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長鸞殿燈火通明,幾位太醫匆匆而至,進入李妄寢殿,為李妄把脈開藥,肅清體內藥物。

此情此景,與幾月前的某夜情景如出一轍。

“瘋了瘋了,小王爺真是瘋了,他怎麽還敢?!”

譚德德萬萬沒想到李和竟敢故技重施,膽大到再次對李妄下藥,讓幾月前的情形再次上演,不過今日情況卻又有些微不同。

“種大人也被……種大人人呢?”譚德德低聲問詢。

譚笑笑答道:“已被陛下送回去了。”

種蘇沒辦法帶進宮來,從春風顧出來後,李妄便先送種蘇回家,一直送到種家小院門口,親眼看著人被平安接進去方讓馬車轉向,駛回宮中。

“小王爺究竟要幹什麽?當真是胡鬧。”譚德德實在想不通李和腦袋裏究竟在想什麽,難道嫌命太長了嗎?上次陛下饒了他,這次還能放過?

“……師父,小王爺此舉,可能與種大人有關……”譚笑笑猶豫再三,說道。

“什麽意思?”

“徒兒一直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啪!

譚笑笑頭上挨了一掌。

“都什麽時候了,還當講不當講!”譚德德低斥道:“講!”

“……師父不覺得陛下對種大人有點那個嗎?”譚笑笑期期艾艾的,不敢明說。

“哪個?”譚德德一頭霧水。

“就那個啊。”

譚笑笑看看四周無人,靠近譚德德,手攏在嘴邊,在譚德德耳邊說了一句話。

譚德德的眼睛幾乎噌的一下瞪圓了,襯著白胖的麵頰十分滑稽,眼中盡是不可置信。

“你休得……”譚德德本能的駁斥,殿中卻跑來個小侍從,遠遠朝他示意。

譚德德隻得住口,狠狠瞪了譚笑笑一眼,匆忙走進寢殿內。

裏頭太醫們已結束診治,李妄先前喝過解藥,已然無事,不過開些靜心安神之藥便可。

譚德德進去時,正逢太醫們告退之時,唯有一位太醫還留在最後,正躬身聽吩咐。

“譚德德。”

“老奴在。”

李妄半靠在床頭,這回情況不若上次那麽嚴重,人十分清醒,隻是聲音略啞,說:“派人送黃太醫去種大人家裏,不可聲張。”

譚德德忙說是,立刻將黃太醫請出,按吩咐將黃太醫秘密送出宮外。待他再度回到長鸞殿時,李妄已進了浴室,正在洗浴。

宮人們守在殿裏,俱不敢發出聲響,莫不忐忑。畢竟上回發生這種事後李妄的怒意還曆曆在目,這回再來一次,還不知會如何怒氣衝天。

譚德德亦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站在門外,傾聽裏頭動靜,心中盤算這回小王爺不知會不會被打死,若老王爺和楊丞相來求情不知有無作用……但願不要殃及他們這些宮人……

水聲停。

所有人頓時一凜,殿內愈發靜寂,內侍進去伺候李妄穿衣,一時間隻聽得見穿衣時的細微悉索聲,眾人俱屏聲靜氣,等候李妄怒火爆發的一刻。

然而情況出乎所有人預料。

李妄走出來,麵上不見怒容,一切竟風平浪靜。

“陛下,可要用些晚膳?”譚德德試探性問道。

“嗯。”李妄點點頭。

譚德德忙讓人上膳,心中詫異無比,陛下居然還有心情吃晚飯?

晚膳來了,擺在膳桌上,李妄來到桌前坐下,拿起筷著,姿態從容,神情平靜的吃了起來。

譚德德悄悄打量李妄神色,愈發詫異疑惑,李妄從來不是需要在這種事上壓抑情緒,收斂脾性的人,犯不著假裝,這是真的沒有生氣了?

