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處於西北角的一處宮殿,夜晚宮中一片寂靜,然而此處的寂靜卻是另一種靜,仿佛所有人都有些噤若寒蟬。

當種蘇見到此殿中那人時,便明白了。

李妄先前並沒有告知種蘇要見的人是誰,隻一路帶她過來。

方進殿中,便聽見裏頭傳來怒吼聲。

“放開朕!朕要殺了你們!”

“朕要殺了你們所有人!朕是這大康天下的皇帝,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誰敢違抗!”

“朕千秋萬代,永垂不朽!爾等通通都是廢物!都是逆賊,誰敢阻我千秋霸業,殺!”

種蘇即刻知道了此人是誰,不由抬眸看李妄。

李妄麵沉如水,眸光冷峻,顯得異常冷漠而沉鬱,那是種蘇認識李妄後鮮少從他麵上見過的神情。

“怕嗎?”李妄側首,卻朝種蘇說道,“怕就別進去了,在外麵等朕。”

種蘇搖搖頭,道:“不怕,隻是……”隻是不知為何,也並不想李妄進去見那人,但來都來了,種蘇微微一頓,改口道,“臣陪著陛下。”

李妄看著種蘇,表情顯而易見的緩和些許。

種蘇跟在李妄身後,緩緩步入殿內。

此殿主人正是先帝康武帝李巍。

李巍既已在世人麵前“複活”,其身份自然也隨之恢複,如今算是太上皇,從原來的地方搬入這處僻靜的宮殿,楊萬頃等一幹老臣幾次來看望過,然則李巍已完全不記得他們,隻要醒著,有精神,便終日嘶吼著要殺人,楊萬頃等人見了他這瘋癲狀態,算明白和理解為何當初李妄會將人藏匿起來,對外宣稱薨逝——從那場政變落敗後,他便已這般。

雖說李妄也有自己的目的,但好歹李巍也曾是一代帝君,以他的脾性,如此讓世人知曉他這般的瘋癲狼狽,還不如體麵的“死去”或消失。

殿中點著燈,本是溫暖明亮的燭火卻因李巍的嘶吼與詛咒而顯出幾分陰森意味。

李巍身體已殘,卻仍暴戾凶狠,不斷試圖拔出侍衛佩劍,侍衛們無法,隻得用繩索強行將他捆縛起來,令他不得動彈,以免自傷和傷人。

“陛下。”侍衛和宮人們見到李妄,便紛紛拜見。

譚德德做了個手勢,所有人便全部離開。

殿內瞬間靜謐空**,唯餘李巍粗重的喘息聲,風箱一般,呼啦呼啦,極其令人不適。

種蘇站在李妄身後,稍稍打量這位先帝。

他已垂垂老矣,比實際年齡要老許多許多,身體枯瘦如柴,仍舊披頭散發,頭發胡亂的搭在肩上麵上,露出一雙充滿戾氣與怨恨的蒼老雙目。

民間對這位先帝的評價最多的是他暴戾弑殺,據說個性專斷殘暴,陰狠毒辣……這種東西向來眾說紛紜,多少有些失真,但這位先帝的舉止言行,以及這雙眼睛,還有先前了解到的他的所作所為,令種蘇覺得,這些傳言並非虛假,隻怕年輕時候的先帝比傳言更甚。

某種程度來上,他也不算一無是處,至少當年曾重擊邊境外族入侵,為日後李妄解決外患打下了基礎。

但或許是因為這些勝利衝昏了李巍頭腦,令他迫不及待想要擺脫和鏟除王家勢力,最終敗在了急於求成上。

但即便他當初成功掌權,也不見得是位好皇帝,他野心太大,比起恢複國力發展民生,他更喜歡擴張勢力,以暴製暴,讓所有人匍匐在地,唯他馬首是瞻,成就他所謂的“千秋霸業”。

也有人說李妄亦專斷暴戾,冷酷無情,但那是與李巍不一樣的。李巍是本性,對李妄而言,那些更多隻是他執政的手段與方式。

即便李妄真有些許冷漠無情,對他的朝臣子民不夠親厚,但他從不曾漠視生命,不會為了帝王野心而罔顧百姓生命與生存。

“是你。”

李巍發現了李妄,他幾乎不記得所有人,卻偏偏記得這個他想要殺掉的兒子。

“又來了。”李巍微微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李妄,“孽種還敢來,就這麽想死嗎?”

