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顧乃長安城內頗有名氣的勾欄院,以歌舞為主,時至黃昏,樓中燈影綽綽,絲竹聲聲,暗香浮動。

種蘇微提衣擺,匆匆上樓,來到天字號廂房中,房中卻隻有龍格次與李和。

“咦,其他人呢?”

原來裘進之喝醉了——裘進之生平第一次被皇帝親點參加這種宮宴,倍感榮焉,在場除了種蘇外,屬他品級最低,他平日裏一副精明自私模樣,這種時候卻不敢耍滑頭,別人舉杯隻是做做樣子,淺啜一口,他卻一飲而盡,”來者不拒”。

於是乎,最後不勝酒力,勉強撐得出宮,便不行了。

“子歸回去換身衣服,正好順路,便順帶載他一程。”

種蘇點點頭,有許子歸在,倒不用擔心。

這廂房十分寬敞,牆上掛著幾幅名家畫作,裝扮華麗卻又不失精致,門口懸垂一排水晶珠簾,溫潤的燈光下,水晶珠光芒閃爍,晶瑩剔透。

種蘇邊順手整理袖口邊走進房內,挑了一隻刺繡蒲團坐下,龍格次與李和顯然也剛到不久,才剛點過酒水。

“喝什麽?再來點酒?這家的葡萄釀不錯。”李和詢問道。

種蘇擺擺手:“茶便可以了。”

“好。”

樓內的仆役很快送上茶單,讓種蘇挑選。龍格次與李和都沒有再勸她喝酒,這也是種蘇願意與他們結交的原因之一。

種蘇酒量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酒這個東西,適量飲用有益身心,過度了卻容易壞。酒後失德,酒後吐真言等等這種事時有發生,種蘇雖愛玩,但哪怕在老家錄州,也幾乎不在外頭飲酒。

朋友們都知道她脾性,倒也不強求。最怕的反而是那些不怎麽相熟的人,這種人種蘇在父親的生意場上見過許多,總喜歡不停勸酒,不喝就是不給臉麵……令人相當心煩。

喝酒要喝的盡興,盡的卻該是自己的興致,而非強拉著別人。能喝,喜歡喝,便多喝點,不能喝不喜歡喝,便少喝點,各自舒服不好麽?

這一點上李和等人皆禮貌有分寸,哪怕不是朋友,也不強求,而真正的朋友,交情更不在一頓酒上。

種蘇點了壺美人尖,剛在宮宴上喝過點酒,這茶清新芳香,正好去去酒味。

“子歸說一會兒便來,怎地還不來?”李和開口道,“待會兒來了先罰他三杯。”

龍格次跟著點頭,說:“看不出子歸文質彬彬,卻不可相貌,倒挺能喝。”

種蘇也發現了,許子歸今日喝的不少,卻毫無異色。

這麽一說,種蘇還想起以前未曾太注意的事:大家一起吃飯的那幾次,許子歸也會自斟自酌,慢悠悠的飲啜,喝了多少不知,那姿態卻猶如喝水品茗般閑適。

“的確不可貌相。”李和點點頭,順帶糾正了龍格次的用詞,說,“子歸年紀最小,一派文人君子之風,上了蹴鞠場,卻也是猛將一員。”

兩人都對許子歸頗為欣賞,許子歸的表現也的確不俗,不僅僅在這些個人生活中,官場上也敢於抒言表意,且很會把握時機,不得不說,自古少年多俊傑,這一屆的所有新晉官員中,許子歸最為出色,令人為之感歎。

“說道蹴鞠,景明,這回你可沒這麽輕鬆能贏了。”龍格次笑道,“我們焉赭真正的蹴鞠高手,你還未見過呢。”

種蘇勾唇一笑,略拖長聲調哦了一聲,說:“我們大康真正的高手龍殿下也未見過呢——實不相瞞,我這種其實算不得什麽。”

