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蘇回首看去,隻見禦花園拐角處,走出來一妙齡女孩兒。

女孩兒身後還跟著幾個宮女侍從,正追逐而來,女孩兒似未料到此處有人,倉促停下,繼而迅速側首,拉起耳畔麵紗,遮住了麵容。

種蘇未及看清女孩兒容貌,然而結合女孩兒方才的動作,以及李和那一聲“嘉寧妹妹”,登時明白了此人身份。

正是大康當今唯一的公主,名李琬,封號嘉寧。

李琬生母身份低微,乃一普通宮女,被先帝無意寵幸,直至生下李琬與二皇子,難產而亡,方被追封妃位。二皇子誕下不久便夭折,李琬活下來,獲封嘉寧,卻麵有瑕疵,據傳不甚得聖寵。

李妄登基後,設新殿,李琬遷入華音殿,深居簡出,鮮少露麵。

“嘉寧見過皇兄。”

李琬稍稍理了理鬢發,走過來,朝李妄一福。

她身量嬌小,聲音柔婉動人。周圍宮人們見危機解除,紛紛對公主行禮,繼而散開少許,退至一旁。

“不知皇兄在此,衝撞了皇兄,還請皇兄恕罪。皇兄可有事?”

李妄道:“無事。”

繼而睨了那貓一眼,淡淡道:“怎地又亂跑?”

種蘇仍拎著那貓,站的遠遠的,見李琬目光看過來,忙躬身行禮:“臣種瑞見過公主。”

李琬頷首,說:“多謝種大人。”

她身後的宮人侍從忙上前接貓,李琬則朝李妄回答道:“不知怎麽回事,這幾日它不大聽話……待回去就關進籠中,不會再這般了。皇兄……先別罰它……”

仿佛為應證“不聽話,”那幾個宮人伸出手,剛碰到貓,那貓頓時劇烈掙紮起來,伴隨著大聲喵叫,若換做人,大抵就相當於尖叫了,四肢在空中不停亂彈,全身都表現出強烈的抗拒。

眾人都不敢強行動作,生怕一個不慎被它掙脫,畢竟李妄就在不遠處。

種蘇也怕的很,她親眼見過李妄諱症發作時的慘狀,更清楚它的可怖,眼見李妄雖站得遠,麵上一派鎮靜,但不時看過來的眼神,則顯露出其內心大抵並不如看上去的那般鎮定。

種蘇可不敢掉以輕心,宮人們幾番嚐試均不成功後,開口道:“要麽我先拿著吧。”她那般拎著它脖子,貓反而能比較乖巧。

譚德德如臨大敵,道:“陛下,公主,要麽都各自先回去?”

眼下也隻能如此,那貓猶如致命毒藥,令在場所有人都不安。

李琬輕聲道:“那嘉寧便先告退了。到時再去給皇兄賠罪。”

李妄神情平靜,道:“不必。日後管好即可。朕先走了,你隨意。”

說要走,卻未馬上動身,看了種蘇一眼。

那貓成了燙手山芋,無人能接,李琬親自過去,試圖接過,卻也遭到了抵製。

“是我呀,你到底怎麽了呢?別這樣好不好?”

麵紗遮住李琬大半麵容,露出來的雙眼眸若秋水,眼中含著焦急與無措,纖纖細手伸出,想碰貓兒又不敢,既傷心貓兒對它的抵觸,又生怕弄疼了它。

“要麽皇兄先走?”李和開口道。

李琬剛未顧上李和,這時叫了聲和哥哥。

事關李妄,李和也不敢大意,提議道:“我跟景明送公主回去罷,也許久未見公主了,正好一敘。”

“至於景明,”李和大咧咧道,“反正她不好女色,倒也無妨。”

種蘇:……

種蘇一介外臣,貿然去公主殿,確有不妥,但李和這麽說了,隻要李妄跟李琬同意,倒也光明正大,不算逾矩。

種蘇並不太想去,奈何一貓在手,實難推脫。

李琬似並無什麽顧忌,全部心思都在那貓兒身上,聽了李和之言,便轉頭看李妄:“皇兄,可以嗎?”