李妄負手而立,冷冷的看著他。

“你怎麽還活著?”李巍坐在輪椅中,雖然坐著,卻仿佛居高臨下,眼中是毫不遮掩的鄙夷與厭惡,恨道,“你怎麽還未死。你根本就不該到這世上來。沒人盼你來,王家也不過當你是條狗而已。你們王家不知廉恥,你母親早已非完壁之身,卻將她強嫁於我,惡心至極。”

種蘇一驚,想起曾聽過的一則傳言,說先後入宮為後之前,曾有心儀之人,因家族棒打鴛鴦,方被迫分開。

此傳言無甚佐證,都隻當話本故事聽聽而已。

如今李巍所言,卻更深一層。

如果他所言為真,先後對李妄的態度也就有了合理釋疑,否則很難解釋一個母親對親生兒子那般的怨恨與漠視。隻因那非她所願,非她與心儀之人生下的孩子。

或許先後也是個可憐人,但小孩何其無辜,她對待李妄的態度令人發指。

種蘇看向李妄。

李妄神情絲毫未變,波瀾不驚。很顯然,在此之前,這樣的言語咒罵已非第一次。他冷冷的看著,猶如看一隻瘋狗。

“王家試圖用你這孽種來控製我李家江山,休想!流著他王家血脈的人也配!孽種,你根本不配,不配做我李家子孫,不配做我李巍之子!”李巍怒聲大吼,惡狠狠的嘶聲咒罵。

“應該一開始就將你掐死……殺了你……孽種……要殺了你……”

李巍狀若瘋癲,眼神與言語極盡惡毒。

李妄早已習慣,幼時便已聽過,如今即便咒罵的更嚴重些,他又瘋癲如此,李妄亦早已習慣,或者說麻木,心如止水。他漠然看著李巍,正要開口,忽然旁側傳來一聲怒喝

“閉嘴!”那是種蘇的聲音,清晰響亮,“你才不配做他父親!你這個瘋子!”

片刻後,種蘇站在殿外樹下等候李妄。

殿中,李巍仍死死盯著,口中重複著那些話語。

李妄忽然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漫不經心,幾分淺淡,卻極具諷刺意味,又充滿了憐憫。

幾乎一瞬間,令李巍混亂的記憶回到八年前那場政變後的感受裏。彼時十二歲的李妄便是這般扯起嘴角,輕蔑的宣告了他的失敗。

如今,這笑容再一次告訴他,他又被打敗,敗在他從來瞧不上,冷血漠視的人手中。

這一次他敗的更為徹底。因那些東西已完全再不能傷害李妄。

李巍終究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而不被希冀出生,不容於他的李妄,卻不僅活了下來,且活的好好的,即將創造一個大康盛世,也即將擁有他本該擁有的,渴望的一切。

“多活幾年,好好看著。”

李妄淡淡的說,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李巍痛苦憤怒的吼聲,卻很快被厚重的殿門隔絕。

“走吧。”

李妄朝種蘇說。

天已徹底黑了下去,一彎朗月照耀大地。種蘇與李妄並肩離開這陰森的宮殿,走入月色之中。

“還在生氣?”李妄側首打量種蘇神色。

種蘇已平靜下來,隻眉頭不自覺的微微蹙著。

“還未見過你生氣。”李妄說,唇角微微勾起,“看來你也會生氣。”

“……是人都有脾氣,微臣當然也會生氣。”種蘇頓了頓,說,“對不起。”

“為何道歉?”

“他畢竟是……”

於公,李巍畢竟是先帝,如今身份乃太上皇,於私,他是長者,是長輩。種蘇本無說話的餘地,隻是李巍那一句句孽種,一句句不配,實在太戳心,太過令人憤怒,於是少見的難以自控,就那麽脫口而出。

李妄平靜的表情更令她心口堵塞,說不出的沉悶。

“這將是朕最後一次見他。”李妄說。

種蘇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李巍已恢複身份,但李妄顯然未打算將他留在宮中,這些日子裏必然已議好日後關於李巍的安置。多半送至其他行宮或別的地方。

這一去,李妄將不會再見他,直至李巍生老病死。

“你沒有說錯,”李妄的聲音仍舊未有什麽起伏,十分平靜,“事實上,他早已算不得父親。”

