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喜歡女子,陛下也是知道的。”種蘇說。

眾人紛紛看向李妄。

李妄端坐在案幾之後,麵前放著杯酒,他的目光這一刻非常複雜,一時間竟叫人難以分辨其中的情緒。

“陛下?”

種蘇看著李妄,微現疑惑,隻因李妄這個表情讓她覺得,仿佛是哪裏說錯了。

園中陷入短暫而微妙的安靜。

樂聲恰當的響起,重新悠揚奏起,帶走了那令人莫名的靜謐。

“龍格次,你醉了。”李妄淡淡看向龍格次,語氣也是淡淡的。

龍格次沒有醉,卻著實有點微醺,正要否認時,看見了李妄的眼神,頓時心中一驚。

早聽說這位帝王很有脾氣,然而作為外國使團,在僅有的幾次會晤與見麵中,李妄雖有些淡漠,卻也保持著禮儀,很好的展現了一國之君的威嚴與風範。直到這時,才算明白傳言不假,這位天子的確是有脾氣的。

那眼神相當的銳利冷淡,僅僅一眼,便令人背上突生寒意。

龍格次意識到自己或許講了不太恰當的話,但仔細想了想,以及看其他人的反應,似乎也不算很出格,為何皇帝陛下看起來相當不悅?

“一時忘形,若有冒犯,還請恕罪,請原諒。”龍格次右手放在胸前,誠意道。

李妄麵無表情道:“有事與其他人說,朕乏了。”說畢就要起身欲走。

龍格次忙道:“陛下,這事兒還需陛下應允方可。”

“說。”李妄淡聲道。

龍格次這次沒有再東拉西扯,直接說了。

種蘇還以為龍格次想要什麽,到頭來居然還是蹴鞠?!

“……所以小王懇請,再最後比試一次,真真正正的比一比。”

蹴鞠不知從何時開始盛起,經久不衰,更通過大康傳至各地,焉赭亦十分熱愛這項活動。上兩回比試,龍格次皆輸掉了,連帶他的屬下,都不大服氣。

於是決定臨走之前,再各自組隊,經過認真準備後,再正式的與這幫人來一場,以定輸贏。

“倘若我們輸了,來年春天,將為陛下奉上我們焉赭最好的寶馬。若我們勝了,不求別的,想求陛下手書一封,也算回去有個交待。”龍格次誠懇道。

焉赭寶馬天下聞名,各國爭相求購,最好的馬,不得不說還是頗有幾分**力。

最重要的是__

“之前是我掉魚輕心了,這次可不會再失誤,雖是在你們的地盤,卻不會讓著你們__該讓你們看看我們赭耆的真正厲害。如何,敢應戰嗎?”

激將法往往是最低級,卻也最有效的方法,龍格次笑眯眯的說出這話,頓時惹來了眾憤。

“龍殿下如此盛情,豈能掃興?陛下,王弟請戰。”李和率先站了出來。

“臣許子歸亦請戰。”

“還有微臣,微臣裘進之亦請戰。”

上回蹴鞠的幾人本也在龍格次的計算之內,否則就沒那麽有意思了,如今就剩下個種蘇,但看她了。

“微臣種瑞,請戰。”這種事,身為大康臣民,自然義不容辭,種蘇不能不應聲。

“哈哈哈,如此甚好。”龍格次道,“陛下,這蹴鞠之事……”

李妄已站了起來,目光掃過園中請戰的眾人,最後點了點頭,意思是允了。

”五日後,飛鸞殿翼園一戰。”

翼園乃皇家舉辦各種活動的場所,這麽一說,此事便是徹底定了下來。

李妄離席後,眾人又聊了會兒方散,龍格次李和等人因這蹴鞠之事越聊越歡,散席後還意猶未盡,索性叫上平日裏的幾人,待會兒出去後再聚。

“景明,走啊。”龍格次朝種蘇說,“可不能少了你。”

一旦不涉及政事,大家仿佛便都又恢複平日裏的模樣。

雖焉赭國關於絲綢之路的野心令人不喜,但畢竟立場不同,況且種蘇也從裘進之那裏了解到,龍格次身為焉赭二皇子,與他王兄政見不和,向來是主張歸順大康,不生二心的,如今卻上京來提出這一議事,恐怕其中另有內情,聽他話風,多半是被迫無奈。

公是公,私是私,蹴鞠賽一結束,龍格次就得走了,而這最後的幾日各自還需為蹴鞠做準備,恐大家也沒多少時間再這般相聚見麵,今日這回是一定得去的。

種蘇應了,大家紛紛起身,往外行走,正要出宮時,卻忽然跑來一宮人,叫住了種蘇。

“種大人,陛下有請,讓您即刻過去。”

種蘇隻好讓眾人先走,自己稍後再去。

種蘇跟著宮人匆匆來到長鸞殿,心中不由嘀咕,不知所為何事。宮宴剛結束,不可能是吃飯什麽的。

“陛下。”

李妄仍是那身衣服,隻是取了白珠垂絛玉冠,黑發如墨,眼瞳亦如墨,從種蘇進來那一刻,便緊緊盯住她。

“陛下?”

