該怎樣便怎樣吧,不必日日焦心,束手束腳。

生活嘛,重在當下。

翌日,天氣徹底放晴,萬裏無雲,春光明媚。

種蘇坐在窗前,對鏡小心翼翼撫平鬢角微不可見的一點褶皺,使得它與皮膚貼合的更為妥帖。

鏡中映出一張陌生麵孔。

“這人皮麵具當真神奇。”桑桑在一旁幫忙,感歎道,“鬼手大師果真了得。”

“都是錢呐。”種蘇對鏡做最後的檢視。

種蘇雖與其兄種瑞樣貌十分相似,種父為求萬無一失,還是偷偷請來了人稱鬼手大師的江湖神醫。

鬼手大師每日以其獨門醫術,配合正骨手法,將種蘇麵容做了小幅度調整,令其輪廓與線條更貼合男子氣質。

事實上種蘇五官男女皆宜,哪怕日後恢複女裝,這調整也隻會為其增添一抹英氣,並無其他影響。

除此之外,種父為防萬一,還讓鬼手大師為種蘇量身定製了一張人皮麵具。其他的一些裝備,鬼手大師也相當細致周到,從頭到腳,無一不全。

“以我名頭做保,無人能識破你男兒身。”鬼手大師說。

種父放心了,付出的代價則是厚厚一摞銀票。

種蘇貼好麵具,又將一物貼至脖上,手鬆開,頓時脖頸上現出一小小喉結,與種蘇本來膚色毫無二致,完美貼合,種蘇吞咽一下,喉結隨之一滾,效果無比逼真。

不得不說,那一摞銀票還是相當值得的。

種蘇預備先去東市逛逛,臨出門前忽想到那小巷貌似離東市不遠,為防萬一,也為試試這麵具效果,便決定易容出門。

戴好麵具,種蘇起身,換好外衣,端詳鏡中。

隻見鏡中人一身錦袍,麵容雖比不上種蘇本貌好看,卻也眉清目秀,種蘇發間係了根藍色綢帶,更顯飄逸靈動,實乃翩翩少年一枚,相當亮眼。

眉目顧盼間,似換了個人般,已完全看不出原本半分模樣。

“好俊哦。”桑桑捧心道,“公子怎麽都好看。”

種蘇眉頭輕揚,燦然一笑,折扇唰的一聲,瀟灑展開。

“走,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