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

身後,有人輕聲喚道。

李妄驀然回首,看向聲音來源處,月光下,種蘇靜靜站立,唇畔帶笑,微含意外的看著她。

她仿佛從天而降,又仿佛一直在那裏。

李妄手中還拿著那信箋,他一時未說話,兩人相對而立,彼此凝視,月光如水般流淌,天地萬籟俱寂。

片刻後,李妄邁步,朝種蘇走去,站在種蘇麵前。

“嗯。”李妄開口,卻隻有這一個字。

兩人隔的很近,種蘇自然聽清了,簡單的一個字,卻令她耳尖驀地的發熱發燙,頭一回不大自然的移開目光,瞥向一旁。

李妄的眼神卻始終在她麵孔上,微微垂眸,能夠看見種蘇纖長細密的睫毛輕閃,猶如暗夜裏蝴蝶飛舞。

“你怎麽來了?”種蘇摸了摸鼻尖,低聲道,“我以為你明日才會看見。”

“來碰碰運氣。”李妄也低聲。

其實不難猜測,宮中時種蘇曾說“要換種方式”,李妄稍稍一想,便能想到兩人從前有過的交流方式,隻讓種蘇沒有想到的是,李妄居然會今夜親自前來取信。

“你又為何還在這裏?”李妄問。放好信,她理應離開了。

“我剛走不遠,聽見馬蹄聲,就回來看看……”種蘇並不確定,隻是聽見馬蹄聲,想著或許萬一是李妄,沒有想到,真的是。

種蘇抬眸,兩人再次四目相對,都笑了起來。

“喂,你們是誰,幹什麽?怎麽還在街頭,馬上宵禁,限你們……”

有巡城軍發現了種蘇與李妄,遠遠的喊道,要過來警告,忽然出現一個侍衛,攔住他們,說了幾句話,又出示了件什麽東西,巡城軍們馬上躬身低頭,速速退開。

“夜深了,先送你回去。”

種蘇想了想,沒有拒絕,上了李妄的馬車。譚笑笑待兩人坐好,放下車簾,在馬車左邊角上掛了個小木牌,陸清純驅車跟在後頭,一路再不曾遇到任何巡城軍,通行無阻。

李妄的馬車外形看起來樸實低調,裏頭卻十分講究,淡淡清香縈繞,內壁角落處鑲嵌了顆不大不小的夜明珠,光華流轉,仿佛月亮照了進來。

夜晚的長安街道原來如此靜,唯有馬兒的蹄聲與車軲轆聲。

種蘇與李妄靜靜坐著,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安靜而微妙的氛圍在車中緩緩流淌。

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麽?

種蘇感覺到灼熱而專注的目光,忍了忍,忍不住抬眸,與那目光相接。

在這封閉而有限的車廂內,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放大,甚至被放到一個極致。

兩人目光相碰,馬上各自移開,卻意識到這樣似乎不對,繼而又馬上看了回來,再次相視……

種蘇倏然笑了起來,她倒罷了,李妄竟也會如此,這實在太過美妙而有趣。

種蘇的心情很好很好,看得出來,李妄的心情也很好很好,萬籟俱寂,月色如水,夏日的靜夜晚風裏飄來花香,種蘇聞見這花香,也聽到不知誰的心跳。

噗通噗通,怦怦怦怦,仿佛穿越千山萬水,翻山越嶺,終於抵達安放之處。

“熱嗎?”李妄開口道,嗓音不易察覺的微緊。

“不熱。”種蘇輕聲回答,唇舌微微幹澀,“陛下熱嗎?”

“嗯?”李妄注視種蘇麵容,眉角微挑。

種蘇明白他的意思,摸了摸鼻子,笑道:“暫且平日裏還是稱呼陛下吧,叫名字實在有點奇怪——時改不了口。”

李妄顯然不滿意,但如今已得到最想要的,其他的可以不急一時,李妄沒有再強求,點點頭,說:“好。”又說:“來日方長。”

時間仿佛被拉長,很慢很慢,然而又好似被縮短,不知不覺居然就已到家。

馬車停下,種蘇與李妄下得車來。

“陛下回去吧。”種蘇站在門口,與李妄告別。

雖然不擔心李妄回宮,但畢竟已是宵禁時刻,還是早早回去更妥。

“嗯。”李妄點點頭,腳下卻分毫未動。

馬車就在他身後,譚笑笑低著頭,眼觀鼻鼻關心,當自己是棵樹。

種蘇想要轉身,卻不知為何,雙腿仿佛不聽使喚。當真是……

從前偶然見到相戀之人分別時一步三回頭,甚至揮淚;還有從前父親去外地收賬時,母親送了三裏再三裏,恨不能跟著去……那時雖感動,卻不能完全理解,有這麽依依不舍麽,又不是再也見不到。

如今方知這其中滋味。

種蘇隻覺有些後悔,便該明日白天寄出信件,這樣起碼也能多幾個時辰,起碼能再說會兒話。

“你先進去。”李妄示意。

“哦。”種蘇知道必須得進去了,便轉身,慢慢走了進去。

“那,明天見。”種蘇說。

“明天見。”李妄說。

院門緩緩合上,種蘇在門後靜站了會兒,聽見外頭傳來些許聲響,想來李妄已上車,便離開門口,回到房中。

桑桑已經睡了,陸清純也徑直回房躺下,四周一片寂靜,主街上再無人影,坊內還有零星燈火未滅,偶爾傳來幾聲狗吠。

這算應下,算在一起了吧。

種蘇躺在**,捂住心口,心口仍怦怦跳動如擂鼓,摸摸臉頰,亦不正常的發熱。

竟就這樣應下了。

我喜歡他嗎?種蘇曾有些不確定,或者說,有些搞不清楚。種蘇的確很在意李妄,可這種在意究竟是什麽樣的“情”,足夠至“兩情相悅”中的程度嗎?

