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顧裏這一宴,算不得正式踐行,雖有李妄在,眾人略有拘束,不大能完全放的開,但總體來說,還是很盡興的。

唯種蘇有點鬱悶。

緣因李妄最後那句陰沉沉冷冰冰的話語:想把他們統統拖出去打一頓。

彼時的種蘇聽完,相當疑惑,不明白那些姑娘,以及龍格次等人究竟哪裏招惹了李妄。這個“他們”又是否包含自己在內。種蘇想來想去弄不清楚,難道是這些人玩的有點鬧騰,吵到他了?既不喜歡熱鬧,又何必來呢?

李妄說完那句,不再理會種蘇,直到最後離開,也未再多說一句。

他戴著麵具,神色都掩在麵具之下,與在宮內不一樣,在外頭李妄多少還是收斂了一下脾性與氣場,以至於眾人並未發覺他最後異狀,知情者唯有種蘇一人。

“燕兄慢走。”

離開春風顧,岔路口,種蘇目送李妄背影離開,沒忍住稍稍歎了口氣,都說伴君如伴虎,君心難測,果然不好伺候呐。

種蘇摸摸額頭,轉身回家。

這邊廂,馬車嘚嘚嘚,載著李妄回到宮中。

“陛下,您回來了。”譚德德迎上去。

李妄邊走邊摘下兜帽,隨之解開披風,隨手一拋,譚德德慌忙接住,李妄腳下未停,走的很快,帶起一陣風,進入大殿,坐到案後。

“陛下,可要先沐浴更衣?”

這是李妄的習慣,每每從外頭回來,抑或長時間的朝會之後,定會沐浴更衣。

李妄未答。

他仍未取下那狐狸麵具,僅露出小半邊臉頰,殿中燈火通明,卻難以看清麵具下的神色,譚德德小心窺探,發現李妄下頜線條崩的有點緊,再細看,胸膛微微起伏,氣息略急,不知是剛走的太快,還是因為其他原因。

“茶。”半晌,李妄丟出一個字。

“是。”譚德德忙道,通過語氣可以確定,應該不是走的快的原因。

侍茶的宮人走至殿外,譚德德親自到殿門外,接手過來。殿門外立著剛一起回來的譚笑笑,還未來得及退下去換衣。

“陛下怎麽氣哄哄的?”譚德德壓低聲音,問譚笑笑。

“啊,小的不知道啊。”譚笑笑麵露迷惑。

“讓你跟著陛下幹什麽的?什麽都不知道!”譚德德舉起手,真想給譚笑笑一巴掌,末了狠瞪一眼,“跟我進來,一起候著,機靈點。”

李妄要了茶,卻未喝,一直坐在那裏,盯著案上那杯茶,眸色沉沉,一言不發。

不在沉默中滅亡,便在沉默中爆發,譚笑笑也感受到了他師父譚德德所說的“氣哄哄”。

“譚德德。”

“老奴在。”

饒是跟隨李妄多年,這種時候,譚德德仍有點心驚,不知道接下來會冒出什麽事情。

“朕很敗興?”然而等來的卻是這麽一句。

李妄離開春風顧時,聽到了背後來自種蘇的那聲歎息,雖然很輕,卻仍清晰傳入他耳中。

身為九五至尊,一國之君,在大康這片土地上,李妄便是天,有著最尊貴的地位,從來隻有別人照顧他心情看他臉色遷就他的,他很少,也不需要去遷就他人,更別說反省。然而他聽到了那聲歎息。

這聲歎息便令他回來的路上胸中似憋了一口氣。原本就有氣,如今更氣上加氣,令人煩躁。

“啊?這……”譚德德被問的有點懵,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怎麽敗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師之濱莫非……”

李妄抬手,製止了譚德德下麵的奉承之語。

“陛下,可是發生了什麽事?”譚德德試圖問道。

李妄恢複了沉默,不知在想什麽,雙眼盯著殿門外的虛空。此際已徹底入夜,天幕已暗,夜色中幾盞宮燈隨風輕搖。

譚德德向譚笑笑投去一眼,意思是到底怎麽回事。

譚笑笑想了想,大著膽子斟酌開口:“陛下,要麽,宣種大人進宮?”

李妄驀然抬眸:“為何要叫她來?叫她來做什麽?”

