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三日倏忽而過,轉眼間,便到了蹴鞠日。

從前宮中這樣那樣的盛會也曾舉行過不少,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自李妄登基後,因他不喜這些,除非必要,能不辦便不辦,這些年來,這尚是第一次舉辦正式的蹴鞠比賽。雖規模不算大,卻也足夠重視。

這一日,皇宮中特地裝飾了一番,比賽專用的蹴鞠場四周樹上係掛著五顏六色的彩帶,迎風飄揚。朝臣們有資格來的都來了,看台上數步一亭閣,坐滿了人。

龍格次所帶的使團也都來了,人雖不多,卻氣勢頗足,顯得很有信心。

另有些還未離京的外來使團,也受邀或自請,前來觀賽。

一時間,校場上人頭攢動,宮人侍從們素衣麗賞,穿梭不息,竟一派熱鬧景象。

李妄坐在看台正中亭內,左右兩側分別是兩位丞相楊萬頃與王道濟,以及幾位內閣重臣,李琬則就在李妄亭中,與李妄同坐一桌。

李琬身著華麗公主服,烏黑秀發上珠釵閃耀,柔軟潔白的輕紗遮麵,顯得端雅柔美。

她的出現引起一陣小小嘩然,畢竟她一向深居簡出,鮮少露麵。

“今日怎麽有興致?”李妄淡問。

他並不怎麽過問李琬的事,同理,也向來不怎麽約束,這樣的場合,她願來便來,不願來便不來。

“種大人蹴鞠,豈能錯過?”李琬回答道。

那麽多人,李和也在,她卻隻為種蘇一人而來。

李妄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咚——

擂鼓聲響,球隊上場。

兩支蹴鞠隊伍來到場地中央,先行拜見天子,因在賽場,不必行跪禮,施於常禮即可。

兩隊人馬各著隊服,龍格次依舊一頭小辮,剝去華麗的頭飾與配飾,與其隊員們統一身穿他們極具民族特色的獵裝服飾,腳踩黑皮靴,其隊員們或也紮細辮,或一頭毛茸茸短發,頗具氣勢。

種蘇隊則統一製式,均為量身定製的武人勁裝,布料為上好的蘇錦錦緞,暗紅色滾金邊刺繡,唯脖頸處露出一指寬雪白內襯,玉帶束腰,係同色發帶,微風一吹,動作時發帶飛揚,英氣與美感兼具。

焉赭人雖高大威猛,身形上略勝一籌,然而中原漢家子弟卻也非柔弱之軀,此次李和所選隊員,身高容貌皆不俗,這麽統一裝扮,立於場上,脊背筆直,身姿挺拔,氣勢絲毫不輸。

種蘇站在隊列前列,身高明顯要略矮於他人,然而一身紅衣,長身玉立,薄肩細腰,發帶輕飛,雙眼明亮有神,自信皆在眉眼裏,散發出一股勃勃英氣與翩翩少年氣,哪怕在出類拔萃的眾人中間,亦十分亮眼,不容小覷。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種蘇放下手,直起身,眼望高台。

上午的太陽燦爛明媚,鋪天蓋地的灑向人間,亭中投進縷縷金光,李妄端坐於那光芒之中,身著赤色龍袍,眼神沉靜,盡顯內斂而又無法忽略的王者氣勢,麵容英俊如玉。

李妄坐在高台之上,居高俯視眾人,宣起身。台下眾人,皆落入他眼中,他一眼看到種蘇,種蘇猶如春天裏的一棵樹,鬱鬱蔥蔥,令人無法忽視。

種蘇微微抬起脖頸,目光上抬,看著李妄,露出笑顏。說起來,她與李妄,已好幾日沒見過了。

今日的李妄看上去似乎心情平靜,十分英俊。

李妄看到那笑容,目光微頓,繼而似平靜自若的移開。

咚——

鼓聲再響,比賽正式開始。

雙方互相行禮,彼此鞠躬。

“小王爺,賽場上無兄弟,本王可不留情了。”龍格次拱拱手,朝李和道。

李和也拱手,笑的溫和:“彼此彼此。”