此言一出,李和哈哈大笑,龍格次被堵了一堵,登時無言以對。

種蘇在上兩回比試中已展現出了強大的實力,這般自謙之語,簡直就是另一種狂妄。

當然,種蘇其實明白龍格次真正的意思,之前的比試畢竟以玩樂切磋為主,兩隊都是隨意組隊,而這次,龍格次顯然用的都是自己人,焉赭本就好蹴鞠,平日裏他們想必更不少一起玩,其默契自然非旁人能比。

這種團體活動,隊員間的默契與配合無比重要,而種蘇這邊,哪怕大康確實高手不少,卻是臨時組隊,再厲害的隊員,也需要時間去磨合與適應。

“五日太短了吧?”龍格次搖著他寶光閃閃的扇子,開始討嫌的說,“要麽我去給陛下說說,再多給幾日你們訓練如何?十日夠麽,或者十五日?”

種蘇亦搖著她的小扇子,在掌心磕了一磕,說:“那倒不必,哪怕明日便上場,也絕無問題。這五日,其實乃陛下仁慈,體恤你們畢竟非本朝人士,隻怕水土不服,故而給予這幾日適應場地。”

龍格次道:“嗬,我們焉赭男子個個身強體壯,勇猛威武,你們小心不要被踢飛。”

種蘇道:“唔,我們大康以武立國,以禮待人,你們遠來是客,要麽讓你們三籌?”

該謙虛的時候謙虛,該狂妄的時候狂妄,論口齒,種蘇也不遑多讓。

“哼,別太自信。”

“嗯,總之我們不會輸。”

“你們看外頭。”龍格次忽然說。

種蘇與李和不明所以,還真的看了一眼門外。

“牛在天上飛。”龍格次一本正經道,“是被景明吹上去的吧。”

種蘇:……

李和笑的不行了,種蘇也哭笑不得,想不到龍格次連這種話都學會了,隻是用的不倫不類的。

正說笑著,門口忽傳來響動,有人進來,掀開珠簾。

種蘇等人還以為是許子歸,齊齊看去,卻是一個萬萬沒想到的人。

竟是李妄?!

春風顧的仆役跟在後頭,說道:“這位公子說是幾位的朋友,便讓進來了。”

那仆役看李妄衣著不俗,一身貴氣,不敢阻攔,便徑直帶了進來。

短暫的驚愕過後,種蘇最先反應過來,忙站起來,朝那仆役道:“對,是朋友,有勞你了。”

仆役見他們果真認識,方退了出去,李妄身後還跟著譚笑笑,這時也識趣的離開廂房。

“燕公子,你,你怎麽來了?”

龍格次與李和也紛紛起身,十分意外李妄的到來,三人麵麵相覷,眼神片刻間飛速交流——

——你叫的?

種蘇連忙否認:我沒有。

的確有那麽一會兒,種蘇動過叫李妄的念頭,但見他情緒不虞,便沒有開口,沒想到她前腳走,他後腳便跟來了。

“打擾你們了?”

李妄換了身衣服,月白錦袍白玉腰帶,麵上戴著麵具——還是上回種蘇隨手買的那張狐狸麵具。

“哪裏哪裏,求之不得求之不得。”龍格次笑道,忙請李妄上座。

“從前怎麽說都不願意來,今日怎麽忽然來了?”李和帶著點嘀咕道。

李妄淡淡道:“從前看你煩。”

李和無話可說,也不在意,道:“這地方的曲子很不錯,待會兒給燕兄點幾個頭牌。”

屋子裏沒有其他人,春風顧做的是技藝生意,主要以藝能攬客,來這裏的客人五湖四海,什麽人都有,有來專門聽曲兒的,有來見客會友的,或吟詩作對,把酒言歡的,亦有來相談正事的……春風顧的人早對各種客人司空見慣,該上的茶上了,便自覺的離開,客人不吩咐,不會貿然前來。

李妄先前也喝過一點酒,他有心疾,自然不能再喝,種蘇便也給他另外點了壺和自己一樣的清茶。

“這茶口感還不錯,燕兄先嚐嚐?”