四歲那年,李妄有了皇弟,那是第一次見到李巍麵上露出笑容,再過幾日,皇弟夭折,李巍麵上笑容消失,轉而對李妄更加冷漠,仿佛是他害了皇弟性命。

六歲那年,他無意中聽見李巍的秘密,原來皇弟還活著。他離開的及時,卻仍被李巍懷疑,李妄永遠記得李巍當時的眼神,接著一腳踢在他心口。

那一腳令小小的李妄明白,無論他聽沒聽見秘密,李巍那一刻都是真想殺了他。

正是那一腳,讓李妄徹底清楚,李巍大抵從未將他當做過兒子,自始至終,隻是仇人,厭惡至極,欲除之而後快的仇人。

也正是那一腳,讓李妄認清了自己真正的處境,轉而不再有任何疑惑與奢求,開始以玩耍之名,組建自己的親衛隊,以及暗中開始籌謀和培養影隊,拉攏楊萬頃與朝臣,周旋及利用王家等……

他雖受先帝厭惡,但作為大康唯一的儲君,自小接受的便是治國用人之術,更何況當初朝中如楊萬頃等人本也對先帝治國之策心生不滿……

李巍視李妄如仇敵,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小小年紀的李妄

李妄成功了,成為最終贏家。

所有人或稱讚,或欽佩,或懼怕他,事實上,眾人對他幼時的處境都一清二楚,但哪怕楊道濟,頗有幾分唏噓與憐憫,卻更多的也是權衡利弊,審時度勢因長遠大局而選擇了他,站在他這一邊。

種蘇是唯一一個,因李妄這個人,無關其他,而純粹維護他的。

“所以你不必說對不起。”李妄說,“朕反而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

種蘇沒有說話,看著地上兩人的影子,一長一短。

李妄並不大喜歡回憶往事,隻是今日見了李巍,又恰好種蘇在身旁,有所觸動,便說了些。種蘇總能令他不設防,毫無顧忌,身心放鬆。

他與李巍的關係,與其說是父子,不如說是對手更為恰當,你死我活的對手。

“但陛下還是未真正殺了他。”種蘇低聲道。

事實上,李妄是完全可以讓其真正消失的。哪怕要對付王道濟,也不是非用到他不可。

“嗯。”李妄淡淡道,過得片刻,方再度開口,“幼時他曾帶我騎過一回馬。”

那是李妄四歲前的某一日,李巍忽然心血**,帶著李妄騎馬跑了一圈。僅有的一次。

他不說還好,這麽一說,種蘇心中那股悶悶的感覺更重,說不清道不明,隻覺有些難受,從不曾有過的感受。

不,並非第一次這種感覺了,在之前聽到李妄從前的事,看著李妄雨天心疾發作時等,都曾有過類似的感受。

隻是那時它們尚且輕淺,埋藏在深處,不易察覺,如今卻欲破土而出,露出它的真麵容。

“陛下從前是不是很難過?”種蘇輕輕問。

李妄知她問的是小時候,眉頭微微一揚,輕描淡寫道:“不記得了。”

他也許說的是實話,種蘇知道眼前的人如今身為九五至尊,已強大到無人敢逆,無人能傷,卻仍忍不住為他曾經的遭遇而難過。

不能細想他如何獨自一人度過那些黑暗時光。

宮人與侍衛已被譚德德打發,離的很遠很遠,偌大的皇宮內,似隻剩下種蘇與李妄二人。

種蘇腳步越來越慢,慢慢停下來,看著前方李妄修長的背影。晚風吹來,吹起李妄的袖袍與衣擺。

李妄很快察覺種蘇落後,立刻停下來,回身尋她。

“你……”李妄注視種蘇麵容,覺得似乎有些不對。

種蘇距他幾步之遙安靜的站著,今日月光明朗,仿佛月色與整個星河皆落入她眼中,**漾著不可名狀的溫柔。

“怎麽了?”李妄溫聲道。

他深邃漆黑的雙眼裏,唯有種蘇一人身影。

又一陣風兒輕輕吹過,吹進種蘇心裏,吹走她心中最後一點猶豫與迷茫。

“沒怎麽。”種蘇搖了搖頭,邁步,一步步走向李妄。

李妄卻沒有繼續前行,仍舊停在原地,凝視著種蘇,“你剛剛想說什麽。”

回想種蘇方才神色,李妄後知後覺的察覺到了什麽。心中忽然心念一動。

李妄當然不可能完全遺忘那些往事,但確實已不在意,今日種蘇的話語更令他真正釋然。隻是,眼下的氣氛,種蘇的眼神,令李妄忽然之間起了一點他念。

為達到目的,偶爾使一點小手段並不為過。

“其實,”李妄麵不改色,眼神微斂,開口道,“偶爾想起往事,還是有些難過。”

不料這話卻驀然引的種蘇笑起來。

“哦是嗎?”種蘇笑道,也一本正經道,“往事不可追,過去皆已過去,還請陛下不要沉湎過往。”