李妄仍被侍衛呈扇形圍在中央,隔著一段距離看了看種蘇手上的貓兒,略一沉吟,點了點頭。

於是便兵分兩路,李妄在譚德德等一眾人的簇擁下往長鸞殿去,種蘇則隨李琬與李和往公主居住的華音殿而去。

兩隊人馬背道而行,分道揚鑣。

走出一段,李妄忽然腳下微微一停,似不經意的回首,看了一眼。

隻見公主一行人已快至剛剛那拐角處,種蘇走在眾人中,不知李和說了什麽,她側首看著他,露出側臉,唇角彎彎,明顯在笑。

種蘇自始至終未回頭,緊接著,袍角輕揚,轉過拐角,消失不見。

華音殿離禦花園不算太遠,規格雖不如長鸞殿恢弘巨大,卻也是數一數二的宮殿,雕梁畫棟,勝在精美,風景如畫。

“元姑姑,明心,快拿籠子來。”

一進華音殿,李琬便匆匆吩咐。

頃刻,一狀如鳥籠,足有一人高的籠子抬來,李琬不讓旁人動手,親自打開籠門,種蘇小心翼翼將貓兒放進去。

那貓籠對貓而言十分寬敞龐大,如同一間小小的屋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地麵鋪著軟墊,一角放著喝水飲食的碗,流光溢彩的,顯是名器,另一角則置有刺繡軟被,為睡覺的地方,籠壁還掛著羽毛,毛團等玩具之物。

顯然這是貓日常所居的窩。

然而那貓一進去,卻顯得焦躁不安,繞那睡覺之地轉了一圈,似想躺下,卻又躊躇,而後走到籠門前,雙爪撓門,不停叫喚。

“我也不想關著你,可你不讓人碰,出來便亂跑亂抓,醜醜,你從前不是這樣,最近到底怎麽了?”

醜醜?是它的名字麽?

種蘇看看貓兒雪白的毛發,漂亮的藍眼睛,心說這也太名不其實了吧。

醜醜仍在不斷撓門,李琬則旁若無人,蹲在籠子前,滿眼擔憂。

“公主,小王爺和種大人還在呢。”

元姑姑和明心乃李琬的近侍,年紀稍長的元姑姑提醒道。

李琬方回過神來,不大好意思道:“對不住,一時心急,怠慢了,還請和哥哥種大人勿怪。”

“我又不是外人,景明也非刻板拘禮之人,無妨無妨。”李和笑道:“嘉寧妹妹愛貓如命,自是心急如焚,不必管我們。”

種蘇也忙道無妨。

大康最尊貴的皇家兩兄妹都無比神秘,李妄自不必說,一國之君,天威如此,但他在民間的傳說流言並不少。李琬則幾近“杳無音訊”。

據種蘇十多年所知道的,不過是一點李琬的身世,關於她的生活,她的脾性如何,幾乎無從得知。

如今一見,卻如同個小女孩般。

按年齡,她比種蘇小一歲,今年十六,與許子歸同歲。

身上有著公主的貴氣與落落大方,也有著不符年齡的純真,不諳世事,猶如溫室中盛開的花朵。

李琬吩咐人煮茶,欲招呼種蘇與李和到正廳就坐,卻忍不住頻頻回望,那貓兒仍在不停叫喚,想要出籠。

“醜醜怎麽了?不是騸過嗎?為何還這般躁動,生病了?”李和道,“我有藥,嘉寧妹妹要麽?雖不是專門給貓的,料想也差不多,試試不?”

說著便從衣袖中掏出一小瓷瓶來。

種蘇:……

“多謝和哥哥,不必了。”李琬搖搖頭,輕聲說道,“已吃過許多藥,都沒有用。”

“哦?大夫怎麽說?”

李琬再搖頭,神色憂慮:“看過兩次,都未查出來,正要找宮外的大夫。”

此事顯然已成李琬目前最大困擾,眉目間憂心忡忡,談論間又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安撫那貓,貓兒卻仿佛炸毛一般,馬上避開她的手,繞到另一邊,喉嚨中發出陣陣急躁的聲響。

“醜醜,我是嘉寧呀。”李琬喃喃道,隱約帶了點哭腔,“你到底怎麽了?要是你會說話就好了。”

種蘇亦是愛貓之人,很能理解李琬的心情。

種蘇仔細觀察那貓,想了想,問道:“公主,這貓近日有何異狀,從何時開始,大夫如何說……可否詳細說來?”