從前多關注於“苟命”,如今回想,有時難以分清其中情愫,直至今日見到先帝,看著李妄被詛咒謾罵,心中再度湧起某些情緒。

忽然之間明白,那並非同情,李妄並不需要同情,那亦不僅僅是難過,而是心疼。

情深不知所起,或許在相處的點點滴滴中,那些在意,歡喜,失落……都是一顆顆小種子,它們悄無聲息的慢慢生根發芽,某一天,風一吹,便開了花兒。

種蘇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右手放在心口,那裏的花兒正輕輕搖曳。

夜徹底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種蘇從**坐起,實在睡不著,便披了外衫,輕輕走出去。

小院裏安安靜靜,似乎連魚兒都睡了,種蘇背著手,在院中走來走去,數天上的星。

今夜群星閃爍,夜空如夢似幻。

“你又瘋了麽?”陸清純的聲音突兀響起。

種蘇捂著心口,無語的掃了他一眼,“你怎麽還沒睡。”

陸清純打個哈欠,“你吵醒了我。”

“……對不住了。”種蘇道,陸清純負責這小院的安全,還是很稱職的,顯然隨時注意著小院及附近的動靜。

“裏頭一個,外頭一個,大半夜的,嘖。”陸清純揉揉眼睛,嘟囔道。

“什麽?”

種蘇聽了這話,登時心頭一跳,要再問,陸清純卻轉身進屋,關上了房門。

種蘇轉過頭,看向小院那扇小小的木門,邁步慢慢走過去。

她看見地麵上自己的影子,腳步踩在幹淨的青石板上,發出細微清晰的聲響,宛如心跳。

門外頭似乎寂靜無聲。

種蘇輕輕打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鋪天蓋地的月光,接著,是那月光裏的人——

——李妄坐在門前石階上,如同在長鸞殿的屋頂上那般,自如而略帶散漫的坐著,長腿隨意屈起,手臂搭在膝上,正望著遼闊深遠的夜空。

聽見聲響,李妄便回過頭來,眼眸如天空繁星,他似乎並不意外種蘇的出現,仿佛知道她會出現。

“怎麽還沒睡?”李妄輕聲說,“睡不著?”

“陛下怎麽還沒走?”種蘇也輕聲道。

“本來要走,”李妄的聲音在夜裏略低沉,說,“但你家門口的月亮似乎更好看,是以多看了會。”

李妄說的十分自然,沒有任何刻意,甚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他大抵不是一個會故意甜言蜜語之人,正因如此,那些自發自內心深處,偶爾冒出來的話語反而更真實,更動人。

種蘇看一眼夜空,輕輕笑了起來。

“唔,好像是。”

李妄站了起來,自種蘇出來後,李妄便不再看月亮,目光落在種蘇麵上,唇角微微勾著。

“這便走了。”李妄說。

若之前身份未揭破,種蘇說不得還能邀他進屋一坐,如今到底男女有別,深更半夜的,還是不宜。

隱在暗處的馬車嘚嘚嘚的過來,馬蹄聲在靜夜裏格外清晰,像踩在人心上。

“進去吧。”李妄說。

“我看著陛下走。”種蘇仍站在門口,說。

“明日午時早些來長鸞殿。”

“好。”

地麵上兩道影子猶如兩棵樹,靜靜相立,片刻後,李妄終於邁步,轉身,上了馬車。

種蘇目送馬車慢慢駛離,抬頭看了看天際,朗月懸空,真的很美,種蘇笑起來,轉身進去,輕輕關上院門。

深夜空曠寬闊的街頭,唯有一輛馬車悠悠駛行。

李妄伸手掀開車窗布簾,朝外望去,月光照在他英俊如玉的麵孔上,光華流動,麵容清冷,眼波卻溫和。

信仍在袖中,李妄忍不住取出來,就著外麵的月光,再細細看一遍。

李妄。

從未覺得他的名字字體這般好看,念起來這般悅耳過。

今日是他人生中最開心的日子,值得載入生命史冊的時刻。

長安街上多愛種槐樹,柳樹,以及各種花木,正值夏季花開之時,風中飄來縷縷花香。

忽然之間,李妄在那夜色中看見了什麽,叫停馬車。

李妄從車上下來,走至路邊花圃,圃中鮮花大朵大朵的正怒放。

李妄借著月光略略觀察,摘下其中一朵,拿在指間,繼而棄了馬車,調頭步行往回走。

他走的很悠閑,真正的月下漫步,然而走著走著,卻加快了腳步,袍角帶著陣陣輕風,很快,便再度來到種蘇家門前。

那門已關了。

李妄將花放在門前地上,想了想,又拾起,將它插在門上門環內,以免被不小心踩到。

做完這一切,李妄又靜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單手負在身後,慢慢走了。

這一次,方真的走了。

作者有話說:

應該還有一更,稍微晚點。如果過了十一點還沒更的話,就別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