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殿巍峨宏偉, 莊嚴肅穆,民間話本早有評價,說是天庭也不過如此, 玉皇大帝的居處也不外如是。

當值弟子進去通報, 片刻後回來, 朝謝嵐裳畢恭畢敬行了一禮:“門主請進。”

夜鬱下意識跟上,被當值弟子攔住:“夜公子請留步。”

謝嵐裳安慰道:“我去去就來。”

夜鬱點頭,目光灼灼,大有一種“鹿微老頭膽敢放肆我就殺進去鏟平太微殿”的架勢。

謝嵐裳走進殿內, 屈膝跪地:“晚輩謝嵐裳,拜見鹿掌教。”

前方傳來滄桑卻格外穩重的嗓音:“小友請起。”

謝嵐裳抬頭, 一個胡子和頭發都花白的老人撞進了視線。

當今修真界第一人,太微仙宗的掌門, 就在距離謝嵐裳不到十步遠的位置。

他的模樣和世人所想的完全不一樣。

沒有錦衣華服,隻穿著看似普通的衣料,顏色也不亮麗,素淨的很, 上麵沒有繁複的花紋,就跟民間最普通的教書先生打扮別無二致。

莫說長老了,就連門下弟子穿的都比他好。

他更不似百姓傳的那樣有著三頭六臂,身高數丈,魁梧雄偉什麽的, 他就是普普通通的身材,甚至比一般老人還要瘦小一點。頭發沒有經過仔細的梳理, 隻是用玉冠隨意束起, 偏偏還落下幾縷頭發, 懶懶散散的垂在鬢間, 看著像極了午睡後才剛剛醒來,精神頹靡不振的老人家。

絲毫沒有天下第一仙門掌教的內味!

不威嚴,不冷凜,顯得窮困潦倒,卻極有親和力,像那種隨處可見的鄰家老爺爺。

前世初見,他也被鹿微的形象深深震撼到。

一邊吃驚,一邊好奇他這樣的人,是如何坐上太微仙宗掌教之位的呢?

想必見過他形象的人都會這樣想,修真界第一人,未免有點言過其實吧,還是說他不以武力服人,而是靠品德文采上位?

直到《龍傲天》劇情中期。

那是自謝家老祖和太微仙宗祖師爺一戰後,修真界的再一次大難臨頭。

當時,鬼界陰氣外泄,鬼門大破,幽冥地獄的冤魂邪祟如黃河決提般呼呼往出冒,堵也堵不住。

要知道,鬼魅最會惑人,邪靈喜好附體,陰祟吸人精元攝人魂魄——這些東西流落到陽間,後果可想而知。

一夜之間,四海九州禍亂不止,到處都是血腥殺戮,咒怨之氣衝天,屍骨堆山。

就在這時,鹿微率領太微仙宗弟子奔赴四海九州拯救芸芸眾生,讓主角秦慕帶著小徒弟簡鑫,奔赴各地修補鬼界窟窿。

可惜,修士人數有限,鬼魅無形無影,耽誤幾天便會誕生出一大波鬼修,對付起來就更麻煩,而邪靈擅長附體,是人皆有貪嗔癡慢疑五毒,前後不過幾天就被邪靈吞噬,成為人家的同類了。

修士們的努力,不過是杯水車薪。

鹿微眼見天地浩劫,就豁了出去,憑一身修為淨化整個修真界,在主角修補好鬼界破洞的同時,將逗留在世間的所有陰魂邪祟全部斬殺。

也因此,鹿微修為散盡,灰飛煙滅。

他是一個真正的心懷大義之人,真正的“不畏焰霜,全力以赴”。

“小友……”鹿微走近兩步,“小友為何是這副表情?”

謝嵐裳一愣,忙斂回神態,微微頷首:“晚輩有點走神……不知掌教喚晚輩過來,有何指點?”

