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走在前頭,一掌劈開了阻礙前路的石門。

謝嵐雨冷汗淋漓,隱藏在袖袍中的手直到現在還微微顫抖著。

太心悸了。

方才那一瞬間,真的,不知為何,竟對一個十三歲的小毛孩子生了懼意。

簡直荒唐!

他謝家大少爺,北境除妖、東海誅魔、西洲抗敵、南山奪寶,可謂身經百戰,豈會懼怕一個乳臭未幹的混小子?

謝嵐雨不理解,可回想方才一幕,隻覺遍體生寒毛骨悚然,那少年的眼神並不有多凜然,語氣也沒多厲害,偏偏他就不敢反抗了,隻能瑟瑟發抖的點頭稱是。

混蛋!

謝嵐雨咬牙切齒,前方探路的夜鬱加快了腳步。

陰氣越來越重,腐臭味熏得人幾度作嘔,謝嵐雨忍著諸多不適跟上,前方有光,緊接著,傳來男人的嚎啕大哭聲。

“大仙開恩啊!小的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將二公子擄來了,求大仙放過我們的家人吧,大仙饒命啊!”

夜鬱站定,收斂氣息,小心著朝外窺探。

四個轎夫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前方石墩上背坐著一個人,看身形窈窕,該是個女人。

而距離女人不遠處的地上躺著一個少年。

夜鬱瞳孔驟縮。

謝嵐裳!

謝嵐雨話還沒說,夜鬱已經衝了出去!他手握三品利劍,照著女人迎頭劈下,女人似有所感,轉身過來徒手抓住劍身,五指用力,劍身四分五裂!

謝嵐雨仔細一看,當場倒吸冷氣。

觸目驚心是小事,關鍵是太惡心了!

那女人約莫二十多歲,披頭散發,身上有衣服遮著看不出來啥,但臉上簡直慘不忍睹!

腦門已經徹底潰爛成白骨,左眼眼周尚有皮肉,卻是腐爛流膿的,更有難以描述的蟲子在那裏爬來爬去,右眼眼珠子半掛不掛,晃晃****,鼻子尚且完整,嘴巴咧的老大,鮮血橫流。

這就是個不知死去多時,身上多處潰爛的屍體!

謝嵐雨捂著胃要吐,夜鬱卻根本不在乎這人是何模樣,一門心思就是將其誅的灰飛煙滅。

一人一鬼過了三招,夜鬱暫退下來,剛好落到謝嵐裳身邊,他緊張的低頭看了眼,二公子呼吸平穩,身上沒傷。

“是你!”女人怒目圓睜,更顯凶神惡煞。

夜鬱:“我們見過?”

吐的差不多了的謝嵐雨走過來,道:“鬼修修成這樣,至少得幾百年,她,不可嘔——”

“當然不是自己修的,她是奪舍的。”

突然響起的清越嗓音,驚到了謝嵐雨,喜到了夜鬱,嚇到了女人。

本該昏迷不醒的謝嵐裳坐了起來,微笑:“對不對,蘇晚?”

謝嵐雨目瞪口呆:“誰?”

夜鬱也猝不及防:“哥哥?”

當事鬼表情一片空白,愣了老半天才獰笑起來:“好啊,你是假裝中招!為什麽呢,為什麽我的“香料”對你不起作用。”

“你既已修鬼道,就該用屍毒。”謝嵐裳現場教學,“你卻還用人類的毒藥,弱爆了。豈不知我從小是喝藥長大的,藥吃多了,便百毒不侵體,尋常毒藥對我不起作用。”

蘇晚:“是麽。”

謝嵐雨驚詫:“你,你怎麽死了?”

蘇晚瞥向他:“拜你弟弟所賜!若非他唆使我父親,拿蘇家的名聲威脅,我父親豈會廢除我的修為將我逐出家族,我又豈會走投無路含冤身死,落得死後奪舍、仰賴惡臭屍身而活的下場!”

世家千金,貴族小姐,卻變成了世間最陰邪醜惡的鬼修。

還能這麽賴?

謝嵐裳被氣笑:“我師伯慘死你手,灰飛煙滅,可是連成為鬼修的資格都沒有!”

蘇晚猖獗大笑起來,那懸壺老兒算個什麽東西,豈能跟她世家千金相提並論?