種蘇倒了一杯,放在李妄麵前。

李妄自進來後看都沒看種蘇一眼,仿佛沒她這個人一般,此時也未搭理她,過了片刻,卻還是端起了那杯茶。

門又響,這回是許子歸來了。

許子歸看到李妄不禁一怔,忙上前施禮。

“怎地耽誤這麽久?”李和問道。

許子歸解釋道:“裘公子醉的厲害,耽擱了些時候。”

“耍酒瘋了?”

種蘇心中一凜,酒後易失言,裘進之該不會講了什麽不該講的話吧。

許子歸搖搖頭,笑道:“隻是裘公子認錯了府邸,多繞了些路。”

“坐吧,就等你了。”李和說。

房中寬敞,李妄坐在上座,其他人都隨意而坐,許子歸略略一看,走到種蘇身邊,坐了下來。

來到這地方,歌舞自然少不了,否則幹巴巴的坐著,多無趣。

“這裏的漢曲兒,胡人歌,還有胡旋舞都相當不錯。”李和顯然不是第一回 來,低聲道,“跟宮裏相比,可又不一樣。”

種蘇頓時來了興趣,上京這麽久,諸事繁雜,雖也逛了不少地方,去過不少酒樓茶館,勾欄院卻尚初次來。錄州也有這種專門聽曲兒的地方,但如何能和長安比?

“如何不一樣?”種蘇問道。

“這可說不好,你看了便知。”李和笑道。

李和來時想必便已有所安排,這時拍拍手,進來個仆役,李和吩咐兩句,仆役退出去,不多時,門扉輕響,門外進來幾名女子。

種蘇登時眼前一亮,好美啊。

李和是貴客,今日請來的皆是樓中頭牌和知名紅牌,抱的抱琵琶,拿的拿蕭管,還未展露任何才藝,僅那容貌,便已令人驚歎。

宮中教坊的女子雖也貌美,技藝也精巧,卻受規矩與諸多因素束縛,多少看起來有些千篇一律,相比之下,這裏的姑娘們卻各有風情,各具特色,想必才藝亦更為多樣化。

姑娘們麵若桃花,容貌迤邐,珠釵麗服的,甫一進來,整個房中色彩都似明亮了幾分。

好美啊,真美,真好。種蘇眼中滿是讚歎之色。

世人多有誤會,以為女子多嫉妒其他貌美女子,殊不知,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賞心悅目,看美男如是,美人更如是,很多時候,女孩兒其實更愛看漂亮的女孩兒。

種蘇是很喜歡看美人兒的,她目光清澈,坦**,毫無猥瑣之感,更多是欣賞讚歎,此時隻覺是場視覺盛宴,個個都貌美如花,幾乎要看不過來了。

李妄雙目掠過一眾麗人,目光平靜,毫無波瀾,他坐在中間上位,種蘇的一舉一動,言行舉止皆收入眼底。

是時隻見種蘇雙眼晶亮,目光灼灼的盯著那些女子,簡直移不開眼睛。

李妄下頜不由緊繃。

“公子們想聽什麽曲兒呢?”

姑娘們開口了,巧笑倩兮,鶯啼燕語,聲音悅耳動聽,房中又是另番熱鬧。

龍格次漢曲漢舞聽的少,什麽都可以,許子歸與種蘇客隨主便,也都隨意,主要就看李妄的意思了。

李和:“霓裳羽衣如何?”

李妄:“膩。”

李和:“飛天樂?”

李妄:“煩。”

李和:“淩波曲?”

李妄:“無趣。”

李和:……

李和陸陸續續提了數個建議,既有宮廷樂,也有民間流派的樂曲,卻一一被李妄否定,這也不行,那也不喜歡,當真很無奈。也十分後悔,幹嘛要問他呢,主要給龍格次準備的,管李妄喜不喜歡呢。

李和當真無奈,總感覺李妄壓根連這些女子都不喜歡,看都不看她們一眼。但這裏本就是聽曲兒的,真要將人都趕走,還有什麽意思。

李和哀怨的看向種蘇。

——誰讓你帶他來的?