“景明,你們,等著。”龍格次又朝種蘇徐子規幾人揚眉,比劃了個囂張的手勢。

種蘇這幾日又更多了解了些龍格次的事,知道他與其兄不和,這兩年在權勢爭鬥中漸落下風,此番來康亦屬被逼,未能完成其兄之願,隻怕回去後日子將不太好過,但誠如他所說,賽場上無兄弟,事關國家顏麵,自沒有相讓的道理。

種蘇等人笑笑,比劃了個更囂張的手勢。

此番比賽不再是築球單球門模式,而改為雙球門,將球踢進對方球門,進球多者獲勝。

龍格次之前跟種蘇,李和,許子歸,以及裘進之踢過,大致對各人水平有所了解,所以也相對做好應對戰術,最提防的便是種蘇。

比賽甫一開始,便明顯有幾人盯著種蘇,嚴防死守,試圖不讓種蘇進球。

種蘇麵容平靜,不複在宮外時時時笑臉迎人的好脾氣模樣,眼神穩而銳,鋒芒畢露,隱隱挾著咄咄逼人之勢。

見對方防守,種蘇微微勾唇,與隊友們眼神交換——

“孫延!接!”

龍格次隊重點提防種蘇進球,然而沒想到的是,李和他們卻改變了戰術,種蘇壓根沒打算射門,而是成為傳球員,一次又一次將球傳給其他隊員。

種蘇進球的命中率相當高,之前幾場有目共睹,沒承想傳球之技卻也同樣高超。

她原本不被看好的身高,此時卻成為莫大的優勢。

“攔住她!”

對方來阻,種蘇飛快轉身,身形一晃,已靈活轉至那人背後,幾步飛躍,正好接住隊友踢來的球,她微微一顛,再一腳踢出,準確傳給另一名隊友,隊友已占據射門的最佳位置,種蘇這一腳來的恰到好處。

唰!

進了!

“好!”

看台上一片歡呼。

龍格次隊以威猛的體型,強大的進攻力暫時領先進球數,然而李和種蘇這邊卻以嚴密精湛的防守,以及出其不意的戰略攻術而緊追不舍,兩方籌數咬的很緊。

戰況激烈,觀賽者哪怕先前隻是來看個熱鬧,此時卻也被調動吸引,莫不緊張,全身心投入起來。

很快,賽事來到後半場。

兩隊籌數僅僅相差一籌,龍格次隊緊急調整戰術,算是看出來了,這幫漢人子弟果然會玩,提前預料到了他們的預料,幾乎全盤打亂了他們的計劃。接下來務必要慎之又慎,務必保住這一籌之差。

然而對方再一次出其不意。

射球員再一次改變。

種蘇上場,成為射球員。

“流星趕月!”

種蘇毫不猶豫,幾乎不給任何機會,一上來便亮出看家本領,步步緊逼,先一步從氣勢上施於壓迫感。

李和與其他人亦使出各自技巧,全力配合,團隊的默契在這一刻盡數爆發。

“雄鷹展翅!”

“倒轉乾坤!”

唰!唰!

圓球旋成一道影,亦如閃電般,帶著一陣疾風,唰然進了!

“好!”

李琬激動的差點站起,忍不住鼓掌,四周皆是叫好聲,她的聲音不算很大,淹沒在一片掌聲中。

“太厲害了!”李琬由衷感歎。

李妄亦目視球場,場中奔跑的身影盡在眼底,他看見,種蘇進球後忍不住握拳原地蹦了一下,那動作屬實有點孩子氣,李妄忍不住唇角勾起。

“種大人怎麽這麽厲害。”李琬看的十分投入,喃喃道,“一定要贏啊,一定要贏啊。”

李妄瞥向李琬。

李妄淡淡的,似隨口問道:“你與她何時關係這麽好了?”

李琬啊了一聲,麵紗後的美目從場上收回,轉向李妄。

“前幾日她去過你華音殿?”

