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某些微妙的改變卻在發生著。

“種大人小心腳下。”

自那日起,譚笑笑便負責起種蘇在宮中除公務外的大小事宜,每日接送種蘇來回長鸞殿。

“……倒也不必這樣……”種蘇抬頭,頗為無奈的看看頭頂的傘。

從端文院至長鸞殿頗有一段距離,天氣漸熱,中午又正是日頭正烈之時,譚笑笑撐起一把傘,緊緊跟在種蘇身側,為她遮去炎炎日光。

種蘇要自己來,均被拒絕。雖知譚笑笑這種宮人辦事向來滴水不漏,對她一直以來也十分有禮,但如今的殷勤程度卻不可同日而語。

連他的師父譚德德,如今見了她,亦是分外熱情。

這是怎麽了?

種蘇忽然想到,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李妄的斷袖之癖?畢竟身為李妄近身內侍,所見所聞都更多,結合最近的一些事,很有可能聯想到,進而進一步想到,李和算計她與李妄,是不是也正基於這一點?

這都什麽跟什麽……

假如他們都知道了,那如今在他們眼中,她與李妄算什麽?種蘇深吸一口氣,隻要女子身份未暴露,其他都還可以應付。

……不,其實也不好應付。

“種大人先請,陛下一會兒便來。”

這一日,種蘇陪李妄吃過飯,正要外出走走,忽然外頭來人,於是李妄便讓種蘇先行過去。

種蘇離開長鸞殿,見門外廊下站著名男人,一身黑色武袍,不似朝臣裝扮,仿佛長途跋涉,風塵仆仆,見種蘇出來亦目不斜視,隻低頭靜候。

裏頭傳來聲音,男人便走進殿中。

種蘇由譚笑笑領著,來到禦花園內一小型宮殿前。

此處名喚流雲殿,乃李妄的另外一處起居別殿,此殿雖麵積不大,卻風景綺麗獨特,構造精巧。整個別殿隻有兩層,背依園中山峰而建,山上自湖中引來活水,流水淙淙,至夏日時,再接管引流,令清澈水流自殿頂傾灑而下,水花四濺,沿屋簷而出,猶如小瀑布。

又可根據天氣調節水流大小,即便晴空朗照,此處卻獨有“雨水”落在瓦上,叮咚作響。夏日炎炎,再熱些時候,那管中放置些冰塊,水流便自帶涼意,籠罩整殿,涼意沁沁。

李妄夏日時常來此殿避暑。

夏日總易使人焦躁,李妄每回來此,都是獨自一人,眾人皆知他脾氣,也不敢那時去打擾,久而久之,這裏倒成了李妄完完全全的私屬領地。

此時還不到夏日避暑之時,李妄卻忽然來了興致,想起這裏。

譚笑笑領著種蘇上二樓,二樓前麵為一寬敞平台,頭上有屋頂,正麵向禦花園內的湖泊,較之之前在涼亭中,這裏視野更開闊,大半個花園與湖麵盡收眼底,景色一覽無遺,視之心曠神怡。

“種大人稍坐片刻。”

譚笑笑安置好一切,便帶著宮人們退下,將空間留給種蘇。

平台上置有地榻,上鋪軟席與地毯,更置有小胡床,案幾,茶水糕點,種蘇脫了靴,在榻上坐下,自斟自飲了杯茶水,又吃了些瓜果,李妄還沒有來,她便看著遠處湖麵,邊賞景邊等他。

不得不說,李妄雖不刻意求奢,但天子自有天子的排場,所用之物著實十分享受。

種蘇坐在高台之上,微風不時吹來,湖麵點點碎金,園中百花搖曳,耳邊又有流水潺潺,當真說不出的愜意放鬆。

飯後易倦,四周寂靜,種蘇在這宜人的風景裏呆坐著,眼皮愈來愈沉重……

嗡……

一隻蜜蜂飛過,發出嗡嗡聲。

種蘇倏然醒來,還未完全清醒過來,又是一驚。

李妄不知何時來了,正坐於種蘇側旁,見她醒來,便抬眸朝她看來。

“醒了?”

種蘇趕忙坐好,本能的用手背抹過嘴角,還好,不曾流口水。

李妄眼角餘光暼到這一幕,眼底掠過一抹淺笑,轉瞬即逝。

“陛下何時來的,怎也不叫臣一聲?”種蘇說,“微臣失儀了。”

李妄也脫了靴子,盤膝坐在榻上,一腿彎起,明顯坐了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種蘇剛醒,還有點迷蒙,看看日頭,睡的不算太久,還好,不會耽誤上值。

她揉揉臉頰,喝過一杯溫水,清醒過來。

“陛下在看什麽?”