“叫蔣尋過來。”李妄忽然開口說道。

譚德德一驚,忙親自出去低聲安排人去傳蔣尋。

蔣尋何許人也?

他乃影閣首領。影閣又是什麽東西?它是李妄一手設立的暗衛組織,在早期的宮廷政變以及與王家周旋時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主要負責收集情報,直接聽命於李妄。

如今局勢已日益明朗,影閣便隱於禁衛軍中,平日裏主要護衛皇宮與天子安全,已鮮少再被李妄主動動用。

蔣尋三十出頭,一身黑色武袍,悄無聲息進入殿中。

他一來,譚德德等人自動規避,紛紛退下。

“去錄州走一趟,”李妄喝了口茶,朝蔣尋說出一個人名,“錄州種家,事無巨細,不可遺漏,朕要所有信息。也不可泄露半分消息。”

李妄頓了頓,說:“更不要驚擾種家,另外還有一事……”

燭光無聲閃爍,蔣尋聽完指令,抱拳行禮,領命而去,疾步走出殿外,很快消失不見。

待蔣尋走後,譚德德方重新入殿伺候,李妄已吃完飯,起身。譚德德回憶上回李妄洗過澡平複下來後,便召來李和好一頓杖打,等下不知會不會叫李和……

李妄卻起身,緩緩走出殿外。

殿外廊下園中亦掛著盞盞宮燈,今日一番折騰,眼下已近深夜,長安城內已入睡夢,天地間萬籟俱寂,靜謐無聲。

李妄沐浴過後頭發用布巾擦過,還未全部幹透,虛虛攏在腦後,一身雪白單衣,披著件薄袍,站在廊下。

“陛下,今夜有風,還是回殿內吧,以免受寒。”譚德德勸道。

“無妨。”李妄擺擺手,站在廊下遙望天際,說,“取梯子來。”

這是又要上房嗎?這時候不是該算賬問罪麽,竟有心情賞月?今夜天氣有變,起風了,月亮不時被暗雲遮蔽,月色並不如何。

梯子來了,李妄上得屋頂,在屋脊上坐下,麵朝高闊夜空。

夜色如水,李妄身上的藥性已盡數褪盡,體溫恢複如常,然而內裏心口之處,仍有一簇火苗未熄,令他處於少見的溫暖,暖融融的狀態之中。

李妄懶散的坐著,一手隨意搭在膝上,月亮在夜幕中悄然漫步,一會兒鑽入雲層中,一會兒又自雲後探出,灑下清輝。

風吹來,吹起李妄衣袍,袍角飄動,李妄眼中倒映著天際彎月,勾起唇角,於靜夜中無聲地笑了起來。

“今晚月色不錯。”

李妄坐了近半個時辰,從房頂下來,施施然說了這麽一句。

月色不錯麽?譚德德回頭看看隱在暗雲後近乎消失不見的月亮,再看向李妄,再次心驚——

心驚的不是月亮,而是李妄唇畔的笑意。

譚德德與徒弟譚笑笑飛快對視。

不說譚笑笑,譚德德跟隨李妄多年,從李妄幼年至今,尚是第一次看見李妄露出這般笑容。

這個瞬間,他忽然真切明白了之前譚笑笑所說的關於李妄生氣時的真正含義:那是無關朝政,無關手段,僅發自內心,完全為他自己而怒而氣的一種情緒。

眼前李妄的這個笑容亦如此,發乎內心真正的喜悅與歡喜。

譚德德無法不驚訝,驚訝之餘,卻又感到一股心酸之意……

“譚笑笑。”

李妄的聲音打破寂靜。

“陛下。”譚笑笑忙應道。

李妄朝寢殿內徐徐走去,站住,側首看向譚笑笑,黑沉沉的眸子自上至下打量譚笑笑。

譚笑笑一動不敢動,全身緊繃。

“即日起,你負責宮中種大人的一應事宜,好好伺候,不得有誤。”李妄說。

“是!”