“是……她的貓兒與我的貓兒打架了。”李琬回答道。

“說了些什麽。”李妄顯然不相信什麽貓兒打架。

前幾日的宮宴上種蘇才說明自己的喜好,也說過會對李琬說明,不再“招惹”公主,然而如今李琬的態度卻仿佛與其更加親近。

“……沒說什麽呀。”李琬美目轉動,想了想,說,“皇兄請放心,我跟種大人並無男女之情。我們如今是朋友。”

李妄側首,看向李琬。

“真的。”李琬輕聲的強調,“就是朋友,也說好以後都做朋友的。”如果不說清這點,隻怕如先前種蘇所說,終究會有些影響。隻要跟李妄說明白了,讓李妄清楚了兩人關係,別人的想法與眼光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她終究是外臣。”李妄收回目光,最終淡道,“你自己把握分寸。”

“是。”

場上賽事仍在進行,兩隊各進一球,不分勝負。

“皇兄,如果這場勝了,是不是有嘉獎?”李琬忽然心念一動,想到一事,開口問道。

“種大人球技最厲害,功勞最大,”李琬接著道,“是不是獎的最多,或有什麽額外獎賞?”

“你要說什麽?”李妄直擊主題。

“我想著種大人貌似也不缺錢,與其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的這些,不若賞些別的?”李琬小心翼翼的提議。她平素從不管這些事,也甚少在李妄麵前說這麽多話,如今為了種蘇,倒敢開口。

李妄:“比如?”

李琬想幫種蘇弄點好處,譬如類似免死金牌這樣的東西或許諾之類的。然而就這麽一場比賽而已,提這等要求未免有點獅子大開口,不合時宜不說,還極有可能引人生疑,以為種蘇犯了什麽錯,或者異想天開,野心過大。李琬想法天真,卻還不算太過,臨到頭意識到不對,連忙打住,隻一時未想到合適的改口。

正想著,卻聽李妄不鹹不淡的說道:“身為大康子民,朝廷命官,有無獎賞,這均是她該做的。”頓了頓,又道:“況且,她是朕的臣子,又何需你來替她討要好處。”

李妄的語氣並不算太嚴厲,卻也不輕,李琬本來就有點怕他,頓時不敢再說了。

“雙肩背月!”

蹴鞠場上,戰況已進行到最激烈的階段,種蘇與另外兩個隊友,再各進一球。

“神龍擺尾!”

種蘇使出最後一式,在最後關頭,再奮力踢進一球。

唰!完美命中!

與此同時,咚_鼓聲響,比賽結束。

最終,大康隊以三籌的漂亮差距,贏了焉赭隊,取得勝利。

種蘇與李和等人大笑著擊掌,個個大汗淋漓,喜悅之情卻滿溢於表。

鼓聲咚咚咚敲響,為這勝利助威呐喊,場邊看台上也一片歡聲笑語,種蘇在這鼓聲和笑聲中笑的無比燦爛,太爽了!這是她踢過最爽的一場蹴鞠!

“大康萬歲!陛下萬歲!本王威武!”

李和大喊道,被幾人抬起,興奮的繞場跑了半圈,引來一陣歡笑。

“陛下,我們贏了!”

種蘇跟著奔跑,情不自禁看向高台,朝李妄那方向揮舞雙臂,大喊道,分享這快樂的喜悅。

種蘇的笑容如同湛藍天空裏的太陽,張揚明亮,直擊人心靈深處。

在四周喧鬧的人聲裏,鞠場上振奮的鼓聲裏,李妄注視場中某處,麵色沉靜,唇角卻微微翹起來。

“看見了。”

李妄薄唇微動,低聲說,仿佛自言自語。

蹴鞠賽結束,雙方相互作揖行禮,這一回龍格次心服口服,不得不認賭服輸,再沒什麽可說的了。

“日後若有機會再來長安,定要拜你為師。”龍格次輸了比賽,心情卻還不錯,對種蘇說道。

“會有機會再來的——談不上拜師,願意再與殿下切磋。”種蘇笑道,“晚上宮宴見。”

再有兩日,龍格次就要走了,今日宮中設宴,既為犒賞李和種蘇等人,也算龍格次踐行。

龍格次點點頭,跟他的人先離去。

距離晚上宮宴還有整整半天,是留給他們休整,打理的時間,種蘇與隊友們說說笑笑回了侍衛營,預備好好洗個澡,吃點東西,再好好睡一覺,晚上再去宮宴好好吃一頓,吃完回家。

孰料,種蘇回房不久,卻天降霹靂。

“什麽?你說什麽?”

