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兄,許久未見。”

燈火搖曳,照在許子歸的麵孔上,清晰無比。

饒是種蘇向來鎮定,在看清來人這一刻,也不由自主睜大雙眼。

“子歸?是你……”

“景明兄沒有看錯,正是我。”許子歸站在廳中,麵朝種蘇,微微頷首。

種蘇萬萬沒有想到,王道濟口中的那人居然會是許子歸。

他是什麽時候叛變的?難道也是與她一樣,受王道濟要挾……

王道濟居然連許子歸這個堂堂狀元都敢收買……等等,種蘇驀然想到一個問題。

“你從一開始就是王家的人?”種蘇眯起眼睛,望向許子歸,不放過他麵上的任何一絲變化。

許子歸卻沒有任何隱瞞,點點頭,給出了確定回答,“王家算於我有恩。”

難怪。

難怪許子歸初上京城便得龍格次交好,龍格次想要求見李妄,提出絲綢之路之事,正是走的賄賂王家派係的路子,讓王家在議事時沒有出言反對,達成了他的目的,而同時王家也讓龍格次與許子歸交好,為許子歸在京城“拋頭露麵”,為其日後官途鋪路。

李妄近些年大肆提倡科舉,多任用和擢升科舉人才,沒有想到,王家卻送了個科舉狀元過去。

種蘇終於明白了方才王道濟所說“陛下終究年輕,對身邊的人,所用之人,太過自信,太過放心”是何意了。

倘若將來發現,如今譽滿京城,最得人心,最受重用的三元狀元,居然是王家的人,不得不說,確實諷刺。

“你們要做什麽?”種蘇震驚的神色已褪去,淡淡看著許子歸。

“景明兄不請我坐下嗎?”許子歸仍是唇紅齒白的俊秀模樣,語氣亦如從前般溫和有禮,“要一直這麽站著說話嗎?”

種蘇默了默,終究道:“請坐。”

許子歸微微一笑,種蘇在榻上坐下,另搬了張椅子上許子歸落坐。桑桑與陸清純仍留在房中,明顯也受到了驚嚇,見二人坐下,桑桑便鎮定心神,欲去燒茶,許子歸卻開口道:“不必上茶了,我有些話想與景明兄單獨一敘。”

桑桑看種蘇,種蘇道:“許大人有話直說便是。”

許子歸靜靜看著種蘇,道:“景明這是與我生疏,生我氣了?”

種蘇抬眸,回望許子歸。

似乎自龍格次走後,她與許子歸便未曾私下單獨再見過。期間宮中偶爾遇見,也不過點點頭,擦肩而過。而許子歸倒曾約過種蘇兩回,隻是種蘇應付李妄正心力交瘁,實在沒時間與精力再應對其他,因而也未曾約成。

沒有想到,再次相見,卻是這樣的局麵。

“言重了。”種蘇頓了頓,如實道,“隻是沒想到會這樣見麵。”

如今想來,最初種蘇與龍格次許子歸相識確實是偶然,畢竟那時她尚是個真正的無名小卒,而之後當她與李妄的關係日益糾纏,日益親近後,許子歸的接近與來往中有無蓄意為之,便無從得知了。

而這對種蘇來說,眼下也並不重要。

“你就是王相口中的配合之人?”種蘇問道。

“是。”

“你們要做什麽?”種蘇追問道。

種蘇心中隱隱有猜測,隻是她平日裏從未真正接觸到派係鬥爭,未曾想過這方麵的事,如今即便想到,也不敢確信。

“景明兄向來聰慧,想必過後稍稍思索,便能猜到。”許子歸微微一笑,帶著安撫的意思,“不過景明兄先不必操心那些話,眼下照王相吩咐的做便是。”

“你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種蘇看著許子歸,說道。

“是。”許子歸點頭,神色變的凝重,“我來正是要提醒你,不要自作聰明,更不要抱有僥幸。你家人性命既在他們手中,便不要多做掙紮,王家人向來說的到做得出,是真會殺了他們。”

“你呢?”種蘇問道,“你家人性命也在他們手中?”