鹿微:“聽聞小友英勇身姿,想見一見罷了。”

“你的兩場比武,麵對秦慕和雲謹,你的表現不一樣。”鹿微沒有拐彎抹角,直說道,“對秦慕,你身懷戾氣,對雲謹,你就隨和多了。”

謝嵐裳道:“晚輩和慎言兄無冤無仇,還是朋友。”

鹿微萬沒想到他會說得這麽直白。

一般人被“師父質問”,都會膽戰心驚渾身發冷,借口說什麽不小心啊,失誤啊之類的來表達歉意。

可謝嵐裳倒好,居然坦言表示“就是有仇就是故意的”。

鹿微活了幾百年,竟被一個十六歲的小孩堵得接不上話。

“既然有仇,怎麽還舉薦他來此地拜師?”

謝嵐裳:“舉薦完才有仇的,想反悔都來不及了。”

鹿微聽著,被他的耿直逗笑了。

“你放心,秦慕自己技不如人輸了,要靠他自己努力再向你挑戰挽回顏麵,師門是不會給他出頭的。”

太微仙宗,幫理不幫親。

“今年九月,太微仙宗開山講學,小友可願來旁聽?”

鹿微親自邀請,說出去都得驚掉人下巴。

謝嵐裳愣了愣才道:“懸壺門有資格受邀嗎?”

鹿微吃了一驚,這才想起謝嵐裳來萬仙大會,代表的不是謝家而是懸壺門。

他雖成年在太微仙宗不出去溜達,但對蓬萊洲的事情也有所耳聞,這個謝家二公子似乎不得謝觀林的喜歡,這是要自立門戶了啊!

“當然。”鹿微笑道。

受邀的門派有五個名額。

夜鬱占一個,也夠了。

謝嵐裳欣喜不已,誠懇謝過。

走出太微殿的時候,夜鬱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見到謝嵐裳,他忙不迭迎上去:“哥!”

“我之前還愁怎麽能讓你來太微仙宗聽學。”謝嵐裳喜不自勝,“瞧,好運氣又來了。”

夜鬱急道:“哥也一起來聽學嗎?”

“當然了。”

夜鬱這才跟著笑出來,太微仙宗傳道講學,至少也要一個月。

要他三十多天不在二公子身邊,那可不行。

夜鬱跟在謝嵐裳身後走,冷不防他突然停步,夜鬱來不及反應,鼻子險些撞到謝嵐裳的後腦勺。

清新淡雅的發香撲鼻而來。

不等陶醉,夜鬱看見了前方七步距離站著的人。

柳家三郎?

謝嵐裳在心裏笑。

呦,主角受。

秦慕是萬人迷主角渣攻,藍顏知己成筐成群,他柳成絮絕對是其中最靚的仔。

也大概率成為最後的贏家。

與原著中自己大膽直白的舔狗操作不一樣,他對秦慕,是那種忍而不發,深沉的愛。

事實證明秦慕相當吃這一套,就喜歡這種你不妨礙我在外麵風流找野花,但你要對我忠貞不渝,不會□□裸的表白束縛我捆綁我,而是默默守護,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為我掃清一切障礙。

簡稱,深沉的愛。

嘔了。

謝嵐裳覺得柳成絮和原著“謝嵐裳”沒啥兩樣,都是賤受。

柳成絮薄唇輕抿,不動聲色。

謝嵐裳也端著一臉事不關己的態度。

“仇人”相見,誰也沒有眼紅,擦肩而過了。

就在謝嵐裳輕笑搖頭打算回去補覺的時候,柳成絮突然開口:“你等著。”

“?”

嗬!

能說出“你等著,走著瞧”這類話的人,再狠毒也就那樣,這種人其實並不可怕,他們凶也是凶在表麵上,像蘇晚那樣的,弱爆了。

真正可怕的是那種當麵笑嘻嘻後背捅刀子的人,他們的厲害是厲害在骨子裏,殺人不見血。

比如他謝嵐裳吧,要報複一個人,從來不會說這話。

“你給我等著”這話說著挺有氣勢,其實細究下來,相當幼稚。

戌時,黃昏日落,第二輪最後一局的比武結束了,兩波比武下來,修士們都有傷在身,所以給了五天的休養時間。

今年修士的總體水平皆有提高,出了不少平局,到了第三輪葉世界角逐,還有一百三十九個修士,簡秋十分之幸運的,就在其中。

“我爹偏說我是走了狗屎運,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嘛!”簡秋一邊抱怨一邊啃西瓜,吃的“吸溜吸溜”。