李妄不再多說,轉入寢殿內。

一語激起千層浪,譚德德與譚笑笑回到他們的住處後,師徒二人麵麵相覷良久。

“陛下是那個意思嗎?”譚德德不敢相信的問道。

譚笑笑沉重點頭:“……師父,我先前就說過。”

譚德德眼前一黑,差點暈厥過去。

譚笑笑雖還不堪大用,卻是譚德德精挑細選,作為自己的接任人培養的,換而言之,將來譚德德老後,不出意外,便將由譚笑笑來伺候李妄。

如今李妄卻讓他去伺候種蘇?

雖之前李妄與種蘇間的來往,大多本來也是由譚笑笑接洽處理,然則這般正式的授意,其意義卻截然不同。

結合譚笑笑先前所言,以及回憶李妄與種蘇間認識以來的種種,尤其今晚李妄親自抱著種蘇出春風顧,送回家等等諸多事宜,譚德德不得不承認一個可怕的事實——

我們的聖上終於鐵樹開花,春心浮動,然而偏偏喜歡上的是個男子……

換而言之,陛下竟是個斷袖……

天啊,這日後可怎麽辦呐。

種家小院。

桑桑與陸清純一夜未睡,一直守在種蘇床前。

種蘇足足喝了兩杯茶水,被李妄喂過解藥後身體的困境慢慢解除,卻一直陷在昏睡中,回家後宮中太醫悄悄來過,又開過安神的藥,桑桑煎了喂種蘇喝下,種蘇便一夜睡到天明。

直至第二日天光大亮方醒來。

黏。軟。

這是種蘇醒來後的兩個最大感受,渾身汗濕過黏糊糊的,全身像徒步跋涉千裏後的那種酸軟,十分不舒服。

“公子,嗚嗚嗚嗚,你嚇死我了。”

桑桑抱著種蘇嗚嗚大哭,種蘇慢慢清醒過來,記憶逐漸浮現,登時臉色大變。

“等等,先別哭,快告訴我昨晚我如何回來的?”

種蘇的記憶隻到春風顧裏自己倒下,被李妄接住的那一幕,此後俱是一片空白。昨晚軟倒時便已意識到中招了,然則後麵的事卻全然不知,唯有些模糊短暫的片段。

種蘇極力冷靜下來,細細詢問桑桑,從桑桑口中了解到一部分後續。

“……你確定當時我安然無恙?”

“……公子當時尚昏睡著,但公子被薄被裹著,並無旁人看見公子狀況,”不過昨晚的事,桑桑自然記得相當清楚,回答種蘇的問題,“進屋後,陸木頭守在院裏,我替公子仔細檢查過。”

“公子衣衫完整,略顯狼狽……但身上並無異樣,我可以確定,公子沒有事。”桑桑早已讓陸清純出去,房中隻餘他們二人,小聲朝種蘇說道。

這點種蘇並無質疑,她動了動身體,哪怕是黃花閨女,但基本的常識還是清楚的,有沒有事自然能夠分辨得出。

除去這一點外,還有另外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我也檢查過公子的妝容與其他,都未發現紕漏。”桑桑說。

種蘇拿過鏡子,端詳麵容,她的五官被那江湖神醫修過細微末節處,非常自然,根本不用化妝再做裝扮,也就不必擔心麵容上露餡。

而她衣衫完整,也就意味著身體上的掩飾不曾被發現。

而唯一露在外頭的,就隻有喉結。

種蘇伸手一摸,摸了個空,頓時悚然一驚。

“公子別慌,是昨晚我取下來的。”桑桑解釋道。

昨晚所有人離開後,桑桑替種蘇擦身時,見種蘇那喉結似被汗水浸過的原因,不如平日那般服帖,未見其他異常,怕種蘇不舒服,便替她取了下來。

“你再說說,昨日我什麽時辰到家?”