“我說過了,王家於我有恩。”許子歸回答的滴水不漏,仍彬彬有禮的樣子,轉而道,“不過單憑拿捏你家人性命這一點,王家也有風險,不敢百分百相信你,本想再對你使些其他手段,是我自告奮勇,說與你交好,可來勸勸你。”

“哦?這麽說來,倒該謝謝你了。”種蘇語氣平平,維持著鎮靜,未有什麽喜怒。

“景明兄客氣了。”許子歸頓了頓,接著道,“但我來,確實是為景明兄著想。景明兄與陛下關係甚篤,是不是心中還抱著一絲希望,隻要你對陛下坦誠,陛下會幫你?”

種蘇心中打了個突,沒有說話。

“第一,王相既有布置,景明兄敢拿你家人冒這個險嗎。第二,”許子歸停下來,意味深長的看著種蘇。

“沒有人不討厭欺騙,尤其陛下九五至尊,欺君之罪可是死罪,”許子歸慢慢的說,“你有信心陛下到時會赦你無罪,仍會相信你,袒護你,種姑娘?”

一語出,桑桑與陸清純瞬間不由自主繃直脊背,陸清純的拇指按在刀鞘上。

種蘇心中巨震。

許子歸怎麽會知道?!

他是不是並不知道,隻是想詐一詐,然則誰能平白無故想到這上麵去。

“種姑娘是不是很好奇,我從哪裏得知這個小秘密?”許子歸顯然擅長察言觀色,揣摩人心,不待種蘇開口,便不問自答,“還記得上回裘進之大人醉酒後,我順帶捎了他一程?裘大人醉後話比較多。”

原來是裘進之!

倘若裘進之人在眼前,隻怕要被陸清純當場格殺。

而距離裘進之醉酒那日,已過去幾個月,這期間許子歸卻絲毫未露任何蛛絲馬跡,其心機城府可想而知。

“種姑娘請放心,子歸並無惡意,更無加害之心。”許子歸道。

“你意欲何為?”到了這時,種蘇也沒有拒不承認的必要,弄清他的目的更重要。

“轉回正題,”許子歸道,“倘若陛下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覺得陛下會饒過你嗎?畢竟陛下可是弑父殺母,連自己家人都不放過的人。”

“你又怎能確定陛下不會?”種蘇慢慢鎮定下來,說。

“我不能完全確定,”許子歸仍是那不緊不慢的語氣,說,“可種姑娘不也一樣麽?”

這正點中種蘇心事,的確是這樣。

“你到底想做什麽,”種蘇換了個方向,轉而問道,“你既與王家是一夥的,為何卻瞞著他們?”

“實不相瞞,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許子歸說,“總之,我對種姑娘並無惡意。”

種蘇眉頭微微擰著。

許子歸注視著種蘇,微微笑道:“也罷,告訴你也無妨,隻是說出來怕你不信:種姑娘是我來長安後認識的第一個真正的朋友,不,也是唯一的一個。你曾經的關懷,令我想起我的姐姐。”

“是嗎?”種蘇淡淡道。

許子歸年紀比種蘇小,唇紅齒白的,平日裏看著靦腆拘禮,種蘇的確曾經將他看作鄰家弟弟一般,但今日起自他出現,那熟悉的人畜無害的笑容便已失去色彩,變了味道。

如果說王道濟是隻陰險狡詐的老狐狸,許子歸則像一朵漂亮而布滿毒液的花。

“或許為這點私心吧,我不想看你出事。”許子歸似乎有些遺憾,頓了頓,接著道,“這便是我今日登門的主要目的。我會繼續替你保守秘密,你好好配合,不要惹怒王家,日後我會保你全身而退。”

許子歸走了。

如他們來時一樣悄無聲息,離開時亦無聲無息。

陸清純出去巡了一圈,確認王道濟與許子歸的確都消失後方進屋。

主仆三人麵麵相覷,桑桑眼中流露出驚懼之色,“怎麽辦?”

種蘇比她鎮定些,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怎麽辦?簡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是上天丟給種蘇的又一個難題,自身麻煩還未解決呢,結果橫生節枝,半路竟又冒出這一出,而這一次的難度前所未有,已不僅僅是令人頭疼了。

要與王家同流合汙嗎?

他們究竟要她做什麽?

如果她拒絕,家人要怎麽辦?種蘇明白,王道濟絕不是說著玩的。

告訴李妄?這或許是最好的辦法。但一旦告訴李妄,若被王家得知,便是將家人置於險地,同時也意味著她的秘密再保守不住。

李妄會相信她嗎?