種蘇看著眼前通報的侍從,驚疑不定的問道,隻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王爺說,讓各位大人稍後去東邊的梅林後園,那裏有處天然溫泉,小王爺特地請示過了,得到特許,讓各位大人們今日享用一番。”

侍從站在侍衛營院子中央,笑道:“小王爺說了,讓各位大人都去,一個都不能少。誰若不去,便到時來抬,抬也要抬去。”

侍從站在侍衛營院中,傳達李和的口信,最後這話,其實是說給許子歸聽的,許子歸年紀最輕,臉皮最薄,怕他害羞不願意,故而有這麽一強調。

孫延楊和等人都笑起來,繼而十分興奮。皇宮梅林後園的溫泉眾人都聽說過,向來隻供皇室中人享用,想不到今日竟有機會得以一用,自是開心。

這消息對種蘇來說,則如晴天霹靂。

“各位大人先稍作歇息,半個時辰後前往即可。”侍從說完躬身告退。

“許大人,待會一起啊。”孫延是個開朗的年輕人,這幾日跟眾人都混的較為熟稔,故意朝許子歸擠眉弄眼的說道。

許子歸撫額,卻看向種蘇:“種大人,你去嗎?”

孫延笑道:“沒聽見小王爺說嘛,誰不去,便抬也要抬去。許大人,你拖著種大人也沒用啊。”

種蘇神情鎮靜,說:“去。這能不去嗎?我先換身衣服,歇一會兒。”

種蘇匆忙回房,許子歸收回目光,麵對他人調侃,似無奈的笑笑,也轉身回房。

關上門,種蘇麵上的鎮靜頓時消失不見。

門響,有人敲門。

“誰?”

“我!”裘進之的聲音。

種蘇開門,裘進之閃身進來,又馬上關上門。

“怎麽辦?”裘進之一臉焦急。

怎麽辦?種蘇猝不及防,也有點懵。來宮中封閉訓練,所有人都未帶自家仆役,而種蘇之前正因為知道進宮後為獨立房間,房中兼備小洗浴房,不會出現大家共用一個浴室的情況,方放心的前來,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萬萬沒想到,臨到最後,竟然會忽然出現個溫泉。

這麽多人一起泡溫泉,簡直不能想象。

雖然這些人都是朝臣,李和的身份又在那裏,且眾人也未熟到能夠完全赤身相對的程度,但哪怕身著單衣,泡的濕透,對種蘇來說,也實在是……。

“完了完了。”裘進之不停撓頭,在房中走來走去,“這下完了,要露餡了。”

不去是不可能的。李和都說了那話,沒人能躲的了,到時真讓人來抬,來拉,反而更容易被眾人注意,打趣。

“要麽裝病?”種蘇想著辦法,“就說剛踢的太猛,有些不舒服。”

“不妥不妥。如此隻怕要請太醫。萬一被太醫把把脈,摸摸……心口啥的,也危險。”裘進之馬上否掉了這個主意。

此事來得太過突然,時間也緊促,一時間竟無法可想。

要躲掉幾乎是不可能的,種蘇腦中飛快思索,想著可行之法,要麽去找李琬?但這個關頭,剛從蹴鞠場上下來,就跑去華音殿,未免太引人注意了,不妥不妥。這侍衛營中的侍從宮人也不敢貿然差遣……

即便讓公主找個借口叫去種蘇,隻怕也會被李和阻攔,李和怕李妄,卻不怕李琬,定不會依。

去找李妄?那就更奇怪了……

“看來隻能靠我了。”裘進之停下腳步,忽然開口道。

“你?”種蘇馬上看向裘進之,“你有什麽辦法?”

