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島前,謝嵐裳寫了封家書報平安,然後帶著夜鬱回到了懸壺門。

夏去秋至,謝嵐裳每天過得忙碌但充實,白天學習醫藥,晚上跟夜鬱一起修習謝家幻術。

術有專攻,人的天賦不可能是全方位的,謝嵐裳發現夜鬱的天賦終究還是在劍道上,就好比他自己,血脈相傳修習幻術和醫學都手到擒來,但劍術方麵的造詣就落了下乘,拿劍防防身倒也可,但若使的多出神入化精妙絕倫,那是永遠不可能的。

夜鬱的靈器一定是把劍。

可是到哪兒去尋找呢?

參加萬仙會武,拿著二三品的破銅爛鐵上台打擂未免太離譜了。

好馬配好鞍,謝嵐裳想把含光送他,可這劍倔的很,大有一種“被別人碰就當場自己撅折”的陣仗。

本命靈器就是這點不好,認了主就無法轉手了。

於是在初冬這天,廊外飄著緲緲細雪,屋內夜鬱端坐在蒲團上,身旁炭火燒得正旺,不出片刻後背就生起了薄汗。

而謝嵐裳披著狐裘在屋裏走來走去,半點汗濕未見,還有些怕風似的裹緊了外袍,他將夜鬱從上到下,從前到後,仔仔細細來來回回看了數遍,看的夜鬱不禁覺得身上熱,連臉上都有些燒得慌:“哥哥,你在看什麽?”

“看你的靈器在哪裏。”謝嵐裳道,“閣主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自己可有感覺?”

夜鬱茫然搖頭。

愣了會兒又問:“哥哥是在哪裏撿到含光的?”

“不是我撿的,是它自己送上門來的。”謝嵐裳說著說著,忽然一笑,“就跟你差不多。”

夜鬱小臉一紅,略有慌張的垂下腦袋:“無妨,就算沒有本命靈器,我也能贏過他們。”

謝嵐裳雖然很喜歡吹自家孩子,但事實擺在那裏,總不好硬著頭皮尬吹。

“萬仙大會上高手如雲,你年紀尚小本就吃虧,再沒有個稱手的靈器,確實不妥。”謝嵐裳想了想,說,“左右過年要回家,到時進謝家寶庫看看,挑一件喜歡的先用著,以備不時之需。”

謝嵐裳打定了主意,夜鬱自然乖乖聽話。

山中日子過得極快,幾場大雪過後,年關將近,謝嵐裳拜別濟世道人,帶著夜鬱回了蓬萊洲。

逢年過節,他們這種世家望族往往是最忙的,上香祭祖,走親戚串門子,多方輾轉應酬起來,怎麽著也得個把月功夫。

這種時候就體現出了老二的好處,有長兄謝嵐雨頂在上頭,這些交際應酬的活都不用謝嵐裳去幹,他甚至可以借口一句“身體不適”,就幹幹淨淨的把所有破事推脫了。

謝嵐裳一登島,老祖宗就在海岸等著他,祖孫倆大半年不見,老太太含著滿眼淚花,很是欣慰的笑道:“跟走的時候一樣,沒瘦。”

於是回家的一路老祖宗都在誇夜鬱這個功臣:“才多久沒見,長這麽高了。”

謝嵐裳成天跟他在一起倒是沒發覺,經這麽一提醒才恍然大悟,前後不過半年,夜鬱這身高竟蹭蹭往上竄,春天那會兒才僅僅到他肩膀,現在竟快跟他一般高了。

不愧是我養出來的崽子。

牛乳雞蛋皮皮蝦沒白吃。

回到鏡花水月,謝嵐裳到蜃樓沐浴更衣,換了身天青色繡精美祥雲紋的錦袍,外披白色狐裘,半梳的長發以玉冠束起,儀容整理完畢,這才跟著如意去給謝觀林請安。

路過回廊的時候,剛巧遇到在那裏清點禮單的謝嵐雨,以及身旁協助對賬的堂姐謝聽琴。

謝家輝煌,過年過節有多是人登門送禮,不足為怪。

謝嵐裳隻看了一眼就要走,忽然聽到謝聽琴“呀”了一聲,漂亮的杏花眸到處看,最終從一片年禮中翻出一個模樣精致的小盒子:“東海香珠,怎麽連這個也要送啊!”

不是給謝家的年禮?

謝嵐裳稍有狐疑,這一愣神,就被那對姐弟倆逮著了。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謝家大小姐端起架子,“看到人也不知道叫一聲。”

謝嵐裳迎了上去,不鹹不淡的說:“看你們忙的熱鬧,不便打擾。”

“托你的福,若不是你不知輕重得罪蘇家,叔父用得著備這麽多年禮嗎?” 謝聽琴懷抱東海香珠,老半天舍不得撒手。

此物極難得,將其磨成粉敷於臉上,可青春永駐。她又是撒嬌又是賣乖,問謝觀林討要了多年都沒要來,結果隨隨便便就要送給蘇家……

謝嵐裳輕笑道:“可惜了,我給謝家壯聲威,父親卻要上趕著跟他們交朋友。”

謝嵐雨心裏一梗:“你給謝家樹敵,還好意思說?”