種蘇隻覺李妄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在審視什麽。

“方才你宮宴上所說,可是屬實?”李妄終於開口了。

“……陛下指哪句?”今日宮宴上種蘇說的不多,但這麽陡然一問,她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李妄具體所指。

“你喜歡女子?”李妄直接道。

種蘇:……

種蘇萬沒想到是這一句,啊了一聲。

李妄卻仿佛有些不耐,微微擰眉:“問你話。”

種蘇隻得茫然而老實的點頭:“是的。”

不知為何,種蘇覺得李妄似乎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他黑沉沉的雙目眯了起來,語氣也似乎沉了幾分:“種卿,想好了再答。”

熟悉的“種卿”二字一出,種蘇馬上收斂心神,愈發謹慎,態度端正的不能再端正,認真的不能再認真:“陛下,微臣所言屬實,絕無虛假---微臣確實喜歡女子,之前其實跟陛下說過,陛下還記得嗎,那日亭中,小王爺也在……”

那日種蘇的確試圖說明過,隻是大家都沒當一回事,畢竟李和當時言之鑿鑿,且結合種蘇那恐怕一輩子洗不掉的小巷中事,她的說明便顯得薄弱蒼白,不具說服力。

而種蘇也曾解釋過巷中之事,李妄便不再多想,料種蘇也不敢對他有任何肖想。至於個人喜好,李妄懶得管,懶得在意,即便喜歡男子又如何,大康好男風的不少,難道他不喜不待見,便要統統去殺了不成?

話雖如此,如今想來,潛意識裏卻似乎順理成章的接受了種蘇的個人喜好,竟沒有絲毫的厭惡或嫌棄……

然而,就在大家都認為她喜歡男子後,她卻說喜歡的是女子……

“一會兒喜男,一會兒喜女,變來變去的,逗人玩兒嗎?”李妄道,“好玩嗎,種卿,嗯?”

李妄沉沉的尾音拖的略長,帶著顯而易見的壓迫感,更顯冷峻威嚴。

“陛下明鑒!”種蘇馬上道,“微臣絕無此意!微臣的的確確喜歡的是女子,絕無虛假,也絕無耍弄之心!”

若非還藏著個女子身份的秘密,種蘇隻恨不得對天發誓了,畢竟這種事還是最好不要誤會的好,況且麵對的還是李妄,他生氣起來還是頗為可怕的。

也不知為何,今日李妄著實有些奇怪,仿佛不相信她似的,她越堅定的表明,他越不悅……

等等!

種蘇驀然發現一個問題:為何李妄這般在意這件事?從前不曉得,至少她進宮以來,不曾看見或聽說過他對其他人的這種事這麽關心……為何偏偏對她……

刹那間,千萬個念頭在種蘇腦中飛速旋轉,橫衝直撞,最後匯聚成方才宮宴上那些朝臣們充滿懷疑的目光……

……不會吧,難道??!

一個荒誕的念頭驚恐的從種蘇心頭浮起……

“既如此,日後不要再招惹嘉寧。”李妄的聲音再度響起。

呼……心頭那冒出來的念頭瞬間被按下去,種蘇呼出一口氣,原來是這樣……虛驚一場。

然而李妄的話也正正提醒了種蘇,對,如此一來,公主李琬那裏還須得處理清楚,種蘇正色道:“是,微臣明白,改日會向公主說清,日後也定當謹言慎行,克己守禮。”

所以李妄召自己來隻是為了這事?如今已算說清楚了吧。

種蘇略略放下心來,然而李妄卻未叫她退下。

種蘇不解的看李妄,李妄站在殿中帝王案後,身後是一幅千裏江山圖,他長袍曳地,那神情怎麽看怎麽不高興。

也不知誰惹了他,哪怕剛剛龍格次提出絲綢之路的事,也不見他如這般不愉。種蘇心下茫然,隻覺留在這裏有點危險,還是早走為好。

種蘇又等了片刻,仍不聞聲,李妄既不說話,也不叫她走,殿中一時陷入莫名的沉默之中。

“陛下?”種蘇不得不出聲。

“說。”李妄冷道。

“……可要微臣陪陛下散散步?”種蘇不敢提及他的心情,也不好多說,以免萬一落個妄揣君心的名頭,隻得這般說道。

“不必。”李妄目光含著股隱忍的煩躁,冷冷地說,“朕現在不想看見你。”

種蘇:……

種蘇忙道:“……那微臣告退。”

“去哪兒?”李妄卻問道。

種蘇不敢欺君,隻得如實答道:“今日宮宴大家都很開心,意猶未盡,小王爺龍殿下等人便在春風顧定了位置……也當是提前為龍殿下踐行。”

李妄聽了,半晌沒有做聲。

種蘇摸不透李妄到底什麽意思,見他不說話,便也隻好不說,又不能走,便幹巴巴的站著。

李妄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仿佛在宣泄無形的煩躁,並不說話,隻不時盯種蘇一眼,眼風冷颼颼的,直叫人背上發涼。

“還有何人?”李妄又開口問道。

“就龍殿下,小王爺,許大人,裘大人,加上我,沒有旁人了。”種蘇答道。

“做些什麽?”

“……嗯,就吃吃飯,喝喝茶,嗯,可能還聽點小曲兒……”種蘇答道,心想怎麽問這麽多,難道是擔心我們亂來?事實上隻要不犯法,不違規,官員下值或休沐時出入青樓朝廷都不大管的,而以李妄的性子,平素更從不管這些事。

這般問法讓種蘇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令她想起了上回蹴鞠大會時,她要趕往東坡裏,離開時李妄站在街頭看著她時的那幕……

難道……

種蘇小心打量李妄神色,要麽……要麽問問?然而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倒不為別的,隻覺以李妄現在的心情,應是不會去的。他更可能隻是隨口問問。

“下去吧。”

最終,李妄還是放種蘇走了。

種蘇趕緊告退,如蒙大赫,飛也似的離開。

她走的太快,不曾回頭,因而也沒有看見李妄始終站在原地,看著她離開的方向,眼神閃動,較之之前,那眸中神色更為複雜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