“沒辦法躲掉,那麽你到時先進去,然後我……”裘進之說,“……引起他們注意,趁混亂之時你假摔一下,或者直接偷偷離開。反正隻要你去過,現個身,想必就沒事了。”

“你要做什麽?如何引起注意,製造混亂?”種蘇問道,不知裘進之計劃做什麽。

“這你便不要管了。”裘進之說,“我保證可行。”

“你確定?”種蘇不想質疑裘進之,畢竟現在他是唯一能幫忙的人了,可總覺得有點不靠譜。

“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裘進之似乎做了什麽重要決定,一臉凜然,“人生在世,該放手一搏時須放手一搏。該我登場之時了。”

種蘇:“……你到底要做什麽?”

裘進之又道:“你答應我,此事過後,別人都可以笑我,你定不要笑我,你要記得我為你做的事。”

種蘇:……

梅林後園,原為前前朝某寵妃宮殿,後來逐漸變成開放式別院,供皇帝與後宮嬪妃們閑來泡泡溫泉。

園中根據泉水流動的位置,修建了數個大小不等的溫泉池。

李和選了個較為寬敞的池子,池中泉水熱氣氤氳,白花花的水流溫暖宜人,溫池四周種滿梅樹與櫻花樹,梅樹已過花期,櫻花卻或許因這溫泉之故,又抑或用了其他方法,仍在枝頭盛放,雪□□白的花瓣,為此處增添了夢幻般的美感,遠遠看去,恍若仙境。

池邊一角早有宮人們備好了布巾,茶,以及果盤和小點心。

午後,種蘇表麵鎮靜自若,實則內心忐忑的來到後園。

“景明,正說你,快來快來。”

李和已經到了,意外的是,龍格次居然也來了。

“龍殿下晚上宮宴後才會離宮,正閑著無事,我便邀他一起過來玩玩。”李和說。

種蘇走過去,他們顯然也剛到不久,正在池邊就著個小案幾喝茶。

“說我什麽?”種蘇笑問。

“說你看著單薄,卻十分有力量,爆發力尤其了不起,想必平日一定常常鍛煉,龍殿下正說待會跟你比比肌肉,掰掰手腕。”

種蘇:……

“隻是喜歡蹴鞠而已,平日恰恰疏於鍛煉,如何能跟龍殿下比。”種蘇笑道,心裏當真無奈,心想這有什麽好看好比的,你們男人都這麽在意這些的嗎?

正說著話,其他人陸陸續續也到了。

如種蘇所料,因在宮中,從侍衛營過來有段路程,大家都穿戴整齊,到溫池後方會換衣服。這個時候泡溫泉其實有點熱了,但機會難得,都高高興興的來了。

眾人已在各自房中提前洗過澡,修整得當,神清氣爽的,來後先坐了會兒,喝喝茶,寒暄說笑幾句,唯有許子歸與裘進之還未出現,過得片刻,李和站起來,說:“不等了,走,先泡著吧。過半個時辰再不來,便讓人抬他們去。”

眾人笑著,紛紛起身,各自到池邊的屏風後換浴袍。

屏風後各備了兩套浴衣。李和與龍格次進了屏風後,孫延楊和等幾位禦林軍成員平日在軍中一起洗澡,摸爬滾打的早就習慣了,絲毫不在乎這些,當即直接在池邊便脫起外衣。

種蘇正假裝還在喝茶而拖延時間,見狀立刻站了起來,雖知他們不會脫光,還是稍稍低頭,往外走去。

“哎,種大人,去哪兒?”

“茶喝多了,先去趟恭房。你們先,我一會兒便來。”

種蘇假裝閑適的往外走,到得門前,忍不住張望,想著裘進之怎麽還不來——裘進之在侍衛營跟種蘇說了那番話後便離開,之後消失不見,也不知幹嘛去了。他離開時讓種蘇到時先去後園,再三保證,自己一定會及時趕到。

園子裏候著些仆役,見種蘇出來,忙上前詢問,種蘇隻得裝作模樣的讓人領著去了趟恭房。

從恭房回來,仍未看到裘進之,卻碰到了前來的許子歸。

許子歸站在入口處,也看到了種蘇。

“許大人。”種蘇拱拱手,喚道,在宮中這等地方,自然講究些,不能再像外頭時直呼其名。

“種大人。”許子歸看了眼種蘇走來的方向,說,“種大人怎麽出來了?”