比起與王家“勾結”,她的秘密,欺君之罪是不是反而沒有那麽嚴重……

種蘇驟遇此事,深深呼吸,提醒自己不要亂,不要急,如今家人都不在身邊,能做決定的隻有她自己,須得冷靜下來,慢慢理出頭緒來……

院外突然又傳來敲門聲。

誰?

這時候又來了誰?

種蘇快成驚弓之鳥,不知所來又是何人……待看到來人後,登時迎來今日繼王道濟與許子歸出現後的第三波震驚。

“燕兄?!”

“為何如此驚訝,”李妄自然的走進來,口中道,“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種蘇驚訝的不是李妄突然上門,而是他來的時機——王道濟與許子歸剛走,他便出現,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要說巧也未免太巧了。

“還是說,剛剛有誰來過?”李妄徑直進門,輕車熟路的走進廳內,自如坐下,漆黑的眼睛朝種蘇看來。

種蘇一聽這話,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李妄此時出現,絕非偶然。

李妄坐在榻上,一身便服,自有一股威嚴,看向種蘇的雙眼裏卻未有任何興師問罪,或其他質問神色,隻仿佛隨口問了一件平常事。

幾乎在這一瞬間,種蘇心中亂麻忽然變得明晰。

種蘇撩起衣擺,跪了下來,身後的桑桑與陸清純隨之跪下。

“陛下,微臣……”種蘇開口,才說了二字,卻被李妄打斷,李妄卻淡聲道,“起來說話,又不是上朝,跪來跪去的做什麽。”

種蘇站起來,隻聽李妄又道:“你們二人先出去,不必守著了。”

桑桑與陸清純隻得先出去,房中便隻餘種蘇與李妄二人,就如同李妄以前每次來時一樣。

“說吧。”李妄道。

“方才王相與許修撰來過。”種蘇起了個頭,卻忽然想起一事,“他們剛走一會兒,陛下……”

李妄道:“不必擔心,他們發現不了。”

種蘇知道這一點上李妄定做好安排,便放下心來,隻怕王道濟等人也決計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李妄竟在他們走後便出現……

李妄為何會出現的這麽恰如其時,這是一個疑問,然則現在不是種蘇問李妄之時,而是李妄在問種蘇,種蘇定定神,接著要講述時,李妄卻先開了口。

“王道濟想讓你替他做事。”用的是陳述語氣。

“是。”種蘇如實道,“他未說具體如何做,但是這個意思,他說……”種蘇將王道濟所說轉述了一遍。

“這麽多年,還是這些老伎倆與套路,毫無新意。”李妄那語氣不鹹不淡,卻充滿侮辱性,“即便你不說,朕也能猜到。”

“至於許子歸,倒有些意外他會現身。”李妄接著道,“他會說些什麽,朕大抵也能猜到。”

是嗎?說到許子歸,種蘇不由懸起一顆心,心道李妄此話何意,難道真的知道了許子歸說了什麽?

但看李妄麵上平靜無波,目光深邃,難以窺見其中情緒。如果李妄真的知道了,為何沒有半點反應?

這是種蘇最亂最衝動的一刻。

說吧。告訴李妄。賭一把。

李妄看著種蘇,那目光似乎一如平常,種蘇的嘴唇動了動,李妄卻先一步開了口。

“你與許子歸關係很好?”李妄沒有再問許子歸的具體談話內容,卻問起了二人關係,他的語氣莫名變得有點冷淡。

“從前還算可以吧。”種蘇收回心神,想了想,答道。畢竟在京城,相對來往比較多的,就他們那幾個。

如今想想,除了龍格次離開,另外幾人,李和給她下藥,裘進之泄秘,剩下個許子歸,如今手握她身份之密,拖她入水……來京城交的幾個朋友幾乎全軍覆沒。

真算起來,唯有李妄了。

這是種蘇從未有過的事,她都要懷疑自己的交友運和眼光問題了。

“所以,許子歸的出現,讓你傷心了?”李妄雙眼凝視著種蘇,緊緊盯著她。

“算不上傷心。”種蘇道,“就是沒有想到,很驚訝。”

說道這裏,種蘇一頓,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陛下早就知道……”

方才李妄談及許子歸,說的是“意外他會現身”,而非意外他竟然是王家人。

李妄沒有回答,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假如朕今日未來,你將如何?”

