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蘇到了春風顧才知李和還約了李妄,登時無語,然則來都來了,隻得坐下。

未過多久,李妄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依舊戴著那狐狸麵具,徑直走進來。

此房仍是上回與龍格次等人一起相聚的那間廂房,今日李和將這一層整個兒都包了,免得旁人打擾。

“本要叫上子歸的,卻撲了個空,也不知他做什麽去了。就我們三人,皇……燕兄,景明,都還未吃飯吧,來,先吃點東西再說,你們有所不知,春風顧除了歌舞美妙絕倫外,他家廚子亦是一絕。”

李和笑眯眯遞上食單,樓裏的夥計小廝全都被打發了,隻留了譚笑笑與王府的幾位內侍伺候。

“我隨意。”李妄說。

“那便景明點吧。”李和說,“景明最了解燕兄,知他喜好。”

種蘇輕咳了一下,拿過食單,笑道:“那我便隨便點了。”

種蘇便低頭看食單,目不斜視。

李和親自起身,給種蘇與李妄倒茶,不動聲色的觀察二人。

這二人看起來麵色如常,似乎與其他普通友人並無二致。然而李和卻發現今日兩人之間的氣氛似與往日不同,也不知是他先入為主還是事實如此。

種蘇與李和有一搭沒一搭的邊說話邊點菜,李妄端坐一側,並不插話,目光偶爾掠過種蘇麵上。

“點好了。”種蘇說。

李和要喚人,想了想,說:“我去親自交待一下。你們先聊著。”

李和便拿著食單出去了,房中一時隻剩種蘇與李妄二人。

種蘇除方才李妄進來時起身打過招呼外,兩人還不曾說過其他,有李和在,倒不覺得冷場,李和一走,登時房中一片安靜。

“還以為子歸會來。倒是好些日子不曾見到他了。”種蘇笑著開口道。

種蘇隨口開啟一個話題,力圖與從前般自如,然而效果顯然不盡人意。

李妄並未搭話,且唇角弧度很微妙的勾了勾。

種蘇一時摸不清他是不想搭理,還是不喜提起許子歸,也不知是不是種蘇錯覺,總覺他似乎不大喜歡許子歸,雖然朝堂上許子歸該得的讚譽與官階都有,李妄對他卻似乎跟其他普通臣子未有任何不同。

“燕兄今日怎會有時間出來?”種蘇再度開口。

“誠心想來,自然會有時間。”李妄不鹹不淡的回答。

“燕兄說的是。”

種蘇向來算是口齒伶俐之人,鮮少會冷場,就連當初與李妄還不太熟時都尚能說個不停,眼下卻感覺到了說話的困難。

實在因如今情勢尷尬,如同懸在半空,不上不下,說什麽都似乎不對。又因身上背負著秘密,說什麽都得小心翼翼,以免多說多錯,試探不成,反而露餡。

兩人說了這麽兩句,一時都沒再做聲。

種蘇十分後悔今日前來赴約,心想這樣下去不行,正要找話,李和回來了。

李和並未去多久,很快便回轉,說:“咦,怎麽盡坐著,來來來,喝茶喝茶。”

李和眼珠子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

三人閑談著,主要是李和與種蘇在說,李妄沉默坐在一旁,也不知有沒有真的在聽。

這層都被李和包下來,是以沒有閑雜人等,李和亦沒叫人來房中奏琴,隻點了歌舞在樓下大廳的台子上表演,絲竹管弦,淺吟低唱,從樓下陣陣傳來,樓上這廂房便有種鬧中取靜之感。

“人生如白駒過隙,倏忽而過,上回來這裏,龍兄還在,如今也不知他那裏如何了?”李和說道。

種蘇略一思索,道:“算算路程,預計也快抵達了。近日天氣好,路上應當順利。”

“但願他回焉赭後也一切順利。”李和搖搖頭:“哎,說來慚愧,與龍兄,景明……燕兄就不用提了,跟你們一比,我當真一事無成,虛擲光陰了。”

“從明日起,我也當好好努力了,如燕兄所說,也該當擔起責任,不能再終日無所事事,愧對先祖。日後可要請景明多指教了。”李和又說。

種蘇忙道不敢,她一介小八品哪敢指教人王爺,這當然是客氣話,隻是奇怪,怎的李妄忽然教訓起李和了,李和又不是近日才無所事事……

吃食來了,李和的隨從們代替了樓中的仆役,端上菜碟酒水。譚笑笑站在門口,知道既是李和請客,必不敢大意,定早已檢查過吃食,不會有什麽問題,便隻在門口看著。

“來,景明,燕兄,喝酒。這酒據說是剛出的新品,頭一壺,咱們嚐嚐鮮。”

