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蘇與李妄離開後,街頭轉角陰暗處,現出兩乞丐鬼祟身影。

正是先前那中年乞丐二人。

“他娘的,竹籃打水一場空。”中年乞丐呸一聲,滿臉痛惜。

不怪他們貪心,實則那玉佩貴重,若能湊齊一對,足夠他們揮霍好幾年。誰知最終卻功虧一簣,連一隻都沒了。

兩人本想叫人圍堵,那二人卻已迅速離開,分道揚鑣,溶入人群消失不見。

“記住這二人模樣,下回遇上,絕不放過。”中年乞丐道。

另一人道:“那人能碰嗎,可別出岔子。”

李妄出手闊綽,身著華服,氣度斐然,顯然出身非富即貴。更重要是他那眼神,雖隻短短一眼,卻給人一種無形壓迫之感,叫人莫名膽顫。這也是為何剛剛他們不敢輕易追上去圍堵他的原因之一。

“這長安城裏哪些人不能招惹,你不清楚?何時見過,聽過這號人物?”中年乞丐道,“看樣子以前多半是個拘在家中,隻知讀書的公子哥兒罷了,怕甚。”

“另外那個呢,他的護衛身手不凡啊。”

“哼,總有他落單的時候。”中年乞丐眼下滿心都是那對玉佩,道,“他們幾個一看便初來長安,那樣子不像科舉學子,多半來遊玩的——別看他隻給了幾個銅板,這種人家中有錢的很。”

中年乞丐一握拳:“通知老三老四幾個,近期留點神,這兩隻肥羊一旦遇上,絕不放過,定要好好宰一回。”

“是!絕不放過!”

皇宮。

李妄回到宮中,便解開衣襟,邊走邊脫,徑直進入浴房洗澡。

譚笑笑一回來便趕緊抓緊時間朝師父譚德德大致匯報了今日之事,此事譚德德跟在李妄後麵,一邊傳人備水,一邊撿起散落衣物,一麵苦著臉道:“陛下,下回出宮,老奴求您,多少帶幾個侍衛吧。”

李妄願意出宮走走,譚德德是高興的,然則這不願人跟著的習慣又著實叫人發愁。

譚德德自小入宮,後又常年跟在李妄身邊,出宮次數比皇帝還少,身為大內總管,統領宮中事宜不在話下,宮外之事卻經曆不多,譚笑笑則經驗更少,又年紀小,陪同李妄陡然到得民間,一時眼花繚亂,防不勝防,差點不能應付。

雖說大不了可以號令巡城軍解困,但這樣一來,勢必引起**,自然也掃皇帝興致。

思及此,譚德德想起那幾個乞丐,知道李妄不過看那幾個小乞丐可憐,方未發作。

但譚德德深知,李妄心思陰沉,性情乖戾,喜怒不定,睚眥必報,說不定待會兒待洗完澡出來,便要發令抓人。

李妄沐浴出來,披著外袍,赤腳踏在地毯上,神色難測,看不出喜怒。

正逢拾掇衣物的內侍過來請示譚德德,那對玉佩是收進大庫,還是小庫。皇家內庫根據皇帝喜好,或其用途,使用頻率等等,分大庫,小庫,方便取用。小庫通常都是近期會用,或皇帝較為滿意,喜愛的東西。

譚德德琢磨,正要示意收進大庫,卻見李妄抬抬手。

“拿過來。”

譚德德忙呈過去,李妄看過一眼,說:“收好。”