這是一個相當犀利的問題,李妄的眼神卻很平和,仿佛隻是在談論天氣一般。

對種蘇而言,這卻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假如陛下今日未來,待明日見到陛下,微臣亦會如今日一樣,絕無隱瞞。”

今日王道濟與許子歸突然登門,讓種蘇措手不及,衝擊過大,心中著實一團亂麻。

然而在李妄出現的那一刹那,種蘇內心深處便立刻做下了決定。在李妄問起時,她是可以撒謊,可以遮掩過去的。她卻沒有。

即使李妄今日沒來,種蘇有足夠的時間思考清楚,相信她最終做出的也會是同樣的選擇。

原因或許有很多種,而種蘇最先想到的卻是李妄伏在案前批閱奏折的身影,以及長安街上璀璨繁華的百花與燈火,以及那百花下燈火裏百姓們洋溢的張張笑臉。

李妄是個好皇帝,毋庸置疑。

雖不知王道濟的具體計劃,但若失去這麽一位好皇帝,將是天下人的損失。

而王道濟與種蘇並無什麽交集,更遑論同盟之義,說到底,種蘇不過是他半路發現的一枚棋子而已。他以種蘇家人性命相要挾,就算種蘇為其盡心盡力,待事成之後,可能放過她與她的家人嗎?

至於許子歸,他與王家到底什麽關係,他的最終目的又是什麽?更是一團謎。

與其相信許子歸,種蘇當然更信李妄。倘若都是死,種蘇倒寧願死在李妄手中。

況且,與李妄多少還有幾分情誼,雖然這情誼在這種黨爭奪權中可能不值一提。

而最重要的是,當李妄出現的那一刻,種蘇的內心奇異的平定下來。

一切既是種蘇自己的選擇,也仿佛是冥冥之中上天替她做出的選擇。

無論是蓄意還是碰巧,李妄出現的剛剛好。

“所以,你選擇了朕。”

李妄的聲音響起,沒有任何的質疑與責備,更未有追問,說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不知是不是錯覺,種蘇覺得李妄的語氣很篤定,好似她的決定在他的意料之中,那篤定之中又帶著些許愉悅。

種蘇抱拳,躬身,朝李妄一拜。

“坐下說。”李妄道。

這算是將話說開了,如此一來,兩人間便恢複如昔。

“陛下,臣的家人在錄州……”種蘇坐下後便說道,這是她最為憂心的問題。

李妄點點頭,說:“在此之前,朕早已安排人去往錄州,你家人不會有事,不必擔心。”

這當真是最好的消息,種蘇大舒一口氣,放下心來,然而接下來卻又提起——

——早已安排?是有多早?李妄早算到王道濟的手段,早知有今日嗎?

他的人去了錄州?隻是單純去保護她家人嗎?有沒有暗中查些什麽?

王道濟未曾查到的東西,能逃得過李妄的人嗎?

種蘇一顆心頓時又七上八下,暗暗打量李妄神色,道:“有陛下這句話,微臣便放心了——陛下早已料到王相會出此下策?”

“宮中戒備森嚴,王家的耳目皆已被我全部連根拔出,”李妄做事鮮少朝人解釋,卻緩緩朝種蘇說道,“這麽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朕另眼相待,與之親近之人,又出身捐官,王道濟不可能不想利用你。”

種蘇平日裏雖偶爾被他人調侃,但親耳聽到李妄親口說出另眼相待,與之親近這等言辭,那感受截然不同。

李妄卻神色十分自然,繼續道:“所以朕早有安排,王家那邊自不用說,而除卻錄州之外,這院子外頭也有所安排。”

種蘇驚了,難怪李妄能那麽快出現,想來王道濟的動向早被李妄所知,而王道濟甫一出發,便立刻有人通知了李妄。

至於她身邊的人,她當真一無所知,按說以陸清純的功力,如果有人暗中潛伏,不可能一無所覺,看來李妄所安排的也定是高人,且藏的非常隱蔽,可能隻遠遠盯梢,因而並不為種蘇等人察覺,當然,同時也對種蘇的日常生活毫無影響。