李和說著便要倒酒,種蘇還未說話,李妄卻開口了。

“外頭的酒不要亂喝。”李妄戴著麵具,微微垂眸,這話也不知對誰說。

種蘇本也沒打算真喝,倒一點,沾沾舌頭,嚐嚐味道便可,反正李和也非旁人,不會硬勸。

聽到李妄這樣說,想起那日龍格次的酒,正抬起的手一停,便放下了。

李和看看種蘇,又看看李妄,麵上極力保持淡定,說:“雖然……但是謹慎些也對。那行,不喝酒便喝茶吧。”

李和親自叫了壺茶水,親手接了,對侍從道:“上完菜後你們都去樓下候著,我跟燕兄和景明說會兒話,別讓任何人打擾。”

侍從出去如是交待,候著的人便紛紛離開,譚笑笑略有猶豫,但見種蘇也在,樓下又有眾多侍衛混跡在客人中,料想不會有事,不過還是進去問了聲,李妄擺擺手,讓他不必伺候,這方跟著其他人下樓去。

李和提起茶壺,先倒過一輪開水,醒過茶杯,接著開始倒茶。

侍從正領著幾個仆役上過最後幾道菜,其中一道如同翡翠一般,葉片綠的滴水,正中心卻一抹紅色,登時吸引了種蘇目光,便是李妄也多看了幾眼。

“這是什麽?”種蘇問道。

“景明不妨猜猜看。”李和說,“這菜,燕兄都不一定能瞧出名堂。”

李和一麵與種蘇和李妄說話,一麵神態自如的打開壺蓋,仿佛平常查看壺中水量般一瞥,就在這一瞬間,他手掌輕動,掌心一線極其細微的藥粉悄然灑落,立刻落入青碧色茶水中,溶於無形。

李和還是出手了。

從用種蘇的名義將李妄成功約至春風顧後,再見過這兩人方才之間的“異常”,一切蛛絲馬跡都成為了有力的佐證,李和基本已確鑿無疑,這兩人間確有貓膩,或者說李妄對種蘇有貓膩,絕非一般君臣與朋友間那麽簡單。

哪怕真的弄錯了,卻也值得一試。

景明,對不起了。

李和不敢直視種蘇,心中哀嚎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我的孩兒孫兒們,隻有對不起你了。

若皇兄對你無意,必不會傷害你。若對你有意,哪怕我不這樣做,你也逃脫不了,早晚的事……隻待日後再向你賠罪了。

放心,此番所用藥物都是良藥,我會把握劑量,不會讓你受苦的……

“猜出來了麽?”李和執壺,替種蘇和李妄斟上茶水,碧色茶水清香沁人心扉。

種蘇搖頭,未瞧出此道菜式原料為何物。

“哈哈哈,說出來兩位怕是要笑。”李和做一個請的手勢,示意二人喝茶,接著說道:“此物說普通,乃最普通不過,說不普通,又有幾分不普通。”

“哦?怎麽個說法?”

“說它普通,因不過是處處可見的白菜而已。說它不普通,卻非尋常地裏長出來的白菜。”

“哦?那是長在何處?”

有李和在,種蘇不必再想話題,便順著李和的話隨口問道。

“這就說來有意思了,景明與燕兄可知北方最北端處,有一極旱之地,那裏幾乎寸草不生,唯生這白菜。”李和坐下,如同講故事般,將這白菜的出處加以修飾與杜撰,娓娓道來。

“故事”總叫人放鬆心性,李和看著李妄與種蘇端起茶水,邊聽他說話,邊各自喝下。

“……這白菜表麵看似與尋常白菜無二,然其菜心處卻大有不同,喏,就是這一抹赤紅,正是它,竭盡全力吸得地下水分,方能讓這菜在極旱地成活,所以這道菜,最珍貴精妙之處就是這抹紅……”

“……公子。”

李和正說著話,門外卻傳來侍從的喚聲。

“何事?”