“馬上進去。”種蘇笑道。

說話間已走至入口處,種蘇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仍不見裘進之身影。

“不要緊。”許子歸的聲音忽然道,“你,不必緊張。”

種蘇轉首看向許子歸,心中微驚,難道自己表現的很明顯,竟被他看出來了?不大應該啊,種蘇屬於越緊張反而表麵越鎮定的類型,不足夠了解她的人,一般都看不出來。

“種大人是第一次泡溫泉吧。”隻聽許子歸說道,“我是生平第一次,也是第一次跟人同浴,實不相瞞,我不大習慣,也有些緊張。”

許子歸摸了摸鼻子,仿佛有點不好意思。

原來如此,看來李和所料不差,若非提前說了那番話,想必許子歸定不會來。

這個時候順著說顯然比否認更好,種蘇便道:“正是,我也是第一次……實屬有些緊張,讓許大人見笑了。”

許子歸含笑道:“我打算稍待會兒便找個借口提前走,種大人要一起嗎?”

種蘇眼前一亮,旋即遲疑:“能行嗎?恐怕小王爺不會放人。”

“先試試看吧。”許子歸說,頓了頓,又道,“他們應該不太會鬧我,到時萬一他們鬧你,你躲我身後吧 。”

“那先謝謝了。”種蘇笑道。

有許子歸在,如多了個同盟者,或許能稍擋擋,但恐怕還是得入池。還是希冀裘進之趕緊來。

種蘇跟在許子歸身後,硬著頭皮走進去。

眾人已多換好了浴衣,浴衣皆以適宜泡溫泉的料子製成,類似長袍,大家大多鬆鬆垮垮的穿在身上,腰間係繩。池畔衣服扔了一地。

“子歸,你可算來了。趕緊換了衣服下來。”

“景明也趕緊。”

“一路走來出了汗,小王爺容我先緩緩。”許子歸緩緩走向茶點處,笑道,“稍後我還得去翰林院一趟,恐不能在此逗留多時,特地過來說一聲,陪小王爺和龍殿下閑聊幾句,還請多多見諒。”

“我也……”種蘇趕緊跟著低聲開口,眼睛不敢到處亂看,生怕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長針眼。所幸眾人都穿著浴衣,泡於水中,隻看得到肩膀以上,都尚算整齊。

種蘇剛張口,瞬間被打斷。

龍格次聲音敞亮,說:“天大的事今日也先放一旁,你們有句詩叫什麽來著,人生得意須撒歡,許大人,子歸啊,該玩時好好玩,不要成日一副年少老成憂國憂民的樣子。來來來,趕緊脫了下水,泡個澡而已嘛,害羞什麽。改日成家娶妻,這般害羞那還了得。”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種蘇暗道糟糕,看來許子歸這招行不通,隻怕難以脫身。

“再不脫,便我們幫你脫了啊。”

“還有景明,你也一樣,傻站著磨蹭什麽。”

孫延楊和幾人嘿嘿笑著,已經起身,朝許子歸走去,許子歸連連後退,連忙擺手,說:“我自己來。”

說著對種蘇無奈示意,要麽先去屏風後換衣。

孫延楊和等人訓練時紀律分明,有著士兵該有的良好素質,私下裏也很能玩的開,之前終日在禦林軍中,悶的很,如今得了機會放鬆,哪能輕易放過,李和身為紈絝小王爺,根本不管,明顯由著他們鬧,幾人頓時玩心大起,嘿嘿笑著繼續朝許子歸走去。

其中一人轉頭看向種蘇,故意發出猥瑣的笑聲。種蘇忙道:“我不玩。我自己來。”

那頭孫延已經抓住許子歸,要抬起他往水裏扔,正嘻嘻哈哈鬧時,忽然憑空傳來一道女聲。

“喲,公子們玩的歡呢。”

所有人驀然一愣,紛紛轉頭,看向聲音來源處。

隻見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女子,身著豔色石榴裙,粉紗覆麵,麵紗上方綴滿金片,金光閃閃,身姿高挑婀娜,站在那兒扭著身子看著眾人。

這誰?