——真不是我!

種蘇回以無辜眼神。

最後選來選去,終於定了支曲子,春江花月夜。

廳中拉起紗簾,隔開裏外,樂女們坐在外間撥琴拉弦,琴音嫋嫋,暗影浮動,空氣中香味沁沁,這間廂房便似乎遠離了塵世喧囂,宛如溫柔的夢境。

都說溫柔鄉溫柔鄉,當真令人愉悅,能夠忘卻煩惱。

種蘇坐在軟團上,手臂依著一隻小胡床,手指隨著樂曲節奏輕輕叩擊,顯得愜意。

無意一瞥側方,卻不其然與李妄的目光相撞,顯然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李妄正看向種蘇,兩人雙目撞了個正著。

種蘇:……

四目相接,李妄視線很快移開。

這麽一眼,種蘇發現李妄似乎不大高興。

事實上這一點從李妄進門起種蘇便發現了,雖然他戴著麵具,又刻意壓著情緒,旁人不一定發現,種蘇卻還是察覺到了。

是還未消氣嗎?雖種蘇也不知李妄之前到底為何不高興,但他能願意出來散散心還是很好的。

還是不太高興嗎?要麽換個曲兒?或者看看胡璿舞?

種蘇正要說話,卻聽李和朝龍格次嗬了一聲,說:“你怎麽什麽都想要?先前想把景明帶走,如今還想連這班姑娘也帶走,好歹焉赭王室之子,沒見過好東西麽?”

自家的好東西被喜歡被誇讚,自然感到與榮有焉,但要被帶走占為己有,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或許是因為即將離京,龍格次看長安簡直什麽都好,剛聽曲兒聽的如癡如醉,又動了把這班姑娘們帶走的念頭,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說起來,還沒跟你算賬,竟敢打景明的主意。”李和斜睨龍格次。

這事本來就是開玩笑,此時在外頭,純粹朋友間隨口說起,不關國事,沒有外人,隻說著好玩兒。

李和看了李妄一眼,李妄眼眸低垂,似漫不經心,並不關心他們所談。

“景明俊美如玉,性子灑脫疏朗,又知情識趣,善解人意,會玩能玩,蹴鞠更是一流,我有此念頭又何足為奇?”龍格次不以為然,坦坦****的,“老實說,如果景明是女子,抑或景明喜歡男子,你們就沒有任何想法?”

種蘇心中一驚,不動聲色,避重就輕道:“我不喜歡男子。”

李和卻玩心起,摸摸下巴,認真的端詳種蘇,繼而一本正經道:“啊,我也不喜歡男子,但倘若是景明的話,也不是不能接受。”

龍格次頓時笑起來,又問:“子歸呢?”

“我,我喜歡女子。”許子歸坐在種蘇下首,望了種蘇一眼,白皙的麵頰上浮起淺紅,接著,“景明兄若是女子……我……。”

龍格次哈哈大笑,這些人當種蘇同是男子,故而言談無所顧忌,亦無惡意,倘若她真是女子,倒必不會開這種玩笑。

種蘇哭笑不得,比起“喜歡男子”這種玩笑,更怕的是“假若是女子”這種話,隻得裝作若無其事,擺擺手,示意行了行了別說了適可而止吧。

“嘭”的一聲,眾人同時一驚,循聲望去,是李妄重重放下茶杯,杯撞案上,發出聲響。

“換支曲子,聽得煩。”李妄嗓音微沉,語氣一貫的冷淡。

龍格次等人不疑有他,隨即換人換曲。

長安胡人多,胡旋舞十分流行,春風顧的胡旋舞向來為人津津樂道,賞完了漢曲漢舞,接下來便換成了胡旋舞。

紗簾拉開,悠揚歡暢的樂聲響起,幾位胡女魚貫而入。

胡女們高鼻深目,藍眼睛如同寶石,穿著紅紗綠褲,紅鹿皮靴,腳踝上係著金色鈴鐺,旋轉之時,金鈴發出清脆聲響,如同大漠中駝鈴陣陣,充滿異域風情。

樂聲越來越高亢急促,胡女們越轉越快,身影幾乎化成一道風,連龍格次都忍不住大聲叫好。

“好!”