哪想到謝嵐裳又是一笑:“這不正好麽。蘇家因為懸壺門和蘇晚的事情對我多有不滿,正好便宜了兄長你,拉攏簡春他們不成,拉攏蘇饒肯定一蹴而就。”

謝嵐雨怔鄂。

“再說了,蘇家權勢僅次於謝家,高於簡家,定能成為兄長的好幫手,有力後盾。”將那些暗戳戳的陰謀詭計直接搬到明麵上的謝嵐裳麵色從容:“我趕著去給父親請安,失陪了。”

直到謝嵐裳走遠,這倆堂姐弟還沒反應過來。

“他,他這是什麽意思?”謝聽琴懵了,“不僅不跟你搶,還給你出謀劃策?”

確實。

若想站得住腳跟,拉攏世家子弟跟自己交好,是必不可少的。

可謝嵐裳卻敢得罪蘇家,去討好懸壺門,就算讓他成了門主又如何,不過一個隨隨便便就讓人追的抱頭鼠竄的野雞小戶,哪能跟蘇家比呢?

回想那日蘇家找上門來,謝嵐裳指責蘇晚惡毒,為自己討說法。

再看今朝,他得罪蘇家,反倒成全自己這個兄長了。

謝嵐雨一時之間心亂如麻。

莫非他一直看走眼了,其實他這弟弟……是個好人?

不知謝嵐雨瘋狂“腦補”的謝嵐裳走到宗主的院子,被門外小弟子告知稍等。

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

深冬的風冰冷刺骨,屋簷下尚有三尺多長的冰溜子,天上又陸陸續續的飄起了雪花,隨著太陽下山,氣溫更低了。

如意有點急了,多次去催促,小弟子跟個木頭人似的半天蹦不出來兩個字,問就是稍等。

不會吧不會吧?

派殺手伏擊不成,就想出“光明正大凍死你”這種睿智的小妙招?

謝嵐裳原地轉了一圈保持身體僅剩不多的熱度。

不得不說,這真是個好方法。

殺病秧子於無形。

若非他在懸壺門修煉了大半年,怕是真的要暈死在雪地裏了。

手爐沒了溫度,謝嵐裳果斷道:“回蜃樓。”

他這話一出,謝觀林書房的門就開了。

嗬!

“既然父親事忙,孩兒就不打擾了。”謝嵐裳轉身就走。

“嵐裳。”謝觀林不怒自威的嗓音傳來,“進來。”

謝宗主身強體壯,屋裏自然不會有多暖和,謝嵐裳將冷掉的手爐放到炭盆旁,朝親爹行了禮,無話。

“七月初三,你去神機閣了?”謝觀林開門見山,絕無廢話。

“是。”謝嵐裳道,“我去的目的想必不用跟您說,您都知道了。”

謝觀林不置可否:“無功而返?”

“是。”

“你的那個護衛……”

“弟弟。”謝嵐裳糾正道,然後他就聽見謝觀林冷哼了一聲,“你要讓一個護衛去參加萬仙會武?”

“弟弟。”謝嵐裳再次糾正,連語氣都一模一樣,“父親休要以貌取人,論起武藝,您的那些徒弟還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即便是兄長也一樣。”

“嗬嗬嗬嗬嗬……”這回謝觀林直接笑出了聲。

等到謝觀林笑夠了,謝嵐裳躬身告辭。

“等等。”謝觀林叫住他。

少年回眸,瑰麗清容,驚豔了韶華。

遙想當年太湖旁,楊柳低垂,刀光劍影,突如其來的少女衝入視線,清冷淡香,驅散了所有醃臢血腥氣。

謝觀林看的出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恍若隔世般重新看向謝嵐裳,眼底那份彷徨和柔情盡數消失不見,恢複成他一如既往的冷漠:“走吧。”

他偶爾是會露出這副表情的。謝嵐裳知道,他是想念母親了。

謝觀林是個癡情人,對容漣漪九死不悔,愛的死心塌地。否則也不至於同輩份的柳家宗主都三代同堂了,他膝下卻隻有兩個兒子。

若說他是個好男人,癡心漢,那倒也不見得。

其實他這人很矛盾,很拗,他深愛著容漣漪,卻又懷疑容漣漪的身份,否則她為何會生出妖孽?

漣漪,清荷,莫非她也是個蓮花精?又或者是長在水裏的其他什麽妖魔鬼怪。

不然難以解釋生下謝嵐裳這個怪胎的事實,以及,明明成婚了,卻不入謝府,而是留在深山老林裏清修,往好聽了說是紅塵喧雜不利道心,難聽了說,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比如深更半夜爬起來偷偷吃人肉,吸人血,攝人精元?

謝觀林不敢細想,也不願意去深究,他很狡猾也很睿智——將所有的美好和愛意都給容漣漪,將所有懷疑和厭惡都轉移給謝嵐裳。

兩全其美。

謝嵐裳誕下之日,便是容漣漪喪命之時——妖孽奪走了愛妻的命。

所以,妖孽該死!

謝嵐裳坐在轎子裏冷笑。

鏡花水月很大,謝觀林的住處距離蜃樓也有段距離,夜色已深,如意便傳了轎子。

走了有段時間了,謝嵐裳掀開簾子叫了聲:“如意。”

夜深人靜,除了空中高懸的彎月,再無照明之物。

……沒有如意。

轎子依舊在前行,抬轎之人是府中的下人,而他早已不在鏡花水月。

誰幹的?

謝觀林,謝嵐雨,還是……

空氣中飄著詭異的香氣。

謝嵐裳冷靜非常,既然無法求救,不如氣定神閑的坐回去。

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居然從家裏把他給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