女子出現的突然,叫眾人紛紛愕然。她雖也覆著麵紗,卻無人想到公主頭上去,無論身形還是裝扮風格,都明顯迥異。

“怎麽都這麽看著奴家,奴家好羞。”女子身子一扭,仿佛嬌羞不已,隻是口中說著羞,人卻邁步朝這邊走來。

“奴來伺候各位公子。”

女子的聲音頗為古怪,似口中含著什麽東西,刻意壓的很低,不以一般女子的聲線。

女子腰肢纖細,行走時扭動的宛如蛇般,勉強也可稱得上聘聘婷婷。她緩步從種蘇麵前走過,身上一股濃鬱的香氣,目光有意無意的瞟種蘇一眼,朝她眨眨眼。

種蘇:……!!!

種蘇弄明白了這是誰,簡直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你誰呀?怎麽進來的?”

孫延等人鬆開許子歸,開始警惕起來。這是什麽地方?小王爺特地請示的溫泉池,哪是隨便誰都能來的?這個女子怎會憑空出現,看裝扮又明顯非宮中侍女,頓時令人生疑。然而她既然能夠進得此處,說明並非尋常人士。是以眾人雖疑,卻一時未動,隻狐疑的打量她。

“哎呀,何必管奴是誰,從何處來。總之是來伺候各位的。”

女子故作嬌嗔,蓮步輕移,一雙眼睛轉來轉去,“哎呀,小王爺,龍殿下!兩位龍章鳳姿,英俊非凡,果然名不虛傳。”

“嗬嗬,外麵都這麽傳小王的嗎,過獎了過獎了。”龍格次嗬嗬笑道,倒是壓根不關心女子身份。

“奴來伺候兩位吧。”

女子說著,竟直接下入池中,半身衣裳瞬間濕透,趟著溫熱泉水,朝李和與龍格次走去。

李和正打量女子,萬萬沒想到她居然直接就過來了,女子麵前兩團波濤洶湧,高高挺著,氣勢洶洶而來,李和頓時一個激靈,慌忙起身,朝一旁躲去:“喂,你不要過來!離我遠點!”

女子一聽,反而更直奔他而去。

李和狂叫道:“我還不能成親!你不要過來!去找龍殿下!”

“小王爺,你不要跑啊,奴不是壞人!”

龍格次端坐不動,仿佛看戲般,樂的看熱鬧。

“來人!快把她叉出去啊!”李和在池中狼狽躲避,激起一池水花。

孫延楊和等人反應過來,忙紛紛下水,前去阻攔那女子。

“這位姑娘,你到底是誰?你不要亂來啊,這可是小王爺。”

女子身手頗為矯健,左衝又突,幾人竟抓不住她,女子道:“奴說過了,奴來伺候你們的啊。”

李和大喊道:“那你去找他們啊,不要追著我!你們!你們幾個,快把她帶走。”

種蘇站在池畔,看著這一幕,當真哭笑不得。

池中眾人一時抓不住女子,隻得道:“你,你快放過小王爺,到我們這裏來。”

女子略略一停,喘著氣,欣然道:“這可是你們說的,行,這就來伺候你們。”

趁女子停頓的電石火光之間,離的最近的孫延猛的朝前一撲,抓住了女子,與此同時另一隻手迅速一掀,將女子麵紗唰的揭了下來。

女子嬌呼一聲。

“你們好壞。誰看了奴的臉,誰可要負責的。”

“你到底是誰,再裝神弄鬼,可不客氣了。”孫延喝道。

女子道:“不要凶嘛。奴家好怕怕。”

女子緩緩鬆開手,麵向眾人。

所有人拭目以待,皆看著她,待看清她麵容後,所有人都靜了。

池中一片死寂。

“奴家美嗎?”女子捏著嗓子,衝眾人拋了個眉眼。

“我的娘哎!”孫延大叫一聲,回過神來,顫抖的手指著女子,“裘,裘,裘……”

女子正是裘進之!