桑桑說了個時間。

種蘇再度估算了遍時間,從到春風顧,暈倒,回家的時間點,以及春風顧距離家中的路程,通通算過,算來算去,她與李妄喝過茶暈了之後,兩人待在房中的時間並不長。

這麽短的時間,按說不會發生什麽,但萬一呢?

萬一就是被發現了端倪呢?

所以李妄到底有沒有發現什麽?

種蘇按壓著額頭,這種完全人事不知的情況實在令人惱火,壓根不知道那段時間內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是種蘇長這麽大以來遇到的最大危機,雖然前幾次也危機重重,但唯獨這次,叫人無法捉摸,隻能靠推斷與猜測,這令她感到有些焦慮。

實在是大意了。但昨晚這種情況實在非常人能夠避開,畢竟誰也無法想到李和竟會,竟敢再次對李妄使用這種手段。

不是,就算李和膽大包天,故技重施,為何會連她也算計在內?難道他也在看春君傳?一天天的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呢!

種蘇深吸一口氣,李和的動機與目的目前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李妄那裏。

試想如果他發現了真相,哪怕不斬立決,也勢必不會這般平靜,還送她回家……

已經一夜過去,沒有任何傳召,一切風平浪靜,一如平常。

會不會發現了卻裝作不知……種蘇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又立刻推翻。不,不太可能,李妄為何要裝作不知,他並不需要這般,況且,他似乎也不是這樣的脾性。

更大的可能是,的確未被發現。試想,李妄也中了招,卻比她清醒,那種情況下他更趨向於怒火衝天,立刻解決問題——找到罪魁禍首李和弄來解藥,再送她回家,繼而回到宮中。

這是最合理的情況。

他應該不至於對她動任何手腳,就算真有斷袖之癖,也應不會因為藥物而怎樣,畢竟上回小巷中那麽猛烈的藥性都能夠堅守的住。

“太可怕了,嗚嗚嗚嗚,我昨晚嚇到四肢發軟,萬一公子要出點事,可怎麽辦呢。”桑桑驚魂未定,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這不好好的嗎?”種蘇何嚐不心有餘悸,卻拍拍桑桑的肩膀,先安撫她。

“要麽,使用絕招吧,然後咱們回錄州去,長安實在太可怕了,防不勝防,太嚇人了。”桑桑並非膽小之人,這回實屬被嚇著了。

她所說的絕招,乃是死遁。

種父從那江湖神醫鬼手大師手中買了顆藥,服之可令人假死。這方法不能輕易使用,畢竟猝死很容易令人生疑,會引來查證。

原本的計劃中,是到時萬一無法脫身,先慢慢鋪墊譬如生病等這種環節之後,再服用之,令其死的自然,死的順理成章。

隻是這樣一來,從此真正的種瑞便將無法再現於世,一輩子隻能與家人分散,遠走他鄉,隱姓埋名的生活。

而此方法也極為冒險,過程中和後續都存在一定的風險性,因而不到萬不得已時,不得啟用。

如今情勢,種蘇若忽然“暴斃”,顯然太令人生疑,萬不可用。

還是先這麽著吧,如今風平浪靜,或許根本沒什麽事,純粹自己嚇自己……種蘇總算體會到了何為“做賊心虛”,她平日裏再如何灑脫,畢竟“心中有鬼”,遇到這種事,難免多少有些忐忑與不安。

暫且穩住,不要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辦法的,大不了死路一條……

“現在什麽時辰了?!”種蘇猛然回神,外頭天已大亮,還得去宮裏!

“公子別急,”桑桑說,“宮裏譚公公天亮便來過,說公子今日不必當值,已替公子告假,今日在家中好好休息便可。”

譚公公?種蘇眼前浮現譚笑笑笑眯眯的麵孔。

以他身份,斷不能自行擅作主張替她告假,奉誰的指令不言而喻。

今日好歹不必去宮中了,種蘇鬆了口氣。

但逃得過今日,逃不過明日,明日,便能見到李妄,一探虛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