原來自從上回那貓兒跑去長鸞殿,差點傷了李妄之後,便被關進籠中,一連數日方放出來。

因李妄的諱症,宮中禁貓,華音殿養貓乃是特許,全殿上下莫不小心,便是李琬也十分謹慎,但凡出門,必用繩子牽著。隻在華音殿中,眾人看守之下可自由行動。

被關進籠中數日,貓兒大抵也知錯,溫順許多,方被放出來。

前些日子雨後天晴,華音殿後園的花兒開了,貓兒最愛捕碟,李琬便帶它前去玩耍。

“它玩的很開心,在花叢中滾來滾去,足玩了一日。”李琬說。

李琬第二日預備再帶它去,貓兒卻似乎玩膩了,表示了拒絕。大概就是那時起,貓兒開始出現些異狀。

先是不愛出門,接著食欲變差,不怎麽愛吃,再然後便是越來越焦躁,不讓人碰。

這貓品種稀有,即便在西域,也十分名貴,自有一股傲氣,平日裏除了主人李琬之外,對其他人大多不屑一顧,鮮少讓人抱。

而近來,卻是連李琬也不能碰。

甚至每當李琬靠近,貓兒更為抵觸,如同方才所見,那模樣簡直避之不及,完全不能碰。

元姑姑讓人查過,並未發現中毒中蠱之事,又請來太醫,以及前朝貓兒房未撤除時供職過的大夫,皆未看出個所以然,開了些開胃安神的藥,亦無改善。

李琬無法,隻得讓宮人們更小心看顧,一麵準備讓人去宮外尋專門的獸醫。

今日李琬試圖再接近貓兒時,一個不察,那貓兒竟奪門而出,跑了出去。眾人疾追,直追到禦花園內……

還好因為種蘇出手如電,貓兒最終未釀成大禍。

隻是得二進籠了。而真正的問題也還未找到。

“要是貓兒會說話就好了,便可以知道它到底怎麽了。如今這樣,真不知如何是好。”

李琬蹲在籠前,雙手抓著籠欄,憂愁的注視著貓兒。

種蘇與李和也蹲在籠前,一起觀察那貓兒。李和摩挲著下巴,眯著雙眼,“讓貓開口說話的藥?不大行。”

種蘇仔細看那貓,隻見貓兒似乎一番折騰也累了,停止撓門,轉而走向睡覺的軟毯,然而剛一躺下,卻又蹭的起身,像被踩了尾巴,急促叫了兩聲,原地轉了兩圈,複又慢慢躺下。

這次隻是挨著軟毯側躺,腦袋搭在窩沿。

“這幾日它都這樣睡覺嗎?”種蘇忽然出聲,問道。

李琬目光有點茫然,顯然未曾注意到這點。

“以前它都如何睡覺?”

李琬想了想,左手搭在右手上,兩隻手腕交錯,而後腦袋往上一搭,模仿出貓兒平日裏睡覺的模樣,一隻腳還微微一翹,像貓兒的尾巴輕輕一甩。

李和噗嗤笑了:“嘉寧妹妹還是這麽可愛。”

種蘇也微微一笑,確實可愛,她略一沉吟,又問道:“太醫們可查過貓兒的身體——我的意思是,可仔細檢查,觸摸過貓兒?”

李琬搖搖頭,元姑姑一旁解釋道:“貓兒能走能跳,公主也檢查過,並無外傷。”

“大夫未核查?”種蘇追問道。

元姑姑答道:“貓兒不讓外人碰,便是奴們也……”

種蘇明白了,看樣子這貓基本隻親近李琬,太醫們根本沒法近身檢查。

“臣亦養貓,恕臣冒昧,可否讓臣一查?”種蘇側首,朝李琬請示道。

“景明可是有什麽線索?”李和一旁道。

種蘇道:“不敢妄斷,不過我有一猜想,還需查證。”

李琬聽見種蘇也養貓,便已有好感,再者反正如今也無他法,不若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於是忙請種蘇隨意。

籠門打開,種蘇走進籠中,她對抓貓相當嫻熟,三兩下便擒住了那貓兒。

“乖,別動。”

種蘇將貓小心放在膝上,拍拍它的頭,安撫一番,接著低頭檢查。

果不其然。

不過片刻,種蘇便抬起頭,微微一笑:“找到了。”

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出在貓兒的腹部。

“這裏紮了東西,想必是花刺之類的。”

種蘇來到籠前,與李琬李和麵對麵,手指輕輕撫過貓兒腹部幾處,貓兒頓時發出急叫。

按李琬所說,貓兒出現異狀大抵是從花園撲蝶後開始,應是那時在花叢中翻滾時所致。那刺刺入皮毛中,貓兒又不讓人近身,是以難以察覺。

而唯一能近身的李琬,每回抱著它時,不可避免會碰觸到傷口,貓兒疼痛之下,因而連李琬也避之不及。反而種蘇拎著它的後脖子倒無事。

種蘇正是注意到貓兒的睡姿有所異常,再結合它平日的睡姿以及綜合李琬所談,猜測可能貓兒腹部處有問題。

還真猜對了。

問題找到,剩下的便是大夫的事了。

李琬馬上讓人請來大夫,大夫先小心剃掉貓兒腹部的部分毛發,而後挑出足足五顆尖細花刺。有一處刺入頗深,已有發膿潰爛跡象,難怪貓兒焦躁不安。

“好了,這幾日勤換藥,不要幾日,便可愈合。”

大夫開好藥,叮囑了一番。貓兒的根本問題解決,終於安靜下來,也讓李琬碰了,甚至還喵喵的舔了舔李琬的手背。

李琬簡直要喜極而泣,送走大夫後,抱著貓兒轉了好幾圈。

“太好了,醜醜,你受罪了。”