“陛下當真料事如神,心思縝密。”種蘇由衷道。

這麽說來,許子歸之事已毫無疑問,李妄明顯早已知曉,說不定從一開始,便都在他的掌握中。

難怪總覺得李妄對許子歸似乎一般,按說,像許子歸這種科舉上來,三元及第的人才,理應得到格外的優待與嘉許。即便李妄不親臣,也應有所不一樣。然而除了該有的官階嘉許之外,李妄對許子歸卻毫無親近,種蘇甚至感覺到李妄很不喜歡許子歸。

原來是這樣啊,種蘇想。

“那接下來該如何做?先與他們虛以委蛇,”種蘇提出接下來的問題,“看看他們究竟要我做什麽。”

“在我身邊安插耳目,收買我的人,目的顯而易見。”李妄徐徐道,“要麽為竊取情報,掌控我的動向,要麽伺機下手,取我性命。”

“陛下!”種蘇雖先前隱有感覺,但聽李妄就這麽明晃晃赤果果的說出來,那話中內容相當具有衝擊感,令人驚心。

王家已如此大膽,真的要做到這一步了嗎?

“王家與李家皇室周旋數年,如今到最後勝負攸關時刻,王道濟已是窮途末路,或投毒,或行刺,或其他手段,做出什麽,都不稀奇。”李妄說。

種蘇在京城的這些日子,也已漸漸知道,王家與李家已至水深火熱,最後鹿死誰手無人能百分百確定,但從目前的形式與得人心上來看,顯然李妄更勝一籌。

王家這些年來黨yu被削減不少,元氣大傷後再回不到曾經的權利巔峰,而李妄這些年卻任人為才是用,yuyi日益豐滿,王家已呈頹敗之勢,陽謀比不過,開始行陰謀之策,但李妄身邊戒備森嚴,王家的耳目已再難以滲透。

因而不得不盯上了種蘇。

種蘇想起王道濟說的冒險,這方明白,王道濟大概真的是在冒險,已到了生死存亡時刻,任何希望都得去試試。

隻是自以為精密的計策,無論是長遠計劃的許子歸,還是臨時啟用的種蘇,一切卻皆在李妄的掌控之內。

“他們讓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就當陪他們玩玩。”李妄輕描淡寫的說。

“是。”種蘇應道。

李妄看著種蘇,目光深邃溫和,略一沉吟,道:“本不想將你牽扯進來,但或許從你來到朕身邊那一日起,許多事便已注定。”

種蘇心中微微一動。

“朕會保你與你家人無事,無須擔憂。”李妄緩聲道。

家人的安危是種蘇最擔憂的,有李妄這句話,種蘇知道,家人暫時無虞了。

事實上,當李妄出現在這小院中時,房中的氛圍便頃刻改變,緊張與無措仍是有的,更多卻是隨之而來的安定感。

那是一種類似於小時候偶爾在外遇到了不好解決的棘手事,當父親母親,或者種瑞,這種內心深處真正的,完全信任的人出現時,所湧現的那種感覺。

李妄之於種蘇,不知何時,已建立起了這種羈絆。

李妄雖喜怒難測,私下裏有時令人捉摸不透,偶爾令人啼笑皆非,但他的威嚴與才能,謀略與手段,卻是毋庸置疑的。

“種卿似乎還有話說?”

李妄從進門起,便始終不疾不徐,哪怕討論的是令其他人聞之變色,可能會顛覆大康整個局麵與曆史的巨變風雲,也依舊雲淡風輕的模樣。

此際看著種蘇,帶著幾份仿佛隨意的探究與莫測。

種蘇已鎮定下來,然而今日受到的衝擊著實不少,一時間難以完全消化。李妄是個眼神犀利之人,或許剛開始看見他時,她心中的矛盾與糾結,那片刻的衝動都未曾逃過他的雙眼。

還要說什麽呢?種蘇腦中有短暫的空白。

接著,種蘇想起了今日醒來時心中的決定,想起方才看到李妄時那差點脫口而出的衝動……

她仍站在那岔路口。

然而李妄仿佛隻是隨口一問,並沒有真的讓她回答,隻聽他的聲音又響起:“眼下局勢一觸即發,其他事都待處理完王家之後再說罷。”

李妄不動聲色的抿了抿唇,仿佛想要說什麽,最終卻忍住了。再忍忍,再委屈她幾日。

李妄目光微斂,接著道:“待塵埃落定時,朕也有話要與種卿說。”

種蘇心中忽上忽下,上不沾天下不著地。

他要說什麽?

