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到了特許,種蘇帶著貓順利進入皇宮,一路沒有任何阻攔。直至去了長鸞殿——

長鸞殿從殿門外開始,便增加了重重守衛,一路侍衛,宮女侍從,個個嚴陣以待,侍衛們更手放在腰畔劍上,一副準備隨時拔劍,讓人血濺當場的模樣。

除此之外,殿門側還候著幾個太醫,腳下放著藥箱。

種蘇一手提著貓籠,身旁跟著譚笑笑和幾個小太監,幾乎呈半包圍形式,小心翼翼圍著種蘇向前走去。

所有人都緊張兮兮盯著種蘇,以及她手中的貓籠。

種蘇被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弄的更緊張起來,不由將貓籠抱在身前,再度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籠門。

“小西施,你千萬乖啊。”

種蘇低聲道。

貓兒倒挺乖,仿佛聽得懂主人的叮囑,趴在籠中一動不動,隻略帶好奇的打量著這陌生的環境。

“止步!停!”譚德德叫道:“種大人請止步。”

譚德德早已候在門口,圓胖臉上的兩眼瞪的溜圓,在種蘇離殿門還距離約百步的時候,果斷叫停。

這距離,是不是有點太遠了?能看清嗎?種蘇心道,但安全起見,種蘇還是聞聲止步,按譚德德之意,老老實實停在那兒。

殿門大開,李妄出來了。

他已換掉朝服,一身常服,卻非宮中常穿的樣式,倒更像外出時的裝扮,雖仍是錦衣玉帶,卻少了天子專用的龍鳳等紋飾。

種蘇莫名覺得這身有點眼熟,似乎從前在宮外見李妄穿過。即便不是同一身,但模樣反正頗有幾分眼熟。

“站那麽遠,讓朕看尾巴嗎?”

李妄邁出殿門,站在廊下,一見種蘇隔那麽遠,便眉頭微擰,略現不悅。

種蘇隻好邁步,緩緩向前。

“停!停!”

走了十來步,譚德德再度叫停。

“陛下,龍體為重,就這麽看吧。”譚德德小心翼翼道。

實際上在李妄提出要看貓的這個想法後,譚德德就已苦口婆心勸過數回,卻毫無效果。將貓兒帶進宮來並無問題,隻要不出現在李妄麵前即可,否則這算什麽?簡直就像一把刀架在李妄脖子上,哪怕並無性命之虞,隻那場景便令人膽顫心驚。

“繼續。”

李妄看也不看譚德德,隻看著種蘇,薄唇吐出簡單二字。

於是種蘇繼續往前。

十步,十步,再十步……

“……停!”譚德德忍不住了,再次出聲。

種蘇看一眼李妄,李妄淡道:“繼續。”

種蘇微微抿唇,繼續。

一步一步又一步,隨著種蘇的步伐,身周的包圍圈隨之逐步前移,所有人均緊張的注目種蘇的每一步,如臨大敵。

種蘇來前已仔細檢查過貓籠,貓兒脖上係了堅韌的繩,繩的另一端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上,絕不會跳脫出來。

而根據之前李妄病發的經驗,以及種蘇後來了解到的諱症相關事宜,知道隻要李妄不與貓兒真正接觸到,理應不會有問題。

種蘇本覺沒有那麽緊張,然而眼前這陣仗,卻不得不令人加倍慎重起來。

此時距離李妄不過三十餘步的距離,每一步皆如行在半空中緊繃的繩索上。

“……停停停停停停!”

譚德德實在忍不住,白胖的臉上已然微微冒汗,“陛下饒了奴等吧,再近可不得了了。”

種蘇抱著貓籠,看向李妄,李妄一手背在身後,長身玉立,仍沒有說話。

種蘇沒再繼續前行,腳步停了下來。

李妄黑沉的眼微眯:“種卿。”

種蘇麵上仍笑著,卻認真道:“陛下忘了諱症發作時的痛苦了麽?就這麽看吧。陛下放心,保證陛下能看得清。”

種蘇放下貓籠,打開籠門,喚了一聲,小西施便從籠裏走了出來。

當初荒郊野外流浪的小貓,經過種蘇幾個月的精心喂養與細心照顧,已然模樣大變,渾身幹淨清爽,皮毛光澤,更長大了許多,曾經孱弱的小東西如今身姿敏捷,走路時尾巴微微翹起,帶著些許從容。

“小西施,還記得陛下不?”