裘進之身著女裝,一張臉上塗脂抹粉,彎彎的眉,紅紅的唇,臉頰兩團紅暈,畫的極為誇張,翹著小指,捏著嗓子,“嫣然”一笑:“正是奴家。公子們,可說話算話,為奴負責啊。”

裘進之依依朝眾人靠去,眾人大喊我的娘呀,頓時四下逃散,如避蛇蠍。

裘進之提著裙子,緊追不舍,眾人各處沒命奔逃,逃上岸來,裘進之追上岸,路過種蘇身邊時,腳下仿佛一滑,不慎撞到種蘇,種蘇登時身形不穩,一個趔趄,朝旁倒去,旁邊便是溫泉池淺水區,種蘇腳踩進水中,腳下滑倒,種蘇及時撐住池壁,穩住身形,身體未曾全部倒下,隻濕了鞋子與衣擺。

“哎喲。”種蘇叫了一聲。

許子歸匆匆過來,“怎麽了?”

李和亦聽見了,忙喝止道:“先別鬧。景明受傷了。”

眾人聽聞,頓時停下,紛紛過來,種蘇握著手腕,立穩身形,低著頭,眉頭微擰,“腕子扭了下。”

“對不住,對不住,”裘進之忙道:“是我的錯。種大人在端文院執筆,這手可傷不得。”

李和道:“我來看看,我有藥!”

種蘇:……

裘進之道:“……還是去太醫院看看吧,正好在宮中。”

許子歸點頭:“說的是。”他頓了頓,道:“這樣吧,各位繼續玩,我帶種大人過去太醫院。”

裘進之看一眼許子歸,許子歸正垂眸看著種蘇手腕,神色關懷,裘進之跟著道:“我去就行罷,是我的錯,就不勞煩許大人了。”

許子歸抬眸,上下掃過裘進之身上,說:“裘大人這樣去?”

裘進之:……

種蘇忙道:“不算嚴重,我自己前去便可,便不勞煩各位了。”想了想,想到許子歸先前在門口所說,人家還想護著她呢,此時就這麽不顧他似乎不太說得過去,於是又道:“要麽就勞煩許大人陪我走一趟罷。”反正裘進之無所謂,大不了被眾人揍一頓,總能脫身的。

扭傷是外傷,讓太醫看看也無妨。

孰料李和卻道:“哎,景明可以走,子歸可不能走。你這來了溫泉池,居然滴水不沾,清清爽爽的回去,如何說得過去。”

“對對對,許大人可別渾水摸魚,就這麽走了。”孫延等人反應過來,說,“我們來送種大人去太醫院,許大人便在這裏好好玩吧。”

許子歸:“還是我去吧,你們好好玩。”

裘進之:“我去!我去!”

種蘇:“……算了,我自己去!”

眾人哪裏聽說,圍了過來,許子歸與裘進之擋在種蘇麵前,孫延等卻二話不說,嘿嘿笑著直接來拉,幾人扯許子歸,幾人扯裘進之。

兩人倒都拚命護著種蘇,種蘇夾在中間難以脫身,被雙方拉扯的東倒西歪,內心相當崩潰,這算什麽回事喲。

一時間,眾人擁在一起,亂成一團,推搡拉扯間,孫延楊和等人的浴袍被□□的亂七八糟,更有人露出濕漉漉的胸膛來,種蘇無意間暼到,心想天呀這樣不會長針眼吧……

正胡思亂想著,忽被一推,種蘇不由自主身體前傾,情急之下,本能的一手按在麵前那□□胸膛上。

種蘇:……

“咳!”

忽然響起咳嗽聲。

李和與龍格次正看眾人鬧的起勁,不悅道:“又是誰裝神弄鬼?怎麽人人都能進來?外頭的人做什麽吃的,什麽人都放進來?!這又是誰……”

李和朝門口望去,話語戛然而止。

“皇兄?!”

眾人悚然一驚,驀然回頭。

當真是李妄,李妄身後幾名後園守衛躬身垂首,不敢做聲。

李妄站在入口處,那處有株大櫻花樹,樹高幾丈,枝椏繁多,粉白的花兒正開的絢爛,幾片花瓣緩緩飄落,落在李妄肩頭。

花瓣嬌美,帶著溫暖的光澤,李妄的眼睛卻是冷的。

他冷冷的看著種蘇,看著種蘇放在孫延胸膛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