“去死吧!”蘇晚目露凶光,隱於袍內的五指伸出來,赫然是一雙森森白骨骷髏手,謝嵐裳被夜鬱擒住腕骨往遠處一帶,蘇晚的五指落在石墩上,跟捏豆腐似的將石墩粉碎。

謝嵐雨倒吸冷氣,正要幫忙,被蘇晚身上釋放的陰氣衝個正著,渾身骨頭頓時傳來細細麻麻的刺痛,寒氣從百會穴湧到四肢百骸,直達湧泉穴。一時之間,謝嵐雨渾身麻痹,動彈不得。

“草!”他罵了一聲,抬頭看向跟夜鬱纏鬥的蘇晚,這家夥比之生前為人之時更厲害了。

鬼魔二道皆以貪嗔癡慢疑五毒為食,像蘇晚這樣性格的人,更適合了。

夜鬱一劍揮了個空,蘇晚整個飄到半空中,雙臂大張,隨著那半掉不掉的右眼珠子終於落地,整個洞窟內的陰氣更勝一倍!

謝嵐雨終於能動了,才踏出一步,就被四麵八方斷斷續續傳來的聲音嚇一激靈。

“這是……”

“鬼泣的聲音。”謝嵐裳望向空中愈加恐怖的蘇晚,“妖魔鬼怪都往這邊來了。”

謝嵐雨完美理解:“就像麻雀那樣,自己尋到吃的會嘰嘰喳喳叫,通知同類過來一起吃?”

所以蘇晚是把這附近的邪祟都召集過來,決一死戰?

“哈哈哈哈哈哈……”蘇晚發瘋大笑,骷髏手猛然一握,地麵震動,那三個抱成團瑟瑟發抖的轎夫慘叫起來,原來是有骷髏手從地麵鑽出來抓住他的腳踝。

很快,第二個骷髏手冒出來,第三個,第四個……數之不盡的骷髏架子鑽出來,有些是幹幹淨淨的骨頭,有些骨頭上還帶著尚未完全腐爛的血肉,有些缺胳膊少腿走起路來裏倒歪斜,更有甚者下肢腐爛,拖著腸子等內髒在地上爬行,沿路留下令人作嘔的泥濘血漿,場麵堪稱驚悚!

“臥槽!”謝嵐雨又想吐了。

就連夜鬱也有些招架不住,臉色稍見蒼白,連續幾個後退抵達謝嵐裳身旁,側目一看,好家夥。

二公子居然笑得出來。

麵對這讓人看了三年吃不下飯的場麵,他居然能淡然自若,從容清閑,甚至津津有味的點評誰最漂亮誰最醜,誰最精神誰最頹。

直到此時此刻,謝嵐雨佩服這弟弟,打心眼裏甘拜下風。

蘇晚:“我要你們,灰飛煙滅!”

謝嵐裳召出含光,衝著迎麵撲來的骷髏架子一刺,空中飄來飄去的黑霧也不甘落後,爭先恐後的朝活人身上撲。

謝嵐雨避閃不及,被邪祟狠狠吸了一口精元,他整個人一僵,瞬間疲勞了數倍:“我艸你大爺!”

夜鬱一連消滅三團黑霧,因心口突然傳來的詭異一熱而躲閃不及,被一個骷髏架子劃破了掌心,他反手回擊之後,下意識將發燙的東西掏出來,是那枚“灼陽”。

“哥哥。”夜鬱想物歸原主,豈料灼陽竟掙脫開夜鬱的手,筆直飛向空中——緊接著,萬丈華光傾盆而下!

眾人猝不及防,夜鬱本能過去將謝嵐裳護好,再回頭一看,滿天亂飛的邪祟當場煙消雲散,地上亂跑亂爬的骷髏架子們也宛如被點了穴道似的僵住不動。

謝嵐雨滿目驚奇:“這是怎麽回事?謝嵐裳,你娘留給你的是什麽寶物?”

謝嵐裳沒搭理他,目光炯炯的凝視著空中血玉,從頭至尾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灼陽擴散出數百道靈光,每一道都正中地上的骷髏架子,不過瞬息之間,近百的骷髏邪物被挫骨揚灰,成為一攤又一攤的灰□□末。而每摧毀一個骷髏架,灼陽自身的光芒就旺盛一分,等將所有骷髏斬盡殺絕之時,灼陽光芒強盛,已經燦爛的灼眼。