她語氣輕快,笑容裏帶著股雲開天闊,疏然明朗之意。

李妄心中一動,再次意識到了什麽,倏然間,情不自禁握了握手掌。

“你是不是還有話要說?”李妄沉聲道,目光一直在種蘇麵上。

種蘇一旦想通,便找回了一貫的灑脫自然,她看著李妄勾唇一笑,卻未說話。

那笑容輕鬆愉悅,仿佛浸染了如水的月光,又蘊含著一抹淺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嬌羞。

“說實話。不要欺君,”李妄深深看著種蘇,嗓音略略帶著些許蠱惑,“阿蘇。”

種蘇又笑起來,始終微笑的看著李妄。

她說:“唔,是有話想對陛下說,不過,”她頓了頓,盈盈笑著,“唔,恐怕得換種方式。”種蘇食指彎曲,輕揉了下鼻尖,又坦誠,又仿佛有點不好意思。

種蘇回到家中,又吃了點東西,洗過澡,坐在房中煮茶喝。

“今天有什麽好事?公子很開心啊。”桑桑說。

“不告訴你。快去睡。”種蘇笑道。

打發了桑桑去歇下,種蘇自己卻睡不著,宵禁的鼓聲早已敲過,外頭街上已都閉店收攤,晚歸的行人匆匆往家趕,坊內也漸漸趨於平靜。

一天就要這麽過去了。

種蘇喝了杯茶,走來走去,實在睡不著,估摸了下時間,幹脆換了身衣服出來。

“我出去一趟。”

“現在?”桑桑驚訝不已。

“嗯。”

“什麽事兒啊這麽急,明天去不行嗎?”

“有點急,”種蘇噙著笑,道,“你不必去了,陸清純陪我走一趟,快去快回。”

陸清純牽了後院馬車,一路疾馳,前往種蘇要去的地方。

“幹什麽去?”路上已有夜間的巡城軍,正換班,立刻喝道,“馬上宵禁,趕緊回家去。”

“一點急事,辦完便回。”種蘇人未下車,亮出官牌,道,“不會誤了時辰。”

巡城軍見是官場中人,眼下還未及正式宵禁時刻,便放了行,隻催促她務必弄快一點,否則過了時候,哪怕是官員,也不能通融。

“是。多謝。”

陸清純急催馬兒,街頭幾乎已無人,一片空曠,馬兒通行無阻,以疾風般的速度到達目的地。

種蘇掀開車簾,跳下車。

眼前是熟悉的地方。

君緣閣。

此時君緣閣店門已關閉,它門口的桌椅,筆墨紙硯皆已收進店中,唯餘牆壁上掛著一隻小木箱,以備關店後有人來投信。

事實上東市乃熱鬧之地,君緣閣每每營業至很晚,直到快宵禁時方結束,是以這小木箱的作用並不大,隻偶有人投之。

種蘇快步上前,從袖中摸出信箋,打開小木箱,木箱裏頭空空如也,種蘇將信箋小心的放進去,再輕輕關上門。

信封背麵另貼了小紙條,附上收寄方的名諱或地址,明日店中夥計自會根據情況送達或通知人來取。

種蘇在小木箱前駐足片刻,忍不住輕輕笑起來,那笑容溫柔而甜蜜。

過了會兒,她轉身離去。

種蘇剛剛離開,另一輛馬車忽然出現在店門口,嘚嘚嘚,馬蹄聲急,顯然也一路疾馳而來。

車簾掀開,現出李妄英俊的麵容。

譚笑笑停好馬車,正要上前,卻被李妄止住,他下得車來,自己大步走向君緣閣。

李妄站在君緣閣門口,目光鎖定那小木箱。

他伸出手,修長手指輕輕拉開木箱小門,裏頭躺著一封信。

李妄的呼吸靜了一瞬。

熟悉的信封與字跡,熟悉的淡淡香味,李妄緩緩拆開信,薄薄的粉色信箋上,唯有兩個字——

李妄。

人生二十載,李妄看過太多信件,批閱過無數奏折公文,也博覽群書,幾乎日日與文字打交道,然而從沒有任何字眼如眼前這一葉薄紙上淺淺二字這般令人驚心動魄,心神震**。

月光無聲籠罩在李妄身上,長長的空曠街頭,李妄長身玉立,靜默不動,低頭凝視手中信箋,唇角勾起溫柔至極的弧度。

靜夜裏,李妄似乎聽到花開的聲音,緊接著,他聽到真正的天籟。

“李妄。”

身後,有人輕聲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