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進來幾個男子,最前麵那個一身錦衣,風塵仆仆,身形修長,比種蘇高,一張麵孔卻與種蘇幾乎一模一樣,十分俊美,赫然正是離家出逃的種瑞。

“哥?!”

“大公子?!”桑桑也出來了,不可置信的看著種瑞。

種瑞顯然比她們更為震驚,如被雷劈般站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雙眼。

“……妹……妹……”

極度的震驚過後,短暫的靜默,接著,種瑞瞬間大喊一聲,猛的轉身,拔腿就跑。

與此同時,種蘇擼起衣袖,野貓般衝了出去。

種瑞想奪門而逃,奈何那幾個男子擋在門口,他一路上早已領略過他們身手,知道不是對手,隻好迅疾轉身,在小院裏瘋狂逃竄。

“妹妹饒命!”

“你給我站住!”種蘇窮追不舍,大吼道。

門口的幾個男子乃影閣之人,看了眼從房中出來,站在簷下的李妄,李妄沒有說話,幾人便沒有出手,繼而悄無聲息的退下。

小院實在不夠寬敞,種瑞躲的十分狼狽,抱著頭,真可謂抱頭鼠竄,除了最開始那句饒命之後,反倒一聲不吭了,隻拚命的逃。

兩人在院子裏急速追逐,帶起陣陣急風,驚起一池魚兒亂遊。

“公子加油!打死大公子!”桑桑站在一旁喊道。

接著又道,“大公子,你就別白費力氣了,又跑不掉,何苦掙紮,還不如讓公子打幾下算了。”

這話似乎提醒了種瑞,隻見種瑞腳下驀地急停,就那麽堪堪停下,種蘇措手不及,差點前栽摔倒,種瑞馬上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穩後方鬆手,而後立刻抱頭蹲下。

“你要打便打吧。老規矩,不要打臉。”

“何止打你,我要殺了你。”

種蘇二話不說,直接上手,劈裏啪啦就是一頓拳頭,招呼在種瑞身上,接著又是毫不留情的重重一腳,將種瑞踹倒在地。

簷下的李妄目睹了一切,眼睛微微眯起。

種瑞倒是不躲不閃,拳腳皆生生受了下來。被踹倒後又馬上爬起來,依舊蹲在地上,任由種蘇打罵。

種蘇高高揚起手掌,這一掌卻遲遲未落下。

種瑞等了片刻,不見疼痛襲來,方小心抬起頭,眼巴巴看著種蘇,“妹妹,還打嗎?”

小半刻後。

種瑞衣衫髒汙,頭發淩亂,狼狽的坐在正堂內的一張椅子上,種蘇與李妄分別坐在矮榻案幾兩側主位上。

“妹妹,你還好嗎?”種瑞低著頭,“爹娘都還好嗎?”

種蘇不說話,桑桑在旁出聲道:“喲,大公子還惦記我們公子,還惦記老爺夫人啦。”

“我錯了,”種瑞眼中含了淚,聲音哽咽道,“妹妹,我好想你,好想爹娘。”

種蘇自小與種瑞一起長大,知曉他的眼淚不是假裝,也不禁眼眶酸澀。

當初種瑞突然不告而別,一家人猝不及防,種父種母悶在家中大罵了他三日,揚言再見到他,定要將他活活打死,然而痛罵過後,種蘇見到雙親深夜裏在種瑞房中哭泣不止。

種蘇很明白雙親心情,她也一樣,既恨他給家人惹下大禍,然而痛恨之後,又難免擔憂,種瑞不告而別,究竟去了哪裏?

他也未曾真正過過苦日子,更未曾出過遠門,走時甚至隻帶了一點錢財,他私房錢的大部分,全都留給了種蘇,在外頭他要如何過活……

雖說大家都是走一步算一步,顧不上,也不敢去尋他,但終究血濃於水,心裏頭卻是放不下。

種蘇與種瑞乃雙生兒,自他們生命誕生的那一日,便一直在一起。

種蘇自小喚種瑞哥哥,種瑞喊種蘇妹妹,許多兄妹長大後大的往往換了叫法,或直呼其名,或叫小名,種瑞卻始終如小時候一般,叫她妹妹。

或許待他們年過花甲,白發蒼蒼時,仍會這般親密的叫著哥哥妹妹。

手邊推過來一杯茶,種蘇側首,碰到李妄的目光,她眨了眨眼,斂去眼中酸澀,給了李妄一個眼神,示意無事。

打也打了,發泄過後,種蘇深深呼吸,情緒平靜下來,端詳種瑞:“你怎麽會來長安?”