種蘇站在原地未動,隻手腕上的細繩微動,貓兒走出約十步後便不能再前進,站在那兒,抬起頭,朝李妄望去。

喵——

貓兒歪頭打量李妄,片刻後,叫了一聲,伸出一隻前爪,朝前抓了一下。

“咦,它竟記得陛下?”這倒讓種蘇驚訝了,未料貓兒記性這般好。

那時貓兒下山後尚能記得種蘇,乃因不過分開幾日而已,如今卻距離山中時已過去數月,它竟還記得李妄,著實令人意外。

李妄站在廊下,亦垂眸瞧著貓兒,臉上倒似沒有意外之色。

一陣微風吹起,掠起李妄的袍角,種蘇忽然靈光一閃,終於想起李妄這身衣袍何時見過——

正是被綁上山,遇見貓兒時所穿的那一身。

那日種蘇與李妄整整相處了幾乎一日一夜,又曆經了那般特別的事,是以還能回想起來。

種蘇看看貓兒,又看看李妄,倏然笑了起來。

李妄自若而冷淡的展了展袖袍,目光落在貓兒身上。貓兒認出了故人,便蹲在那兒,歪著頭,一直喵喵叫著。

緊接著,李妄朝前邁了一步。

這一步頓時令所有人提心吊膽。

“陛下!”

便是種蘇亦微微一嚇,實因這個距離著實為最低限度的安全距了。她沒有出聲阻止,卻也瞬間緊繃起來,緊張的注視著貓兒與李妄。

李妄的目光從貓兒身上移到種蘇身上。

“……嗯,陛下,不宜再近了。”種蘇不得不開口說道。

李妄的腳步微微一動,似要再度抬起。貓兒喵了一聲,李妄身後的手握了握拳,又緩緩鬆開,背上隱有汗意,最終,他沒有再向前。

所有人鬆了口氣。

“陛下,既已看過,便回殿內吧,種大人還得去公主那邊呢。”譚德德趕緊趁機道。

種蘇動了動手腕上細繩,貓兒感受到主人召喚,便回身,跑向種蘇,種蘇彎腰撈起貓兒,抱在懷中,她也著實有點擔心,既已完成任務,還是先走為妙,萬一貓兒亂掉毛,風再大些,吹到李妄身上可不好。

於是便道:“陛下,臣便先行告退。”

“這麽急?”李妄說:“去吧。”

李妄的聲音無情無緒,完全聽不出喜怒。但不知為何,種蘇卻覺得這句話似乎真正意思是說:滾吧。

種蘇說不上急,但此際的確更願去公主那裏,至少那裏不必擔憂貓兒傷人,自然也不會被這般虎視眈眈的盯著,絲毫不敢放鬆。

“跟陛下再見。”

種蘇握著貓兒一隻爪子,朝李妄揮了揮。

李妄居高臨下,淡淡看著貓兒,未有任何表情與動作。

種蘇連忙轉身離開,宮人替她拎著貓籠,呈包圍圈的侍衛們紛紛散開,讓出一條路, 隨著種蘇的離開步伐,長鸞殿內的氣氛隨之一鬆。

這種凝重與變化讓種蘇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是她想的簡單了麽?本來隻是看一眼貓兒而已,卻如此“興師動眾”,嚴陣以待,猶如上戰場上般……

當然,基於李妄的身份,這是必須。隻是,李妄自身的想法呢。

種蘇忍不住回頭看一眼。

李妄仍站在廊下,視線朝向種蘇的方向。

倘若沒有諱症,李妄是否並不討厭貓兒?甚至有些喜歡?

身為一國之君,站在權力之巔,卻是否也有力所不逮,或無可奈何的事?