那模樣十足像個小女孩,以至於忘記殿中還有其他人,直到元姑姑提醒,方醒悟過來。

“啊,不好意思,忘了。”

李琬麵紗下的雙眼彎彎,顯然眉開眼笑,說著不好意思,姿態卻是落落大方的,抱著貓兒,朝種蘇笑道:“最該謝謝種大人,若非種大人,還不知要折騰多久。”

種蘇笑道:“不過湊巧想到,舉手之勞,公主不必客氣。”

看到貓兒好了,種蘇自然也很高興,畢竟動物和嬰幼兒一般,都不會說話,哪怕小傷小痛,不及時發現,恐也要磋磨許久,活活受罪。

“要謝的。”李琬認真道,“醜醜是皇兄送我的,已養了好幾年,對我很重要。”

李琬麵紗微動,似抿了抿唇,在思索究竟如何致謝是好。種蘇忙道不敢當。隻是這麽一番下來,已耽擱不少時間,種蘇還得回端文院做事,於是便請辭離開。

李和一旁笑道:“我也得走了,還有些事。”

“這就走了麽?還未好好跟和哥哥說說話呢,和哥哥怎麽這麽久都未來宮中?很忙嗎?可是外頭有什麽事?”

李琬麵露不舍,言語間又充滿好奇,一連問了數個問題。

李和一張娃娃臉此刻倒顯出幾分成熟,看著李琬的目光頗為柔和,說:“都怪我,嘉寧妹妹別生氣,最近無事,定當常來看你。”他頓了頓,說道,“這樣吧,過兩日我便來找你,到時陪你好好說說話。”

李琬便高興起來,眉眼彎起。

“到時景明一起,你不是有宮牌嗎?正好四下裏好好轉轉,順帶我們陪公主逛逛,解解悶。”李和安排的明明白白,“嘉寧妹妹這兩日也可好好想想謝禮之事。”

種蘇忙道:“這不妥吧。”

“有何不妥。”李和渾不在乎道,“雖說不可罔顧規矩禮儀,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萬事皆有通融靈活之處。再者你不近女色,更沒問題。就算你心悅女子,有我同行,公主亦同意,又有何妨。”

種蘇試圖掙紮,解釋一下喜好:“我其實……”

李和卻不容她解釋,笑著朝李琬道:“景明是個會玩的,雖來長安不久,知道的趣事卻不比我少,讓她同你講講,保管你愛聽。”

又朝種蘇道:“景明,我知你平日裏並不需要陪皇兄,也不會占用你多少時間,午後片刻便好。你與公主都愛貓養貓,也算有緣,定有話說。”

李和湊近種蘇,在她耳邊極低聲道:“等會兒跟你詳說。別拒絕。”

什麽話都讓李和說盡了,種蘇還能說什麽呢,對麵李琬一雙美目正看著自己,隱約帶著抹期待。

種蘇隻好點頭:“是,謹遵公主,小王爺之命。”

“那便這麽說定了。嘉寧妹妹,今日我們便先走了,過兩日見。”

李和一錘定音,李琬抱著貓兒,高興的將人送至門口。

長鸞殿。

李妄批完手中奏折,端起茶杯,喝了幾口,這間隙,忽的想起來。

“那邊如何?”

譚德德回道:“護送的侍衛剛來報,公主已回殿中。”

李妄:“怎麽才回?”

譚德德躬身道:“公主早已回殿中,隻是因那貓兒折騰了一會兒,侍衛怕有變故,多守了一陣,故而才來報。”

李妄唔了聲,料想那貓要被管製,頓了頓,又道:“其他人呢?”

“陛下指誰?”譚德德反應過來,忙道,“小王爺和種大人剛已離開。”

李妄正喝茶,茶杯停在唇畔,眉角微挑:“剛離開?才走?”

“陛下有所不知,公主那貓兒竟是受了傷,方發狂亂躥,”譚德德將剛侍衛所說如實匯報,笑道,“還是種大人細心,幫忙找出問題。因而耽擱了些時候,方才離去。”

“醜醜乃陛下所贈,公主一向看重,這番種大人幫了大忙,公主高興的很,還不知到時如何謝種大人呢。”

譚德德想著種蘇當真好運,不僅得皇帝好感,如今又得公主青眼,是以這麽小小吹捧了一番。

孰料李妄卻哼了聲,不知為何,有種不祥預感。

譚德德卻感覺到李妄似乎忽然有些不悅,這不悅從何而來,很是莫名,想了想,斟酌道:“可要去提醒下公主……”

“朕很閑?”李妄冷冷道:“抑或你近來很閑?”

譚德德低下頭,不敢再言。

李妄眉頭微擰,摒棄雜念,重新提筆批閱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