她呢,到時要不要說?又該如何說?

但誠如李妄所言,眼前最重要的,是王家之事,在此之前,其他事都暫且先放一邊吧。

無論種蘇願不願意,懂不懂得,她都已經踏入了大康這道權利鬥爭的漩渦內,從前隻是道聽途說的腥風血雨,這一回要親身真切的去經曆了。

不管怎樣,她會盡自己微薄之力,與李妄站在一起,竭盡全力的去共同麵對。

而有李妄在,種蘇奇異的,心中無懼。

他們會贏,她充滿無限的信心。

“王家已按捺不住,朕本想讓他們再多活幾日,但如今朕有了更想做的事,便不想再等。”李妄從容道,眉間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過些日子的狩獵,若他們有所行動,朕可以考慮索性助他們一臂之力。”

什麽更想做的事?種蘇還想知道李妄具體的計劃,但此事非同小可,哪怕李妄再信任她,他不主動說,她便不宜問。要做的,是配合他的行動即可。能告知的,李妄自會告知她。

“陛下萬事小心,萬萬不可以身冒險。”種蘇道。

“種卿在擔心朕?”李妄語氣仍是淡淡的,眼中卻蘊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怎麽可能不擔心,陛下可是一國之君。”種蘇輕咳一聲,移開目光。

“朕記下了。”李妄唇角勾了勾,又道,“有些事慢慢再告訴你。狩獵時他們應會找到你,屆時你聽他們安排,見機行事即可。”李妄頓了頓,“你也一樣,萬事小心。”

“是。微臣……也記下了。”種蘇答道。

天上一彎細月,這是假期的第二日,街上仍然燈火璀璨,熱鬧喧嘩,遠遠傳來樂聲與笑聲。

然而種蘇聽在耳中,卻有種仿若隔世之感。

這幾個時辰實在經曆的太多了。

方才的對話結束後,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房中一片靜寂。

“既然種卿選擇了朕,如今與朕同在一條船上,朕便先告訴種卿一個小秘密。”

李妄的聲音打破這寂靜。

“過來。”李妄說。

房中其實並無他人,但既是秘密,便給予秘密該有的尊重吧。種蘇默了默,站起來。

當她站到李妄麵前時,李妄也站了起來,自然的朝種蘇走了一步,兩人的距離瞬間離的很近。

種蘇從未與李妄離的這般近過,或者說,還從未與任何其他男子這般近過,簡直快要近在咫尺了。這令種蘇瞬間感到些許的不自在。

“什麽秘密?陛下快說罷。”種蘇微微垂眸,聲音尚算鎮定,眼睛看向別處。

李妄雖非勇猛健壯型體格,但身材修長,比種蘇高了大半個頭,這般站著,隱隱有種壓迫感,種蘇鼻端嗅到一股淡淡青木似的清香。

李妄眼眸低垂,無聲看著種蘇。

他放緩了呼吸,以免拂到種蘇麵上。目光所及之處,是熟悉的麵容,但這回離的近了,李妄發現了從前不曾發現的東西。

她的耳尖上,靠內側的地方,有一顆小小的痣。

種蘇皮膚白皙,耳朵雖小巧,如一隻小小的元寶,圓潤飽滿,那顆痣芝麻般大小,靜靜臥在雪白的肌膚上。

李妄忽然有些口渴,喉結無意識的滾動了一下。

“陛下?”種蘇等了一會兒,未聞其聲,忍不住出聲。

太安靜了。種蘇似乎聽見了誰的心跳。

李妄雙目黑沉,在那小痣上最後流連一瞬,克製的轉開視線,繼而微微低頭,湊近種蘇耳畔。

“許子歸他……”

在李妄湊近的那一刻,種蘇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他的聲音很低,嗓音不知為何忽然有點啞,輕緩的呼吸落在她的耳朵上,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熱意。

然而在聽清了李妄所說內容後,所有的不自在與旖旎全都消失的一幹二淨。

剩下的唯有震驚。

種蘇睜大雙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