譚德德明白了,忙讓人好好打理,收進小庫中。

李妄看到那玉佩,卻又想起什麽,眼神一沉,正要說話,外頭卻有人來報,正是被派去抓**賊的金吾衛軍士,道又抓了幾人,請皇帝過目核實。

人很快被帶進來,李妄坐在龍榻上,目光如炬,銳利掃過眾人,末了,卻麵色沉下。

都不是。

金吾衛將領額冒冷汗,艱難捱著頭頂陰沉目光,暗暗叫苦,非他們無能,實在是給出的畫像模糊,其他有效信息太少,又不可大張旗鼓明目張膽的尋查,人海茫茫,委實如大海撈針。

“繼續找。”末了,李妄冷冷道。

人未找到,李妄臉色十分不好,期間又發了通脾氣,連著幾日宮中一片烏雲罩頂,人人愁雲慘淡。

種蘇這幾日卻過的十分愜意,每日睡到自然醒,便出去走走逛逛,長安繁華如斯,處處風景處處如畫。

這一日,種蘇早起,換身衣裳,鄭重裝扮一番,買了禮物,去辦件正事。

春光明媚,蝴蝶翩飛,馬車在一宅院前停下。

種蘇下得車來,走上前去,宅院門牌上刻了個裘字。

此乃種蘇父親舊友裘登元府上。昔年裘登元到錄州探親,曾在種家住過幾日。

後裘登元科舉高中,又逢新朝初立,一舉得用,舉家便遷去都城。

初始還與種父多有通信,後大抵各自忙碌,又終究相隔千裏,來信日益減少,慢慢斷了聯係。但當初情誼尚未遺忘。

此次種蘇上京,種父提前托人於京城租賃房屋,這人便是裘登元。

雖有些唐突,奈何長安城內種父隻認識他,便厚著臉皮事先寄來書信和銀票,請其幫上一幫。

“別的事,你平日盡量不要麻煩人家,以免萬一到時不好,牽連了人家。”種父特地交代道,“但該有的禮節不可廢。上京後,記得去趟裘府,既是拜訪,也是感謝幫你租賃房屋。記著,禮不可輕了。”

於是種蘇特地親自去買了上好的茶葉,點心,提了滿滿兩手,鄭重其事上得門來。

桑桑拍門。

片刻後腳步聲傳來,下人從門口探出半個腦袋,嗬欠連天的問:“誰啊。”

桑桑報上姓名,說明來意。

下人上下掃視種蘇,見他衣著華貴,氣度不凡,侍從手中又捧滿禮品,不敢輕慢,便將人放進來。

“公子先坐,這便去請我家少爺。”

下人們將種蘇引進偏廳,上過茶,讓種蘇稍等。

種蘇特意將日子選在今日,因打聽到今日乃裘老爺休沐之日,誰想卻還是撲了個空,裘老爺一早便出門赴宴去了。

不過見不到裘老爺,見裘少爺也一樣。

種蘇從種父那裏得知,裘老爺後又納娶了幾房妾室,卻一無所出,多年來仍隻有原配所生的嫡子一個,即裘少爺裘進之。

“聽說裘少爺至今未娶呢。”四下無人,桑桑低聲道,“我還記得那時候裘少爺最喜歡跟在公子你身後,甩都甩不掉。”

種蘇笑起來,腦中浮現出童年往事。

裘進之比種蘇大一歲,初進種家頗為拘束,種蘇便主動帶著他玩,論吃喝樂,無人能及種蘇,種蘇脾氣又好,知道裘進之是客人,便多數讓著他。這樣不過幾日,兩人便熟絡起來。

後來裘進之更是成日跟在種蘇身後,妹妹長妹妹短的叫個不停。

臨離開時,裘進之眼淚汪汪,拉著種蘇衣袖,萬分不舍。

“蘇妹妹,你可別忘了我。以後長大,我來娶你。”