這莫名的思緒不知從何而起,種蘇回頭時,恰與李妄目光相撞。

李妄雙眸漆黑沉靜,站在廊下,遠遠望著種蘇離開,那眼神愈發莫名其妙的,竟令種蘇有種把人丟下,自己獨自去尋歡的感覺。

……當真莫名其妙。

與長鸞殿的氛圍相比,禦花園內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一切皆因小西施與醜醜簡直是兩個極端。

種蘇牽著小西施,李琬牽著醜醜,兩隻貓進行了它們的第一次會晤。

喵——

喵——

兩隻貓兒瞪大眼睛,相互打量。

小西施乃實打實的本地土貓,褐眼黃花,雖不難看,確有點其貌不揚。反觀醜醜,毛發猶如冬日白雪,碧藍雙眼猶如寶石,體格健美,當真貓中尤物。

“小西施,這是醜醜。”種蘇念著這倆的名字,忍不住笑。

“醜醜剛來時大抵水土不服,差點死掉,聽聞民間說取賤名好養活,便取了這麽個名。”李琬也笑。

小西施自下山後,一直養在家中,大概幼時流浪夠了,十分戀家,除非必要,絕不出門,而醜醜養在深宮,宮中唯它一隻獨貓,兩貓如今見到同類,皆雙目圓瞪,既好奇,又帶著審視。

兩貓邁開四肢,緩緩靠近。

醜醜比小西施略高大一些,尾巴豎起,頭顱高高抬起,碧藍色的眼睛有種睥睨之感。

小西施淡定的與它對視,接著褐色眼睛一轉,瞥向醜醜腹部。

醜醜腹部先前因拔花刺而剃了一塊毛發,還未重新長出,禿禿的一塊。小西施注目那光禿之處,睜大眼睛,仿佛不可置信,看看醜醜的臉,又看看腹部,繼而轉身就走,那眼神與決絕轉身的身影清晰的顯出一抹嫌棄之意。

種蘇等人還未能領會,醜醜卻怒了。

醜醜大抵自小被人捧著,進入宮中成為李琬愛寵後更不必說,可謂是眾星捧月,人人恭維,臣服於它的美貌之下,何時受過這樣的鄙夷,當真貓生巨辱。

喵!

醜醜全身炸毛,衝小西施怒吼!

小西施毫不示弱,身體瞬時弓起,也發出嘶吼!

喵!!

宮人們嚇一跳,忙要阻止,分開它們。

“哎,不要呀。”李琬出聲道。

種蘇抬眸,與李琬目光一碰,兩人同時一笑,看來在此事上李琬與種蘇達成共識,想法一樣:在沒有危險,也不會傷害到旁人的情況下,貓兒們的事情由貓兒們自己去解決吧。

兩隻貓兒都係著繩子,種蘇更自己牽著小西施,不必擔心小西施不受控。

兩隻貓兒皆全身炸毛,全副戒備出戰狀態,相互瞪視對峙。喉嚨裏不斷發出低沉或高亢的咆哮。

喵!!

喵!!!

醜醜體格上略占優勢,然而小西施出生野外,幼時荒山野嶺的生存過,身上猶存一股野貓特有的野性,被種蘇養著時收斂了,此時本能的爆發出來,頓時現出不一般的強大氣場!

它褐色的雙眼銳利而冰冷的注視著醜醜,平時毛茸茸軟綿綿的貓爪露出鋒利的爪刺。

在這眼神之下,片刻後,醜醜忽然縮了一下,繼而斂起戒備,敗下陣來,改對峙為蹲坐,喵了一聲。這一聲毫無先前氣勢,甚至還衝小西施甩了甩尾巴。

小西施仍冷冷盯了一會兒,方抖抖身體,轉身冷淡的走掉了。

種蘇:……

李琬:……

種蘇看了李琬一眼,李琬笑了起來,彎腰抱起醜醜。

“小東西,遇到對手了吧。”李琬笑著道:“種大人,你家貓兒真厲害。”