太微仙宗的水果都是各方送來的貢品,自然是絕佳上品,可惜謝嵐裳矯情的很,不吃外食,隻肯啃自己帶的桃子。

“你這桃子有那麽好吃嗎?”簡秋嘴邊沾著西瓜籽,被謝嵐裳津津有味的模樣勾的好饞。

“夜鬱種的,嚐嚐?”

聽說是廚神,簡秋忙不迭接過來啃,發現味道也就那樣:“雖說第一輪是個十二歲小屁孩,第二輪對手拉肚子吧,但我也不差啊!”

謝嵐裳被逗樂:“扶搖榜隻有前一百名,爭個倒數第一也是好的。”

簡秋沾沾自喜的笑道:“我這人運氣好,沒準一個不小心就前十了呢!”

簡秋越說越有自信,跟真的一樣:“第三輪是進入葉世界獵殺邪祟,每人配備弓箭,等時間一到,按照獵殺的數量排名。”

一百多人展開“廝殺”,可見競爭激烈。

再說葉世界內投入的邪祟數量有限,典型的僧多肉少,為了搶邪祟打起來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當然了,百家仙門聯合舉辦的萬仙會武,都是默許了這種競爭的,大家各憑本事,能搶就搶,搶不過就打一架,打不過就認慫,就這麽簡單。

正因為競爭殘酷,不搞“點到為止”“和諧友愛”那套,所以當今仙道修士人才輩出,整體實力要甩千百年前一大截。

就像魔鬼訓練營,勝出者皆是強者。

夜鬱被簡鑫煩的沒法子,幹脆躲了出去,簡秋科普完第三輪的內容,吃飽喝足也回去了。

明日會武第三輪,謝嵐裳打算早些休息,才關上房門,他爹就來了。

謝觀林靛青色道袍紫玉冠,一身雍容貴氣,奈何連續幾日的大起大落讓他整個人憔悴了不少,再沒有剛來昆侖山的雄赳赳氣昂昂。

他在屋裏渡了幾步,然後看向這個最不爭氣沒前途沒未來、卻好似被神靈附體般英勇無敵所向披靡,掌教座下的兩個徒弟皆成了他的手下敗將。

此來太微仙宗,真是怪事頻頻。

莫非是,病治好了?

謝觀林頓時對懸壺門刮目相看起來,對其貌不揚的濟世道人肅然起敬。

隻可惜……

謝觀林心情複雜的捏住拳頭。

若沒有那些事情,他的小兒子會成為謝家的支柱,可以帶領家族走向繁榮富強,攀上修真界頂峰,俯瞰九州。

要說事態發展還真是始料未及,他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會指望起這個當初恨不得他原地殯天的妖孽。

“你的那把靈器是怎麽回事?”謝觀林問。

“不知道。”謝嵐裳回答的極為坦率。

謝觀林伸手:“召來我看看。”

“隻怕會燙到父親。”謝嵐裳裝模作樣的說著,抬手召出定坤。

紅光耀目,熾烈如火。

隻是接近便覺灼燒之感,更別提伸手觸碰了。

謝觀林是個聰明人,不會去自己找罪受,隻看了兩眼,道:“這便是藏在灼陽裏的東西?”

“是。”謝嵐裳正好也想問他,“是我娘的靈器嗎?”

“自然不是。”謝觀林道,“你娘是醫修,沒有靈器。”

那這東西是……

謝嵐裳越來越糊塗了。

謝觀林:“可見是你命定之物,它既認你為主,你就好好珍惜吧!”

