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

簡單的兩個字從李妄口中念出,卻仿佛帶著一種別樣的魔力,令種蘇耳朵沒來由的一麻。

從前種蘇與李妄在一起時,總是種蘇說的多,這啊那啊的滔滔不絕,今日卻局麵反轉,變成種蘇在聽,李妄在說。

好像李妄一下子控製了主場。

種蘇一時竟不知做何反應,倘若今日換成別人,她斷不會如此心緒繁雜,如此難以應對。這無關李妄的身份,隻因李妄這個人。

這是李妄,不是任何的旁人。

種蘇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震動著胸腔。

“陛下……”

“不需要你現在做出應答或承諾,”李妄的聲音仿佛也有點幹,慢慢而清晰的說道,“待王家事畢,再無任何危險後,我們再行分說。”

種蘇聞言,不由心中微鬆一口氣,那異樣的情愫卻始終揮散不去。

李妄的目光一直在種蘇麵上,緊緊盯著她的麵色,見她未露出明顯的厭惡,抗拒和不願,放在身側的手便無意識的鬆了鬆。

李妄也沒想到,這一日的到來會是這樣的一個時機,這樣的一個地方,它發生的突然而又自然,隻是聽從了心的旨意。

他凝視著眼前的麵孔,眼神滑過種蘇的眉,眼,鼻,最後落在那紅色的唇瓣上。

嗓子似乎更幹了,李妄眼眸微暗,短短流連片刻,克製的移開目光。

種蘇靠在石壁上,披風包裹著她的身體,她能感覺到一旁的視線,卻無法像從前那樣坦然的去回應。

今日之事實在意外,實在令人無法輕易平靜下來……說起來,自從上京後,所發生的事,以及近日所遇所聽所聞,哪一件不震撼,每次都如同懸崖上**秋千一般,跌宕起伏,有時她都要佩服自己,居然全都應對過來了。

但無論哪件,都不如今日這般震動,這般令她動容,繁亂……

這一刻,思緒翻飛,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幼時在街上看見接新娘的大花轎;錄州的朋友;上京時雙親的叮囑……

那條朦朧而昏暗的小巷,琉璃燈下李妄潮紅的麵孔;街頭再遇,李妄回眸看向她;山上二人在月下奔逃;

朝堂上見到彼此時的魂飛魄散;長安街頭,陽光燦爛,兩人坐在湖邊,百無聊賴看著小船兒劃過……

蹴鞠場上李妄的目光;春風顧裏李妄忽如其來的生氣;選妃結束後李妄來到種家小院,神色複雜的與她喝酒……

他們一起吃飯,遊湖,看風景,爬上屋頂看月亮……

李妄的冷淡,壞脾氣,不可捉摸,突如其來的生氣,以及偶爾的笑容……

過生辰時走在街上的背影,送她的貓兒掛墜;跌落懸崖時他緊緊抓著的手臂,他的心跳……

萬千思緒,曆曆種種,一幀幀畫麵如同浮光掠影般,最後皆化成他眼中溫柔的光芒,以及那一句:

阿蘇。

“冷不冷?”李妄的聲音打破靜謐。

從前兩人對坐,也常有不說話之時,絲毫不覺尷尬,今日卻有股微妙的氣息縈繞在兩人身邊。

種蘇尚是第一次與人這般相對,略微不自在。

“不冷。”種蘇清清喉嚨,回答道。

外頭似乎起了風,隱約可聽見草木被吹動的簌簌聲,這洞穴中卻未受影響,仍舊幹燥平靜。

已是夏季,雖然兩人身上都濕了,倒也不覺冷。過了這麽一會兒,衣裳已不再滴水,呈半幹狀。

唯一較為擔心的是,洞中光線越來越暗,預示著夜幕即將來臨。

“陛下如何,心口可有不適?”種蘇平複思緒,問道。

“沒事。”李妄示意她不要擔心。

此話說完後,又有短暫的安靜。種蘇看向李妄,李妄也正看著她,一下四目相對,輕輕一碰,又同時移開。

“不知他們何時能找來?”種蘇穩了穩心神,隻覺這樣下去不行,趁此轉開話題,“要麽我出去看看?”

種蘇也不知他們離下落的瀑布點究竟多遠,外頭暫且聽不見任何動靜,或許出去順著上遊往回走,說不定能夠有所幫助。

“不可。”李妄卻道,“還不知誰先找來。”

種蘇還以為李妄擔心夜間野獸出沒,這話頓時讓種蘇意識到還有別的危險。

“陛下的意思是……”種蘇看著李妄。

李妄點點頭:“除卻禦林軍,王家的人必定也在搜尋中。”

天子墜崖,必定此際所有人都在尋找中,誰會先找到李妄?倘若是禦林軍,必然無妨。而若是王家的人呢?