種瑞瘦了許多,與種蘇那張極度相似的麵孔更清瘦些,顴骨微微突出,這使得他麵相更趨向男子一些,不似種蘇那般飽滿,雄雌莫辨。

當然,兩人乍看之下還是如出一轍,非常相像,熟悉親近的人卻能夠察出這細微分別。

此際,這張麵容上露出疑惑之色:“不是你讓人帶我來的麽?”

“我?”種蘇挑眉。

種瑞也慢慢回過神來,想起方才進門時種蘇見到自己震驚的模樣,顯然對自己的出現似乎也並不知情。

“我離開家以後,搭船去了從州,在那裏遇到一支西域商隊,原本想跟著去西域長長見識,遊曆一番,但始終有些放心不下,後來便又離開商隊,返回中原。”種瑞一五一十講述道。

“本想幹脆來長安找你,但又怕更給你添麻煩,所以便又輾轉去了業州,在那裏攢了點錢,想著要麽來離長安近點的地方,正要上路,囉,就被剛剛那幾個人抓住了。”

種瑞剛開始還以為是劫匪,或不小心惹到誰,然而對方既不要錢也不要命,隻帶著他一路來長安。

他又以為是逃官之事敗露,官府之人來抓他,卻又不像。路上無論他怎麽千方百計打聽,那幾人皆守口如瓶,隻言到時便知。

那幾人武藝高強,寡言少語,對他不冷不熱,逃是沒有半點機會逃的。

越接近長安,種瑞心中越不安,猜想此事或許與種蘇有關,最大的可能就是種蘇花錢雇人找的他。他猜對了前麵一半,卻未猜中後麵一半。

“不是你,那是誰?”

種瑞十分疑惑,種蘇這時冷靜下來,已然有所猜想,轉頭朝李妄看去。

種瑞隨之望過去,登時雙目微睜,道:“這位是誰?為何在你家中?”

種瑞自然早看見李妄,隻是剛剛一片混亂,顧不上追究。他雖做了混賬事,但一碼歸一碼,始終還是種蘇的哥哥,他也不笨,方才進門時震驚之下便已叫出了“妹妹,”,而之後數次稱呼種蘇為妹,此人並無任何驚訝之色,種蘇也未有阻攔,顯而易見,他是知曉種蘇女子身份的。

既然知曉種蘇是女子,卻登堂入室,種瑞身為種蘇兄長,未免多了份戒備。

又見李妄端坐主位,與種蘇坐在一起,儼然一家之主的模樣似的,更有種微妙的不爽。

“這位兄台,”種瑞朝李妄拱拱手,“我乃阿蘇之兄,兄台登門入室,可是有事?如有要事,可與我言說,阿蘇身份不便待客,還望兄台遵守禮儀,多多體諒。”

有外人在場,種瑞不便多問,卻對種蘇有著最基本的信任,種蘇既讓這人知道了她的身份,想必此人是可信的,也就不遮遮掩掩,直接說了。畢竟男女有別,種蘇可是他妹妹。

李妄未說話,掃了種瑞一眼。

種瑞心中一驚,暗道好厲害的眼睛,然則護妹心切,不可退讓,他清了清喉嚨,挺起胸膛,使勁蹙起兩道墨眉,做出相當嚴厲的模樣:“兄台年紀輕輕,莫非就有耳背之疾,沒聽見在下所言麽?”

種蘇開口道:“這是……”

種瑞豎起一臂,攔截種蘇話頭,繼續嚴厲道:“兄台相貌堂堂,氣韻不凡,看樣子是個讀書人,既非不懂禮節,死皮賴臉之人,就還請自重。”

桑桑:“大公子你快閉嘴吧。”

種瑞不滿道:“桑桑,你怎麽照顧人的,來了京城反而沒了規矩不成,不要好的不學,倒先學會了些不良作風。”又叫道:“陸清純呢?過來,送客。”

陸清純抱著把劍站在門口,木頭木臉的說:“我不敢。”

“有何不敢?”