李和往外看了一眼,朝李妄說道:“是府中內侍,非重要事不敢來叨擾,燕兄,景明,容我出去看看,很快回來。你們先吃。”

李和匆匆走出,出去時順手將房門掩上,與侍從離去。

房中又隻餘種蘇與李妄。

“那,我們邊吃邊等他?”種蘇道。

李妄未做聲,手中拈著已喝盡的茶杯,好整似暇的轉動。

“近日為何未來長鸞殿?”李妄開口了,問道。

此番雖隻有二人,乃私下相談,然則李妄這話卻帶著一抹威嚴,這一刻他既是燕回,亦是李妄。

種蘇一頓,答道:“近日端文院有點忙,故而……”

李妄麵具後的黑色眼睛抬起,看向種蘇,種蘇的話語戛然而止。

“欺君之罪,當可砍頭。 ”李妄淡淡地說。

種蘇心中一梗,登時不敢再說,忙站起來,替兩隻空杯續茶。

“你近日膽子越來越大,”李妄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說,“長鸞殿想來便來,不想來便不來。”

可一直不都是這樣麽?從一開始,便是兩人之間自然而然達成的不成文的規矩,李妄並未強製規定種蘇非去不可,種蘇也未將此當成聖旨,須得日日執行。

“微臣不敢。”種蘇低聲道。

李妄緊緊盯著種蘇,種蘇重新坐下,仿若不覺,眼眸自然低垂,端起茶杯,慢慢喝茶。

“欺君之罪,當可砍頭”這句話提醒了種蘇,令種蘇心中原本的決定愈發明確——她已打定主意,隻要李妄不掀開最後一層麵紗,徹底說破,她便裝作不知道。

這是目前最好的應對方式。

一日不說破,便裝一日糊塗。

若能令李妄借此明白她的態度,從此罷手就再好不過。倘若不成,到了不得不正麵相對那一日,種蘇會表明她的態度,而後請求外調。

大康為磨礪官員,本也會不時將官員們外調,譬如許子歸這種直接進了翰林院的驕子,將來也說不準調至外地,倘若外放時能有所作為,再召回京,其地位與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是以自請外調也不失為官場晉升的一道跳板。

當然,這跳板亦非人人能順利踏躍,更多人倒在跳板前,再難回京……外調於某些人是蜜糖,於某些人則如毒藥。

而像種蘇這種官階低下的,倘若外調,所能去的地方與官職,可想而知。是以能留京的自然千方百計留京。當初種父替種瑞謀求這個小官兒,看中的正是“京官”這個頭銜,以及讓種瑞少受點苦。

如今沒有辦法,隻有如此一試,反正種蘇又無晉升之心,外調過去,過兩年苦日子,再想辦法辭官……

之前不敢試用此法,隻因那時事情還有轉圜餘地,且不敢節外生枝。眼下是萬不得已了。

李妄會不會放她外調?

別的事種蘇不敢說,或許李妄會肆意妄為萬事不忌,但感情之事,因著先帝先後的原因,李妄向來厭惡和忌諱“強求”。他或許會生氣,憤怒,卻應當不會強迫種蘇如何。

況且,李妄既已開情竅,日後他想要什麽樣的沒有?無論男女,天下都不止她一個,並非非她不可……

想到這裏,種蘇不知為何,心中又有股難言的情緒,說不清楚。

“燕兄再喝點茶?”種蘇抬眸,朝李妄說道。

李和怎麽還不回來?種蘇望望門口,房門緊閉,外頭亦不見人影,也不知李和幹什麽去了,要麽去看看?然而此舉會不會太過欲蓋彌彰,種蘇想了想,還是原地等著吧,應該快來了。

幸而李妄接下來未再說什麽。

樓下琴聲一轉,換了首樂曲。

這是什麽曲子?種蘇覺得耳熟,卻一時想不起曲名,隻覺那樂聲似遠似近,若有若無,一會兒仿佛在耳邊,一會兒又遠在天際。

怎麽回事?

“燕兄,你聽見了嗎,”種蘇看向李妄,不大確定的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咦,燕兄?”

種蘇睜大眼睛,眼前的李妄變成了兩個,不,三個,四個,五個……那身影還在不斷增加,形成重重疊影,直到完全看不清楚。

與此同時,種蘇的心口開始劇烈跳動,渾身忽然發熱,且越來越熱。

這不太對!

種蘇殘存的理智意識到了什麽,臉色一變,驀然站起,然而手腳發軟,人不由自主向後倒去。

迷蒙的雙眼中,看到的最後一幕是李妄倏然撲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