童言童語自是不能當真,但倘若裘家一直居於錄州,以兩家關係,雙方長輩未必沒有此意。

種蘇還記得裘進之小時候眉目清秀,不知如今是何模樣。

種蘇心中自與他沒有什麽男女之情,但兒時情誼自有它純真動人之處,如今舊友相見,雖不是以她真正身份,也還是頗為期待與高興的。

裘進之與兄長種瑞感情雖不如與自己親厚,卻也相當不錯。

“怎麽還不來啊。”桑桑道。

“不急。”種蘇說。

半盞茶過去,仍不見裘進之身影,下人先前隻說少爺在書房會客,讓稍等片刻。

種蘇今日無事,倒不著急。

料想裘家官宦人家,自然少不了應酬。按說她上門拜訪,理應提前遞帖,隻因之前父親書信中已與裘老爺打過招呼,說明了種蘇大抵抵京和拜訪日期,種蘇提前抵達,還特地等了幾日,方上門來。

約莫還是有些貿然了。

種蘇喝著茶,起身走走,站在廳內朝外略看一眼。

她記得裘老爺當初高中後,一舉成為五品大員,甚為轟動,尤其在裘氏老家族人中,更傳為美談,榮耀至極。隻不知什麽原因,後來卻一降再降,降至七品。七品於民間也算大官了。

不過這七品官員的宅邸卻似乎不怎麽樣嘛。

種蘇進來時便注意到,這宅子半新不舊的,也不知多少年頭了,尚不及種家宅院一半大,又未曾好好修繕打理,顯出幾分陳舊,頹廢氣息。

房中家具擺設亦沒幾件新的,好的。連待客的茶葉也不怎麽樣。

來了這許久,更不見幾個侍女小廝,大抵下人也不多。

從前裘老爺未做官前拖家帶口探親時,裘老爺一心隻讀聖賢書,其妻家也無多少幫襯,是以手頭便不怎麽寬綽,種父當年讓其借留家中數日,其實也存救濟之心。

官員本身俸祿不多,大多另有營生財路。看裘府如今光景,似乎當官後家中境況仍無多少改善,多半不擅營生,又或是個清官吧。

種蘇大概看了一圈,喝完剩下半盞茶,仍未有人來。

這麽忙嗎?

偏廳裏就他們三人,茶喝完了也沒人來添。就這麽又等了會兒,終於來了個小廝,手裏提著隻壺,一副散漫模樣,拖拖遝遝過來添茶。

“煩請問下,裘少爺忙完了嗎?何時有空呢?”

種蘇被晾在偏廳許久,桑桑心裏不滿,在外頭卻是知禮的,仍麵上帶笑,客氣問道。

“等著就行了,問那麽多幹什麽?”小廝說,“我家少爺忙著呢。”

說畢,加過茶水,轉身便走了。

桑桑簡直無語,差點罵人,不可置信道:“他什麽意思?”

種蘇示意桑桑稍安勿躁,看著小廝離去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日光浮動,又半盞茶之後,腳步聲響,裘進之終於來了。

種蘇起身,展展衣袖,麵帶笑容,迎聲望去。

裘進之著藍色衣袍,從門外進來,身姿倒算挺拔,比種蘇略高一點,有種讀書人特有的,卻比讀書人更莊嚴端正的姿態,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從種蘇麵前走過。

種蘇:……

種蘇正要與他打招呼,卻被無視,於是便咽下話語。

隻見裘進之徑直走到廳中,於正位上坐定,這才抬眼,仿佛才看見般,看向種蘇。

“坐。”裘進之說道:“實在不巧,家父外出,我方忙完,讓你久等,怠慢了。”

種蘇隻道無妨。

她是小輩,即便裘老爺在家,也不過見她一麵,具體招待事宜仍會落在裘進之身上。

種蘇落座,以客人之禮落落大方麵向主座。較小時的記憶,裘進之眉眼長開,不失為英俊小生,隻是眉頭習慣性擰著,年紀輕輕,額中已隱有川字紋路,充滿思慮憂患,年少老成之感。

“多年未見,家父一直甚為掛念裘叔,叮囑我定要跟裘叔問好。”種蘇笑道。

當年在錄州,雙方小孩便互稱對方長輩為叔為嬸,如今既是以故人之子名義上門,自然延續舊時稱呼。

“有心了,”裘進之說:“家父很好,也問令尊好。”

種蘇注意到了這個稱呼,眉頭微揚。

“你……”裘進之啜了一口茶,抬眸,打量種蘇。

種蘇正麵相對,神情泰然,任其端詳。哪怕裘進之記得她兄妹麵容,但種蘇有信心,他絕對瞧不出破綻來。

果然,裘進之毫無懷疑,隻問道:“你那雙胞妹妹,如今也是你這般模樣?”