“王相原本的計劃是什麽?”種蘇問道,她還記得落崖之前,李妄曾說狩獵初日,王家主要為考證種蘇的忠誠,頂多會來個“小驚喜”。

不期然出現的猛虎就是那小驚喜。

隻是誰也未想到,會發生墜崖意外。

“王道濟生性謹慎,雖冒險利用你,卻仍會再三思慮,力求穩妥。”李妄緩緩朝種蘇道,“在可能的情況下,他不會貿然出手,令我“暴斃”,我本就有心疾,而能夠最合理最穩當的除掉我的方法,當是用藥。”

種蘇聽到這裏,有些明白了,王道濟日後需要她做的,一是窺探李妄的一舉一動,二則是向李妄下藥。

她如今是李妄身邊的近臣,幾乎每日出入長鸞殿,與李妄同桌共食,的確最有機會下手。

“但若有很好的機會,譬如今日這種,”李妄慢慢說道,“你說王道濟會如何做?”

雖然狩獵跟來的多半是李妄的人,但王家的人也不少,幾方人馬自然都會盡力搜尋天子下落,那心情,以及動機卻完全可以不一樣。

假如今日李妄與種蘇摔傷,躺在石灘上昏迷不醒,或力量懸殊,無甚還手之力,王家的人來後,會怎樣?

這些都是未知的,在這種關頭,卻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一念之差,或許就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以及整個局勢,乃至大康的曆史。

權利博弈的勝負,往往也就在這些不經意的某個念頭,某件小事中。

種蘇頓時緊張起來,如今就她與李妄二人,倘若王道濟真的生了其他念頭,就算李妄□□箭術高超,恐怕也很有危險。

“隻是這麽一說,”李妄看見種蘇麵上擔憂,頓了頓,道,“不必太擔心。”

種蘇不可能不擔心,即便王道濟不敢貿然行此險招,但至少也有一半的機率。隻祈求是自己人先找到,千萬不要出事。

種蘇正要說話,就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小鳥鳴叫,山中多鳥禽,這小鳥聲夾在其他的鳥叫聲中並不特別,卻叫種蘇精神一震。

她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一聲,一聲,又一聲……幾聲過後,種蘇登時確定了。

“是陸清純!”

種蘇朝李妄解釋道:“這是我與陸清純約定的聯絡暗號!”

緊接著,種蘇站起來,從袖中掏出一個極薄的小鐵片,放進口中,壓在舌下,走到洞口,吹響鐵片。

三長兩短,與方才的鳥叫聲一模一樣。

種蘇吹完,不多時,外邊又響起幾聲,似在確認,種蘇稍等一會兒,回應過去。

之後那叫聲未再繼續,種蘇站在洞口,透過藤蔓的縫隙朝外注視。李妄也隨之來到洞口,先將種蘇拉到身後。

“不要輕舉妄動,先看清來人。”李妄說。

種蘇明白李妄的意思,兩人便靜靜站著,從洞中默不作聲的看著外麵。

已是傍晚,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也即將被夜色吞噬,鳥兒聲聲啼,煽動著翅膀飛回巢穴,河流奔騰聲仍舊不絕。

來了!

過得片刻,石灘上出現一個身影,種蘇立刻認出,正是陸清純。

“是他!”種蘇確認道。

陸清純隻身一人前來,他的身後並無其他人,在河邊站定,左右看看,顯然在確定方位。

種蘇看看李妄,李妄點點頭,於是種蘇再度吹出鳥鳴聲,陸清純瞬間抬頭,朝他們的方向看來,繼而狂奔而來。

“公子!”

“清純!”

陸清純順利找到洞穴,進入洞中,借著昏暗的光線,看清種蘇與李妄二人懼全頭全尾的站著,緊繃的麵容頓時陡然一鬆。

“你一個人來的?”

陸清純平日裏木訥寡言,整日一副麵癱臉,鮮少露出其他表情,今日這般嚴肅,顯然也被嚇的不輕,見到種蘇後終於鬆懈下來。先朝李妄行過禮後,便隻朝種蘇打量。

“公子有沒有事?你若有事,桑桑要打死我。”

“我沒事……我們都沒事,”種蘇略帶歉意的看李妄一眼,自家這護衛心思單純,在他眼裏,自家公子沒事就萬事大吉,竟連天子也不甚在意。

李妄倒不怎麽介意。

“清純,快說說上麵情況如何?其他人呢?你怎麽一個人找來了?”

“亂成一鍋粥。”陸清純說。

三人回到洞穴內,接下來種蘇與李妄從陸清純口中得到了些信息。

不出所料,天子墜崖,震驚所有人,因變故來的太快,崖上起初大亂了一陣,待得楊萬頃與王道濟趕來,立刻安排獵場內所有人分頭下崖,搜尋李妄與種蘇二人。

為防止外人誤入獵場,通往山上的道路唯有官家開鑿的兩條,種蘇與李妄墜崖之處恰是最險峻之處,想要下到崖底,須得砍樹伐草,一邊行進一邊開出路來。禦林軍分成幾撥,分頭從其他方向饒的饒,開的開路,朝崖底而來。

陸清純跟著禦林軍行動片刻,不滿他們速度,趁人不注意,從其他地方改道,施展功夫,憑借敏捷的身手,率先下到崖底,而後沿著河流走向,一路尋過來。

“有一隊先鋒軍也快下來了,”陸清純說,“他們速度不錯。”

種蘇猜測應該是禦林軍組織的一幫精兵,這樣一來,種蘇放下心中大石,知道不用擔心了。

“太好了。”種蘇道,“陛下,是去外麵與他們匯合,還是就在這裏等候?”