謝嵐雨和夜鬱都不得不移開視線,唯有謝嵐裳失了魂一般,冒著雙目失明的危險還在眷戀的注視著灼陽。

直到滿目蓄淚,淚水奪眶而出。

不知是不是錯覺,灼陽每一次發光發亮,他的心口都要隨之熱一點,直到現在,已經是難以忍受的燒得慌了。

“哥哥。”夜鬱窺見謝嵐裳的反常,驚慌失措。

謝嵐裳捂住心口,臉色煞白,鬢發早已被冷汗浸濕。硬要形容的話,便是將自己的心髒放到鍋裏慢慢煎,不放油也不放水,就那麽幹巴巴的烘烤,灼燒感一陣強過一陣,謝嵐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要活活被燒死。

夜鬱看了眼血玉,又看了眼謝嵐裳。

即便那是夫人的遺物也……

他果斷搶過含光,遠遠拋射出去——九品寶劍正中血玉!

頃刻間,單薄的洞窟“轟隆”巨震,血玉碎裂,折磨謝嵐裳的灼燒感驟然消失,他猛抬頭一看,玉雖然碎裂了,可玉裏麵似乎還包裹著一樣東西。

托含光的福,外殼炸裂,裏麵的“光點”筆直飛向謝嵐裳!

這一操作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包括謝嵐裳自己。隻見光點來勢洶洶,不由分說的沒入他的眉心,夜鬱伸手一抓抓了個空,臉都白了。

謝嵐裳下意識摸了摸額頭,沒有任何不適感,於是他朝夜鬱搖了搖頭:“沒事。”

母親豈會害孩子?

容漣漪的遺物,總不會傷到謝嵐裳性命吧?

夜鬱隻能以這個來暫時安慰自己,回頭望去,眼底詭譎的冰藍色一顯又隱,他右手虛握,隻見一個爍白的東西被召出,前後不過眨眼的功夫,那東西穿透蘇晚身體而過——

蘇晚倒地,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張,滿身血汙,死不瞑目。

一招,秒了。

謝嵐雨雙手結印,釋放一道半球型結界,將自己以及謝嵐裳和夜鬱全罩了進來,洞窟隨之坍塌,巨石滾落,砸在光幕結界上碎成渣渣。

謝嵐裳這才騰出功夫問:“你怎麽也來了?”

謝嵐雨冷哼一聲:“斬妖除魔,乃我輩應盡之本分。”

來都來了,再回去豈非落個臨陣脫逃的罵名?

再說了,不把這破弟弟救出來,日後非得流出他是幕後主使的流言,再傳到老祖宗耳朵裏,這就無法交代了。

山崩地裂,瀕臨活埋。

謝大公子臉上露出後悔的表情,謝嵐裳雍容不迫,看向身旁的夜鬱,夜鬱依舊是那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模樣,成竹在胸,自有脫身妙計。

與此同時,一柄劍穿過山石飛來,在結界外圍著他們轉了三圈。眾人隻見眼前光影變幻,耳畔厲風呼嘯,僅僅幾個呼吸錯落間,人已離開洞窟,被劍帶著飛到隔壁山頭,安穩落地。

大少爺死裏逃生,欣喜若狂:“爹!”

謝觀林單手負後,肅立在群峰之頂,衣衫飄舉,劍眉星目,頗有那一代宗師的氣派。

謝嵐雨立即將事情始末據實稟告,謝觀林聽了後看向謝嵐裳:“灼陽入體,可有不適感?”

這當然不是親爹的關懷,而是宗主對異樣的好奇。

“沒有。”謝嵐裳淡淡回答,轉眸看向夜鬱。

夜鬱迎風而立,臉上雖存稚嫩之氣,可眼神卻有著不符合孩童的沉著冷靜。他掌心的血液早已幹涸,被握在手裏的物件,赫然是一支……玉笛?

謝嵐裳大吃一驚,深知此物絕非凡品。

是靈器……

七品,八品,還是……九品!?

它散發出的仙氣絕不遜色於含光,且看它的模樣,是早就認主了的。

謝嵐裳指尖微顫,他苦苦幫著夜鬱尋找本命靈器,其實夜鬱早就有了嗎?

回到鏡花水月,老祖宗抱著謝嵐裳好一陣心疼,直到正午過後他才回去,剛一進院,就見夜鬱一臉做錯事的表情在廊下罰站。

“幹什麽呢?”

“哥,我……”夜鬱低著頭,顯得可憐巴巴,跟之前怒斬蘇晚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

一個狂戾凶猛呼風喚雨的狼崽子。

一個垂眸斂目乖巧可愛的小奶狗。

謝嵐裳輕歎口氣:“屋裏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