種蘇點點頭。

“是個美人兒。”裘進之點點頭,端起茶。

種蘇見他還記得自己,原本以為至少會再問點什麽,誰知卻再無下文。種蘇默了一默,開口說起裘家幫忙租賃房屋之事,不勝感激,又讓桑桑奉上禮品。

“唔。”裘進之說,手指動動,讓小廝收了禮品。

“聽家父說,你家捐了個官兒。”裘進之說道。

種蘇笑道:“讓裘兄見笑了。”

她沒有說請以後多多照拂之類的話,畢竟她胸無大誌,不必要照拂,也免得牽連人家。卻見裘進之麵上隱帶欽羨之意,又閃過一抹輕視。

哦,對了。

種蘇想起,以裘進之年紀,必然也參加了科舉,恐怕還不止一次。官宦之家可免鄉試,直接參與會試,即便如此,也非人人能中。

今年的會試還未張榜,看裘進之神色,想必不怎麽如意。他家又無財力,怕是捐官也難。

“有錢人。”裘進之說,又說:“有錢好。”

種蘇:……

種蘇正要說話,外麵小廝聲音道:“少爺,安家公子來了。”

“快請進正廳,我這便來。”裘進之說。

接著裘進之放下茶杯,看向種蘇,說:“你……”

種蘇站起身來,道:“裘公子忙,我這便告辭了。”

裘進之仍舊坐著,既不起身,也不挽留,口中道:“唔。”

種蘇淡淡看他一眼,拱拱手。

裘進之點點頭:“唔。”

裘進之絲毫沒有相送之意,甚至連下人也不派遣一個,就這麽讓種蘇他們自行離去。

“太過分了!”出得偏廳,桑桑氣的不行,“這般怠慢!拿我們當什麽?!即便做了官,也太無禮了罷。當年種老爺種家待他們可……”

“欸,打住,父親當年可未有索求回報之意。”種蘇擺擺手,示意往事不必再提。

她麵色平靜,沒有任何憤怒或意外。事實上從那小廝來添茶水時的態度轉變她便已瞧出端倪——裘進之先前即便真在會客,聽見種蘇種家名頭時,應該也會有所表示。主人的態度決定了下人的態度,種蘇雖有察覺,卻仍留下,一則為驗證心中猜測,二則為完成父親囑托,自己不能先失禮於人。

讓種蘇真正意外的是,裘進之會表現的如此明顯直接,連起碼的客套敷衍,都憊於應付。

“打一頓?”陸清純握拳。

“不要動不動打打殺殺好嗎?好歹是京城。”種蘇說。

種蘇其實並不怎麽在意,種家經商,種蘇日常耳濡目染的,多少見識過些許人心。捧高踩低,趨炎附勢,倨傲勢力的,較之裘進之更為厲害的多的是,裘進之這點道行,其實算不得什麽。

兒時情誼雖動人,奈何滄海桑田,罷了罷了。

裘進之這般直接,反而有好處,一麵識人心,免得日後再討無趣。雖然種蘇本也不會再上門。

“這事先別告訴父親,免得他擔心。”種蘇想了想,叮囑道。

她一向心寬,出了門便將此事拋之腦後,世上趣人趣事多如繁星,切莫因一點小事壞了心情。

豔陽高照,馬上到中飯時間,種蘇摸摸肚子,有點餓了,當下小扇子一磕:

“走,下館子去。”

誰知這一去,卻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