譚笑笑惶恐答道:“陛下不是在生種大人的氣嗎?”叫種大人來,要麽出出氣,要麽讓種大人哄哄,好歹能解決問題。

譚笑笑守在春風顧門外時,雖對房中情形知道的不甚全麵,但多少聽到一些,而分別時,李妄對種蘇的態度亦看在眼中。

“你哪隻眼睛看見朕因她生氣?!”李妄語氣驟冷,陡然喝道,“譚德德!”

“是是!”譚德德一個激靈,就要叫人,心道完了,這徒弟今日完了。譚笑笑已噗通跪倒在地。

“滾!”隻聽李妄道:“讓你這狗徒弟三天之內,別出現在朕麵前!”

譚德德忙道是,譚笑笑撿回一條命,慌忙跑了。

李妄取下麵具,砰的一下扔在案上,胸膛微微起伏,愈發氣哄哄。他冷冷盯著譚笑笑匆忙退下的背影,漆黑雙眸眯了起來,那目光鋒利,然而漸漸的,卻又浮現些許少見的迷惑。

種蘇一夜倒睡的甚好,第二日進宮,想起昨天李妄的事,也不知他心情好了沒。想了想,還是去了趟長鸞殿。

一切照舊,依舊順利的進入殿中,沒被拒見,種蘇鬆了口氣,看來已無事,估摸著跟自己無關。

不過也不算太好,李妄顯得有點冷淡,似不願多說話,也幾乎沒怎麽看她。

種蘇有點摸不著頭腦,確定應該不是自己犯了什麽錯後,便放寬心,不再多想。畢竟李妄平素本就這種樣子居多,再則人總有莫名心情不好的那幾天,興許過幾日就好了。

種蘇暫時無暇顧及這麽多,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這日,種蘇提前下值,並向掌院告假幾日。

與龍格次蹴鞠比賽的事如今人人皆知,雖非什麽特別重大的比賽,但既是代表各自家國,自然也事關兩國顏麵,朝中上下自是支持。

掌院二話不說放了人,種蘇出了端文院,整整衣衫,往華音殿去接貓兒。

“種大人裏麵請。”

李琬的貼身侍女清和笑盈盈的說道。

從前要麽由侍女們將貓兒送出來,要麽公主在花園中,偶爾碰上,種蘇與李琬交談幾句,便帶著貓兒離開,事實上極少進入華音殿正殿中。

今日侍女卻相請入內,態度較之從前似有不同,隱約更為熱情。種蘇正好也有事要說,略一沉吟,便跟隨侍女走進去。

華音殿不若長鸞殿寬大,卻也大氣蔚然,一應擺設華貴精致,更具女孩兒居所風格,殿中花瓶裏插著大蓬的花朵,空氣中彌漫著熏香好聞的味道。

“種大人。”

種蘇見過禮,抬頭,隻見李琬坐在坐塌上,兩隻貓兒依在她腿邊,正呼呼大睡。

“種大人請坐。”李琬說。

“謝公主,隻是今日還有事,不能多留,這便要走了。”種蘇笑道。

“這麽急嗎?”李琬眉頭微擰。

“與焉赭龍殿下蹴鞠的事,想必公主也聽說,時間倉促,還有許多事需準備,所以……”

“蹴鞠之事我知道,自不能耽擱了你。”李琬語氣輕柔,頓了頓,接著道,“那,蹴鞠過後,種大人還會來嗎?”

種蘇一頓,說:“端文院事務日漸繁忙,日後恐怕沒有多少閑暇了。”

“說道這裏,有件事,還需向公主請罪。”種蘇道。

“何事?”

種蘇此次前來,正是為她的“喜好”而來。這種事情竟屢次三番提起,當真有些無語。然而一連串的巧合,又使得這件事成為了一件不得不麵對的事。既然在宮宴上已說開,眾人皆知,也就不能再讓李琬誤會。

種蘇欠李琬一個解釋和道歉,不僅僅是為履行李妄的“命令”,她本身亦早有此念,隻是不曾找到機會,又曾抱有僥幸與猶豫。

“……當初未及時說清,乃臣之過錯,還請公主恕罪。”種蘇誠懇道,“得蒙公主不嫌,引以為友,隻是終究男女有別,來往過多,難免為公主惹來非議。日後,臣恐怕不宜再來華音殿。”

種蘇接著道:“那貓兒為陛下相贈,臣無法送給公主,日後若仍想它來與醜醜作伴的話,臣仍可帶來,隻是要麻煩公主請人去宮門門房那裏接送。”

李琬看著種蘇:“種大人這是,要與我劃清界限嗎?”