種蘇不由跟著拍掌,隻看的眼花繚亂。

許子歸與李和也移不開眼睛,顯然完全被胡女們的舞技所吸引。

全場中,唯有李妄顯得冷靜,麵具後的雙眼波瀾不驚,偶爾一瞥場中,更多時候,自覺不自覺的,視線所及之處,在種蘇的方向。

樂聲停,金鈴餘音未盡,猶在眾人耳邊。

“好好好,賞賞賞。”

連龍格次都被折服,連聲叫好,拋出賞銀,眾女嬌笑連連,紛紛謝過。

種蘇看的意猶未盡,心道跳的真好,改日定要再來,再細細看個夠,到時帶上燕……一念所及,不由自主看向李妄。

卻見李妄坐在案後,手中捏著茶杯,低眉垂眸,似在把玩茶杯,漫不經心中帶著冷淡。

他不喜歡嗎?

與其說不喜歡,不如說無感更恰當,種蘇之前的那種感覺又浮現了,那種仿佛一切都興趣寥寥的感覺。整個房中歡聲笑語,熱鬧無比,唯有他好似身在其外,並非格格不入,而是遊離在他人之外。

天地熱鬧如斯,有趣如此,卻皆與他無關。

種蘇忽然有些明白為何他不願親近朝臣,又為何會沒有朋友。一方麵自然不用說,所謂高處不勝寒,身處高位,哪怕他放低姿態,任何人在他麵前都不得不始終有所保留,甚至小心翼翼,步步慎重。這一點他想必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另一方麵則是因為他的性子。冷酷,淡漠,疏離,不留情麵……哪怕身為普通人,亦不算好接觸,更何況手握身殺大權的九五之尊……

他天生便如此嗎?

種蘇想起“燕回”在宮外時的樣子,又想起李和無意中透露出來的那段宮廷往事……在最初的最初,李妄又是何種模樣呢?

外頭天已全黑,樓內燈光大亮,房中亦多添了幾盞燈,黃色的燭火照在李妄身上,麵具下露出的輪廓英俊而孤獨。

“來來來,我也賞。”

李和掏出錢袋,出手闊綽,手掌朝外一撒,片片金葉飛散,眾女歡呼,紛紛俯身搶拾。

“別急,還有呐。”李和還要再撒,卻被種蘇攔住。

“哎,等等。”種蘇截住李和的錢袋,笑道,“這樣多麻煩,不若我幫李公子分發吧。”

李和一看便知有好玩的,當即二話不說,將錢袋交給了種蘇。

種蘇打開錢袋,倒出幾片金葉,笑道:“先發這些,看看在場之人,誰運氣最好,能夠拿到。”

這一說便是將房中所有人算在其中,除舞女樂師們,加上種蘇他們自己人,約有十數人,金葉卻隻有六片,眾人頓時摩拳擦掌,看種蘇要怎麽玩。

“錚——”,外頭有人撥動琴弦,琴聲響起,以作助興。

種蘇手中握著金葉,一手背在身後,慢悠悠踱步,從李妄身旁經過,接著繞過他背後,緩緩的繞場一周。

眾人視線齊齊隨種蘇移動,交頭接耳嘻嘻笑著,不知種蘇要玩什麽把戲。

種蘇最後站在屋子中央,笑盈盈看著眾人,目光從眾人身上逐一掠過,仿佛在挑選抉擇。

“哎呀,景明,莫要吊口胃,快點玩。”龍格次是個急性子,等不及,催促道。

種蘇笑而不語,雙掌合攏,宛如投骰子一樣,忽然上下搖了幾搖,隱約可聽見掌中金葉輕撞的簌簌聲。

緊接著——

“去!”