種蘇更偏向於後者,以免節外生枝。正高興著,卻見李妄站起來,走到洞口看了眼,又退回來,眯起雙眼,沉吟不語,仿佛在思索什麽。

“怎麽了?”種蘇忽然有種不祥預感。

李妄未思索太久,很快停下腳步,沒有回答種蘇,反而先看向陸清純,道:“你叫陸清純?”

陸清純點頭,答是。

“朕知道你功夫不錯,若讓你護朕幾日,可能護得住?”李妄道。

陸清純看看李妄,又看看種蘇,忠厚道:“草民得保護我家公子,陛下的護衛就快來了。”

“陛下要做什麽?”種蘇登時一驚,忙問道。

“禮尚往來,王相送了朕一個小驚喜,朕想回送他一個大驚喜。”李妄雙眼微眯,說,“不過得借你家護衛一用。”

接下來,李妄朝種蘇講述了他的打算,時間不多,李妄長話短說,卻說的足夠清楚,而種蘇卻聽的心驚。

“不可!”種蘇聽完便立刻道,“陛下,這太危險了!”

“你可有問題?”李妄先問陸清純。

陸清純也在旁聽完全程,想了想,如實回答:“草民沒有問題。”

“那也不行!”種蘇瞪了陸清純一眼,說,“假如王家先找到陛下,暗中動手腳怎麽辦?剛剛陛下自己也說過,王家本就有這種可能,這麽一來,“可能”就成絕對,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隻要按計劃行事,影閣的人必會先找到朕,不會有任何問題。”李妄說,“倘若他們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也就不必存在了。”

種蘇想說,那如今為何不見影閣的人?卻也知道影閣的人主要負責暗中收集情報,執行暗殺或守衛等重大任務,並非時時在側,這次狩獵不過三日,且是在自家地盤上,又帶了那麽多禦林軍,是以影閣並未跟隨,誰能想到會出這種變故?

“不,不,還是不行,”種蘇依舊搖頭,“既然他們早晚會動手,何不再等等,不急這一時……”

“從前我的確不急,耗了這麽些年,不急這一刻,”李妄說,反而王家準備的越充分,越便於將他們一網打盡,“但如今不一樣,我有了其他想做的事,便不想再等。”

這話上回在種蘇那小院中李妄也曾說過,當時種蘇未敢追問,如今卻不問自明。

朦朧的光線裏,李妄雙眼沉靜幽深,看著種蘇時帶著些許溫柔。

“可是,可是這太冒險了。”種蘇心中複雜難言,實在無法輕易同意李妄這個決定,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這一生,曾數次“被迫”冒險,唯有這一次,是真正為我自己。”李妄始終看著種蘇,慢慢的說,“你也要相信,我會贏。”

種蘇知道,此舉雖說冒險,卻的確是個恰當的時機,而以李妄對王家的了解和安排,客觀來說基本沒有什麽問題,但她始終不能完全放心。

其實李妄完全可以直接以天子名義下令讓她遵守旨意,但他並沒有,而是一直以極大的耐心在與種蘇述說。

種蘇也知道其他人很快就要來了,他們的時間不多,她必須馬上做出決定。

種蘇在洞中走來走去,眉頭緊緊蹙起,現出少有的焦慮不安。

“你很擔心我?”李妄注視著種蘇的身影來來回回,黑色的眼眸隨著她移動。

種蘇低著頭,手握成拳抵在唇邊,仍舊走來走去,繼而停了下來。

“是。臣很擔心……”

“那就不必了,”李妄的口吻驀地變的很淡,“朕做事,無須臣子擔心。”

種蘇與李妄麵對而立,四目相對,種蘇忽然注意到,從說破她的秘密後,與她說話時,李妄便未再稱“朕”。

種蘇心緒波動,終究無法說謊。

“我也很擔心陛下。”

李妄的眸子柔和下來,微微勾了勾唇。

“不要擔心。”李妄緩聲道,“還未聽阿蘇喚我名,又豈能有事。”

一直沉默旁聽的陸清純驀然一震,震驚的看著李妄,又馬上看向種蘇。

種蘇卻已無瑕顧及他,李妄的話令她心中錯綜複雜,耳尖發熱,卻也知道時間已不能再耽擱,她暗吸一口氣,沒有避開李妄視線,鄭重道:

“我相信陛下。我請陛下,平安歸來。 ”

作者有話說:

這周輪空沒榜啦。正好又到了跑劇情的時候,希望能夠堅持住,能夠下周有個好榜~

其實我也隻想寫感情的部分,但有些劇情不能不交待。會盡量寫好,盡量快點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