種瑞後知後覺的察覺到似乎有些不對。

“一會兒便走,”李妄終於開口,嗓音清越,語氣不疾不徐,低而緩,有股天生的威嚴,說,“走之前,朕有話問你。”

朕?

種瑞先是茫然,接著驀然睜大雙眼,不可置信,本能的去看種蘇,再看桑桑,再看陸清純,最後目光回到李妄身上,噗通一下跪下了。

“草……草民叩見陛下,陛下萬歲。”

“朕問你,當初為何逃官?”李妄問道。

種瑞滿腦子都是“我剛剛說了什麽”,“我是不是要死了”,一時之間未答上話來。

“哥,”種蘇出聲,提醒道,“陛下問你話,為何要逃官。”

這也是種蘇想要知道的,種瑞離家的信中並未闡明原因。

種瑞跪在地上,事已至此,自然不敢撒謊,他穩定心神,麵現猶豫之色,道:“草民有不得已的原因,隻是,說出來怕陛下不信。”

“說。”李妄淡淡道。

“草民有一日做了個夢,”種瑞道,“夢見一個神仙,告訴我倘若我上京做官,將一家人都難逃殺身之禍。該去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種蘇聽到這裏,指了指自己,種瑞點頭,“對,說你去則可避過此劫,且能有奇遇,說不得從此永享富貴。”

種瑞本隻當尋常做夢,誰知接連幾日,均做了一樣的夢,說一樣也不一樣,接下來的夢裏,神仙不再出現,卻如戲台演戲一般,上演了神仙所說的具體內容。

種瑞看見自己上京後,不知犯了何事,被砍了腦袋,死後雙目圓睜,而接著種父種母死於獄中,種蘇被送去做苦役,病死途中。

而另一麵,種蘇替他上京,夢中種蘇走在長安街上,笑容燦爛,一如平常般無憂無慮,而種父種母亦滿麵笑容,在最後的畫麵,他們一家四口坐在家中院裏吃飯,明月高懸,飯桌上似乎多了幾道身影,看不清麵容,卻一派其樂融融,歡聲笑語。

夢境中兩幕畫麵與結果對比,顯得無比真實而殘酷,接下來的幾日,這夢境數次重複,種瑞每每醒來皆一頭汗,他意識到這或許不是單純的夢。

“但我不敢跟任何人說,沒人會信的吧,”種瑞道,“雙親若知道,定以為我不過膽小怕事,想要逃避上京,也絕不會舍得讓你去冒險。”

種蘇忽然想起上京前種瑞的確有幾日似乎心神不寧,精神恍惚的模樣,當時大家隻以為他即將離家而焦心,還笑了一番。原來是因為夢?

如種瑞所言,即便當初他如實告知了夢境,種蘇他們基本也是不會信的。

夢?太荒謬了。

“所以我沒有辦法,隻好幹脆一走了之,逼迫你們上梁山,”種瑞看看種蘇,又看看李妄,道,“如今看來,那夢境看來還是頗為可信的,妹妹至少平安無事……”

種蘇輕咳了一聲,道:“哥,事關重大,你可不能撒謊。”

“哥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種瑞舉起手,“今日所言,句句如實,若有半句虛假,天打雷劈,一生被妹欺,永不得翻身。”

種蘇撫額,知道種瑞雖平日裏偶爾不著調,卻分得清輕重,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況且也不會撒這種謊。

但,夢?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種蘇卻總覺得還是太荒謬了。

然則她信不信並不重要,種蘇看向李妄。

李妄麵上波瀾不驚,眼神沉靜,看不出信還是不信。

“陛下,草民以項上人頭做擔保,絕無欺瞞……”種瑞道。

“你項上人頭本就不穩當,如何能保,”李妄開口道,“無論如何,你逃官是真,並致使你家人冒名頂替,受到牽連,此罪難恕。”

種蘇一顆心提起來。

“即日起,你留待京城,先行閉門思過,不得離京,聽候發落。” 李妄最後說。

作者有話說:

種瑞:咳,真就是這麽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