種蘇見李妄手中拿著一卷文冊,不是奏折,亦不像什麽書籍,隻以為又是什麽雜書孤本,故而隨口一問。

李妄掃了種蘇一眼,仍沒說話。

種蘇暗道僭越了,便不再問。

李妄目光落在文冊上,那是方才從錄州歸來的蔣尋帶回的,上頭詳細書寫了種家相關的具體事宜,從祖籍族譜,至如今家中幾個下人,事無巨細,一應俱全。

種蘇。

原來她真名叫種蘇。

小名喚阿蘇。

阿蘇。

“一些雜文趣事。”李妄說道。

種蘇反應過來李妄這是回答她方才的問題,不過李妄說完便沒再繼續說,種蘇也就識趣的沒再繼續追問。

“咦……”

種蘇忽又注意到一件事,剛剛初醒不曾細看,此時才發現李妄換了身衣裳,方才吃飯時還是玄色朝服,眼下身上卻是一襲水青色錦袍。

這是李妄第一次穿這麽亮麗,不,不算特別亮麗,隻是他平日裏著裝多是幾種常規的帝王服飾,以玄,暗青,黑,赤色等為主,哪怕微服宮外,也不過是月白這種素色衣袍。

陡然換了這麽一身,不由令人眼前一亮。

種蘇不禁多看了幾眼。

不得不說,人靠衣裳馬靠鞍,李妄從前給人的印象多持重沉穩,即便在宮外已算平和,卻依舊予人一種不苟言笑肅嚴板正之感,更別說在皇宮中穿著帝服時,更充滿威嚴,令人完全不敢靠近。

這一身亮色錦袍,登時猶如換了個人般。

雖仍是冷峻的,仍如高嶺之花,高高在上,不易接近,卻削弱了沉悶與威嚴感,整個人似乎都亮了起來。

如同一棵樹,摒棄它的強大與身周荊棘,轉而呈現出純粹的自身之美。

種蘇猶記得初見李妄時的驚為天人,李妄的容顏未有絲毫褪色,隻是帝王身份,以及他的性格使然,讓人忽視,或者說不敢注意這點,而種蘇與他日日相見,日常相處下來,也漸漸習以為常,不再有當初的驚豔。

眼下,李妄再度令她體會到那種驚豔,甚至比那時更甚。

李妄臉部線條輪廓分明,膚色因心疾而略顯蒼白,然則五官出眾,劍眉濃眼,眼窩深邃,鼻梁高挺如刀削,唇色不點而紅,所謂唇紅齒白當如是也,卻又不是少年人的唇紅齒白,而是二十來歲的青年恰如其分的一種美感。

不嬌不弱,亦不張揚。出眾而內斂,自然克製又不動聲色的霸道。

亮色衣衫將李妄的麵孔,身上的種種特質進一步,可以說是完美的呈現了出來。

他定是有史以來最好看的皇帝。

沒有人不喜愛美麗的東西,種蘇忍不住悄悄打量李妄,如此人物,要在民間,不知會引來多少驚歎,可惜卻身居高位,藏於宮中,無人敢賞,當真好生可惜……

真是好看……

額!

種蘇登時定住,她看的入迷,一時不察,竟被捉了個正著。

李妄仍拿著那文冊,冊子擋住了半邊麵孔,隻從上方露出他的眉眼,此際黑色的眼睛正注視著種蘇,也不知看了多久。

“種卿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李妄的聲音從冊子後閑閑傳來。

這話似乎他以前也說過,如今卻仿佛又有別樣的意味。

種蘇還有點窘,未察,摸摸鼻子,正要道失禮,卻聽李妄又道:“看什麽。”

種蘇隻好老實道:“從未見陛下穿過這種衣裳。”

“唔。”李妄仿佛隨口一問,“如何?”

這話問的不甚明白,不知其意是這衣裳如何,還是問他穿著如何,種蘇頓了一頓,回答道:“很是好看。”

“哦?比之天音閣那位如何?”李妄淡淡問道,仿佛也是隨口一問。

他仍從冊子上方閑閑看著種蘇,深邃的目光令人無法躲閃。

種蘇一怔,繼而反應過來李妄說的是誰。

“那位豈可與陛下相比……”種蘇想起那時觀賞春君傳,那位文君衣著華麗,幾套裝扮均是顏色鮮豔的服飾,曾的確誇讚過一番。

若有人將二者相比,隻怕大不敬,但這是李妄自己說的,倒也無妨,而李妄大抵也並無他意,隻是就事論事,在說衣裳而已罷。

種蘇笑起來,誠實答道:“自然是陛下更勝。”想了想,又道,“老實說,陛下天顏,迄今為止,微臣還未見過能勝於陛下的。”

這無疑是奉承話,畢竟身為臣子,還是要有眼色的,卻也發自種蘇真心。

李妄注視著種蘇雙眼,繼而垂下眸光,文冊後的嘴唇微微勾了起來。

種蘇以為李妄不過一時興起,換了這麽身,誰知,此事遠未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

第二日,李妄穿了身淡綠,如春日裏新葉初生的樹,鬱鬱蔥蔥。

再一日,則是玉白錦衣,衣裳雪白,邊襟滾金線,繡祥雲飛鶴暗紋,襯的李妄麵如冠玉,身姿絕絕。

更再一日,竟穿起一身藕粉……

這是尋常少女都難以駕馭的顏色,李妄穿來卻毫無違和感,他五官立體,皮膚白皙,卻神情冷淡,反而形成一種極致的反差,令人無法移開目光。

種蘇心跳有些亂。

他這是怎麽了?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