“臣也是第一次看到它這這幅模樣。”種蘇笑道,也將貓兒抱起,擼擼它的下巴,心道你倒是長臉了,好在人家公主大量,沒有計較。

今日不太曬,種蘇與李琬各牽了貓,在禦花園裏散步。

李和今日沒有來,種蘇原本也想不來,但已答應過送貓來,不好爽約,隻擔心單獨與李琬一起,會不會不好,然而李琬卻沒有絲毫不自在,或許是知道種蘇“不近女色”,亦或許是天性使然,李琬非常的坦然。

因為兩隻貓兒,明顯態度更親近許多。

有時候就是這樣,一件小事便足以體現出脾性是否相投。不可否認,種蘇也還挺喜歡李琬的,李琬身為公主,卻毫無高高在上的架子,更像個普通的小姑娘,純真,善良,柔和。

這一點跟她的哥哥李妄其實有點像,對外時是一副模樣,對信任和親近的人又是另一副模樣。

園裏花兒開的繁盛,蝴蝶翩躚,兩隻貓兒走在前頭,宮人們遠遠跟在後頭。

“種大人有點像個女孩兒。”李琬忽然開口,丟出石破天驚的一句。

種蘇心中一咯噔,猝不及防,差點神情大變,幸而控製住了,麵上不動聲色,道:“哦?公主何出此言?”

心中千回百轉,飛快思索哪裏出了破綻。

她自小愛男裝,本就輕車駕熟,來京前又刻意訓練過,別的不敢說,行為舉止上理應不會出現問題,這一點從認識的龍格次,許子歸以及其他同僚等人毫無懷疑上也可證明。

就連知道她真實身份的裘進之,也常不由將她當男子般對待。

難道剛剛哪裏出了問題嗎?

不會吧,剛剛根本沒做什麽。

李琬意識到自己似乎話語不當,忙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覺得種大人對待貓兒的樣子,很溫柔,很……可愛。”

原來如此。種蘇鬆了一口氣,虛驚一場。

兩人繼續慢慢走著,沒有李和在旁插科打諢,卻有一對貓兒逗樂,種蘇與李琬不時逗逗貓,氣氛十分融洽。

李琬目光澄澈坦誠,顯然未有什麽男女之情,更像一個久在深閨的孤獨少女,終於有了可說話的人,便滿懷好奇與熱忱,想要跟他多說說話。

她問起種蘇跟李妄在宮外的一些事。

種蘇不知她從何處得知李妄出宮之事,但既然知曉,也就代表著李妄沒有對她刻意隱瞞。這兄妹二人顯然是一體的,倒不必諱莫如深。

於是種蘇便挑了些事簡單說了說。

李琬聽的很認真,津津有味,那表情十足十宛若小女孩。

“真好。”李琬說,“皇兄能有種大人這麽個朋友,真好。種大人,謝謝你陪皇兄。”

她的眼中滿是真誠。這一刻,種蘇忽然明白了李琬對她的態度,甚至李和對她的態度。

為何這兩位會如此輕易的接納她,與她親近,除卻種蘇和他們各自本身性格的原因之外,更多的,則源於李妄的態度。

有李妄的“認可”在前,才有他們之後的接納與親近。

“我也很想去宮外看看。”李琬忽而歎了口氣。

種蘇笑道:“這對公主來說,不是件難事。”

事實如此,李琬身為公主,哪怕未出宮建府,想出去依然是可以出去的,不想記錄在冊,私下偷偷溜出去,也未嚐不可。依李妄的脾性和他自身的行為“示範”,隻要李琬做好保護防衛,應是不會管的。

“其實我曾出去過。”

“哦?”種蘇笑道,料想這麽多年,李琬也不可能從未走出宮門,順著話題問道,“感受如何?跟宮中有所不同吧。”

李琬搖搖頭,微微一笑,說:“感受不大好。”

“公主。”身後的元姑姑輕喚道。

“我知道往事不必介懷,”李琬輕聲道,“我隻是想說說而已,不必擔心。”

種蘇沒有想到會引出李琬不好的回憶,當即不知如何接話,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便隻靜默著。

“想必種大人也聽說過,我麵有瑕疵。”

此時兩人正走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兩旁花香撲鼻,李琬停下腳步,微微一頓,說:“這是真的。”

緊接著,李琬緩緩伸手,摘下了麵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