劃清界限一說有點嚴重了,倒不至於這個程度,隻是能夠說清最好,從公主的角度來說,這樣無疑也是好的,相信她能明白。

種蘇正要說話,卻聽李琬又道:“我不怕的,沒人敢非議,即便非議,我也聽不見……種大人喜歡女子,我,其實很高興。”

李琬有著不諳世事,怯弱嬌柔的一麵,也有著坦**率真的一麵,她的語氣溫溫柔柔,卻並不含糊,話語清晰,帶著抹女孩兒特有的嬌羞。

種蘇心中一驚,本能抬頭,正好撞見李琬眼睛。

麵紗遮去李琬大半張臉,那雙眉目含羞帶怯,正看著種蘇,目光相觸,馬上移開,纖長的睫毛如撲扇的蝴蝶翅膀,緊張扇動。

不會吧……

種蘇心中浮起一個極其荒唐的念頭。難道……應該不會吧……種蘇一麵希望是自己自作多情,一麵暗道糟糕,倘若是真的,局麵將更加複雜更加難以應對,而且倘若是真的,豈不害人小公主嗎。

先前還說並非劃清界限,如今看來以後必須得劃清界限,可千萬別出問題。

種蘇有點頭疼又有點愧疚,不得不裝作什麽都沒聽出來,閑說了兩句,便辭別告退,抱著貓兒離宮。

以後這華音殿,當是真不能再來了。

種蘇心中驚疑不定,卻沒有時間再去多想,蹴鞠賽迫在眉睫,今日她還在端文院當值,李和與許子歸已去挑選蹴鞠成員,安排練習場地以及隊服等等,諸多雜事辦好,明日便要一起進宮,進行為期三日的緊急封閉訓練。

回到家中,她與桑桑收拾了些東西,仔細檢查過周身相關事宜,見時間尚早,便出門去,再買點小東西。

黃昏,夕陽西下,霞光映照天際,河麵上波光粼粼,碎金點點,晚風拂過,水波**漾。

種蘇買過東西,見橋下泊著的小船上桃子紅豔豔的,便上去挑選幾隻,桑桑抱著匣子在岸上等。

“陸木頭,你怎麽來了?”桑桑忽然叫道,聲音充滿疑惑,“這是誰?咦——”

種蘇抬眸,見留守家中的陸清純找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女孩兒。

女孩兒身著尋常服飾,輕紗覆麵,種蘇卻一眼認出,登時大吃一驚。

“燕姑娘?!”

來人正是李琬。

李琬站在橋上,麵紗外的一雙美目微現不安:“我來找你,你不在家,你家仆人說你在附近買東西,我便讓他帶我過來了。”

種蘇驚訝的無以複加,萬萬沒想到,李琬竟會出宮找到她家。她來做什麽?

種蘇匆忙要下船,李琬卻已下橋,走至河邊,好奇朝那船上看:“那是桑葚嗎?”

種蘇回頭看了一眼,回答是。

“我想買點兒。”李琬說。

種蘇心中又驚又疑,此時卻隻得暫且壓下,就要讓船家拿,李琬卻道:“我想要自己挑。還未在這種船上買過東西呢。”

說著便提了裙擺,踏上小船。種蘇要阻止已來不及,隻得趕緊走到船頭,伸出手臂,虛虛扶著。

“哎姑娘小心。”

岸上隻有一個侍女與侍衛小心翼翼跟著,小船地方有限,不能同時容納多人,桑桑與那侍女和侍衛便站在岸邊等候。

“怎麽忽然出來了?”種蘇低聲問道。

李琬抿抿唇,道:“先買東西,等會兒上岸說。”

種蘇往旁邊讓了讓。

河上不時有船隻劃過去,激起陣陣漣漪,帶動停泊的小船隨波晃**。李琬剛剛上船,走到船身中央,正要低頭看果籃,一小船疾馳而過,劃的飛快,船身險險擦過停泊小船,頓時船身猛的一震,大力晃動起來。

李琬毫無防備,站立不穩,驚呼一聲,便往旁倒去。

“小心!”

種蘇亦腳下踉蹌,眼見李琬朝旁跌去,慌忙提醒,並本能伸手去扶,李琬慌亂中抓住種蘇手臂,卻已阻不住落勢。

噗通!

兩人一起跌落水中。

作者有話說:

應該還有一更,可能要稍微晚點兒……我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