種蘇口中輕喝一聲,與此同時,雙手朝前,猶如江湖人士投擲暗器般,瀟灑一撒,眾人目光緊緊跟隨,隨之紛紛轉頭,看向她拋撒之處,卻還未及看,種蘇再迅疾一收,頃刻間已收回手掌。

眾人馬上再轉頭,看向種蘇雙手。

種蘇手中已空空如也。

“喲!”

“哇!”

這戲法其實並不稀罕,在場眾人見過的不少,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玩法,觀者感受也自不一樣。種蘇俊朗疏若,一派公子哥兒氣派,卻表演的煞有其事,真像那麽回事兒,叫人不由跟著投入其中,相當有趣。

“東西呢?去哪裏了?”有人問。

“東西我已發下去了。”種蘇拍拍手,小扇子在掌心輕磕,眉頭輕挑,“各位看看,誰收到了呢。”

於是所有人紛紛查找。

“呀,我這有!”一胡女舞者叫道,從腰間摸到片金葉。

“咦,我也有!”

緊接著,驚喜聲隨之響起,接二連三的,好幾人都從身上發現了金葉。

然而問題也來了:共有五人手持金葉,但方才種蘇手中明明是六枚金葉。

還有一枚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種蘇微微聳肩,笑道,“反正確實都發出去了。”

“這一枚可不一樣。”種蘇一本正經道,“這枚帶有我的祈福,乃為幸運葉,收到之人從此將好運連連,所遇皆良善,再無煩憂,笑口常開,心想事成。大家都好好找找吧。”

美好的祝願誰不喜歡,眾人紛紛再找。龍格次與李和,連帶許子歸都站了起來,在袖中,腰間等各處摸索。

所有人一無所獲。

“……沒有。”龍格次失望道,“竟不是我?我都要走了,都不給我的嗎?”

“……啊,這個……”種蘇用小扇子戳了戳額頭,仍一本正經道,“這個可做不了弊,純看個人運氣。嗯,下回說不定就輪到你了。”

“別吊胃口了,快說快說,到底在哪裏?”李和也催起來。

種蘇背著手,慢悠悠轉了一圈,直轉的令人想揍她,吊足眾人胃口過後,方停下來,轉身,咦了一聲。

“咦,燕兄肩上是什麽?”

李妄一直坐著,旁觀了全場,其他人不知他身份,知他身份的李和等人一時也完全沒想到他頭上去,未曾料到,種蘇真的大膽,竟將李妄也算在其中。

李妄下巴線條分明,微微側首,望向肩頭,卻並未看見什麽。

再一回頭,種蘇已走至他麵前,伸出一手,伸向李妄肩頭,猶如春日摘花般,手指淩空在李妄肩頭一摘,收回手腕,手指間赫然多了片金葉子。

“原來在這裏。”種蘇笑道,“原來燕兄是今日最好運之人,那便祝燕兄從今往後都好運連連,所遇皆良善,再無煩憂,笑口常開,心想事成。”

種蘇指間拈著金葉,她的手指白皙細長,金葉光芒溫潤,燭光照在她的麵龐上,眉眼皆似有光。

她站在李妄麵前,笑容燦然,沒有絲毫諂媚與刻意,一切都自然,真誠。明明是晚上,那笑容卻令人想起白晝。

明亮的,溫暖的,刺破黑夜的白晝。

“燕兄,接好運啦。”種蘇笑吟吟。

李妄伸手,接過那片金葉,麵具後黑漆漆的雙目微微低垂,看著那金葉,嘴唇微微翹起來。

“厲害了啊,景明,快說說,怎麽做的?”龍格次相當好奇。

重點不在於這戲法本身,隻因種蘇手法著實令人摸不著頭腦,明明隻是繞場走了一圈,眾目睽睽之下,未見她有任何動作,更背對著李妄,那金葉是如何分散藏到眾人身上,最後一枚又如何落到李妄肩頭的?

即便知道這種戲法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多半都是障眼法,卻因表演的到位,仍令人驚訝,好奇。

“想知道啊?”種蘇笑起來,“自己學去。”

“來來來,再玩一把,這次定要叫你現原形。”龍格次又不服氣了。

姑娘們也紛紛起哄,種蘇一笑:“行吧,再陪你們玩一回。可看仔細了。”

許子歸走到一旁,不玩了,正要坐下,注意到李妄麵前的茶杯已空,便走過去,替李妄續上熱茶。

“燕公子請用茶。”

李妄微抬眸看了許子歸一眼。

許子歸放下茶壺,想了想,並未走開,在李妄身旁側首坐下,這個位置視角更佳,更宜縱覽全場,也便於照料李妄。

場中所有人目光都被種蘇牽動,一會東一會兒西,一時間姑娘們嘻嘻哈哈,滿場都是笑聲與嬌嗔,氣氛相當其樂融融。

“景明兄的戲法向來玩的好。”許子歸開口道,“第一次見她玩的時候,當真驚訝。”

李妄手中拈著那金葉,手指似隨意一動,金葉便從食指依次翻過另外幾指,最後落在小指間,又一動,金葉在指間翻飛,回到食指間。

聽得許子歸這句,手指驀然一停。

“你從前見過?”李妄問。

兩人交談聲不高,夾在滿室歡聲笑語中,無人注意。

“是。”許子歸答道,繼而像想起了什麽,含笑道,“那時我來長安不久,有點事,心情不大好,景明兄便是這般玩了個戲法,嗯,與這不大一樣,變了朵花兒……景明兄是個好人,也是個有趣的人,與她在一起,很難不開心。如今想想,那時也多虧她勸慰……”

李妄雙眼暼向許子歸,許子歸回家換過衣裳,素白常袍,更顯得唇紅齒白少年郎,此刻麵上帶笑,看著場中眾人玩耍嬉鬧,那目光時時在種蘇身上。

李妄剛剛舒緩勾起的唇角重新垂下。

好人,嗬,真是個好人。

姑娘們纏著種蘇,非要學,種蘇倒也不藏私,便將其中關竅告知,又演示了一遍,片刻,姑娘們與龍格次等人便兀自相互實踐,玩了起來。

種蘇功成身退,伺機退出。

許子歸見她來,便站起來,也加入到場中。這邊便隻餘種蘇與李妄二人。

“燕兄,你要不要學?偶爾玩玩,挺有意思的。”種蘇喝了口茶水,麵頰玩的發熱,浮起紅暈。

未聽到回答。

種蘇轉頭看李妄,李妄右手肘搭在膝蓋上,雙腿略分,目視前方,似未聽見種蘇說話,不予理會。

“燕兄?”

種蘇察覺了不對,盡管李妄戴著麵具,不曾發作,然而周身卻彌漫著一股低氣壓。

怎麽回事?剛剛不是哄好了嗎?怎麽又不高興了?誰又惹他了?

種蘇疑惑,莫名的看著李妄。

李妄終於也看向她,那目光極為冷淡,又帶著股戾氣。

“……燕兄,怎麽了?可是有事?”種蘇覺得那目光莫名有點滲人。

“你過來。”李妄開口道,語氣倒是如常。

種蘇便過去,在李妄的眼神示意下,微微躬身,附耳過去。

“我在想,想把他們。”李妄的聲音低沉,響在種蘇耳邊,種蘇的目光隨著李妄所言,看向場中眾人,那些姑娘,龍格次,李和以及許子歸等。

“想把他們,統統拖出去,打一頓。”

李妄冷冷的說。

作者有話說:

超肥超飽滿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