其實有件事謝嵐裳沒說,他也不可能對謝觀林說。

尋常修士,再引氣入體正式踏入修真界後,會逐漸凝聚金丹,金丹是儲存真元的地方,在金丹的某個角落裏有個地方,名喚“丹府”。

丹府便是修士用來存放東西的“小空間”,具體有多大地方是根據修士修為來定的,修為越強,空間越大。

像是靈器,皆存放在丹府。

除了修士本人,沒人能打開其他人的丹府,當然了,也有種操作叫硬掏。

硬掏丹府必會毀掉金丹,這波操作就跟生挖金丹沒兩樣了。

讓謝嵐裳心虛的不止是靈器處處透著“蓮花精”相關,而是正常修士靈器存放在丹府,而他存放的地方不是丹府,卻是……血。

他能感覺到,這把靈器融於自己的血液,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唯有非人類的修士才能這樣存放靈器,比如鬼修,比如妖修。

世人對妖鬼二道深惡痛絕,見到必誅之;但天道對他們相當仁慈,為他們開辟了靈器融於血液、神魂這兩種通道。

金丹可以被封,真元使不出來,丹府就閉合了,那放在裏麵的靈器不就取不出來了嗎?

妖鬼二道則不然,神魂可以鎖,但血液鎖不住。

當然這也有利有辟吧,若將靈器放在神魂之中,將來奪舍重生,靈器也會跟隨著主人;反之血液的話,隻能跟著原身一起葬了。

定坤融於血液,那他謝嵐裳算什麽呢?

青天白日的,當然不會是鬼修了。

那他是妖嗎?

可妖皆有妖氣,他若真的是妖,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妖氣衝天被宰了,怎能好端端的活到現在?

還是說他半人半妖?

假設他的母親容漣漪不是人類,和謝觀林這個人類結合,剩下一隻半妖,所以妖氣不外泄,畢竟他有一半人類血脈,所以連“降妖塔”都分辨不出來?

“你在想什麽?”謝觀林見謝嵐裳臉色發白,難得的關心一下。

謝嵐裳回過神來,輕輕搖頭。

謝觀林斂回視線:“你的表現已經很好了。明日第三輪會武,你別參加了。”

謝嵐裳抬起眸子:“為何?”

“你要參加也行,但不許張揚,取個百名之內就可以了。”

謝嵐裳懂了。

他爹這是怕了。

自打跟雲謹戰成平局後,謝觀林就沒來看過他,想必是被比武結果震驚的難以自洽,然後再結合方方麵麵的難題經過深思熟慮,最終選擇了傷害最輕的結果。

要謝家有麵子,那就得讓他謝嵐裳爭排名,不求前三,至少前三十可以爭取一下。

謝嵐雨和唐緒都是不爭氣的蠢貨,如今隻能指望他了。

可若他真的出人頭地了,必然麵臨人紅是非多的弊端,他備受關注,九州揚名固然好,可他是個不人不妖的怪物啊!

他最忌諱的就是出名,關注的越多,他就越有暴露的風險,到時鬧得天下皆知,怎麽收場?

謝觀林左右權衡,寧可這次萬仙會武謝家丟人現眼,也不要日後謝嵐裳秘密外泄,連累謝家走向萬劫不複之地!

就知道謝觀林不是來恭喜他,而是來警告他的。

晚些時候,夜鬱回來了。

“哥,怎麽了?”夜鬱看他臉色不好,立即要做傾訴的樹洞。

謝嵐裳望著矮幾上跳躍的燭火,情不自禁道:“有這樣一個人,他……深受門派弟子的敬愛,深受師父的寵愛,還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那朋友對他極好,為他豁出性命都可以。但突然有一天,這些人發現他是個異類,可能是妖。”

謝嵐裳頓了頓,認真的問道:“他是否會眾叛親離,變得一無所有?”

夜鬱聽著聽著,狐疑道:“怎會?你也說了他深受門派弟子的敬愛和師父的寵愛,大家都很喜歡他,包括他那個朋友,為他送命都可以,豈會反過來傷害他?”

謝嵐裳急道:“可他是妖啊!”

夜鬱目光凝重起來:“是妖又如何,就算壞事做盡,喪盡天良又怎樣?隻要他對得起他們,真心以待從未辜負,那他們就不該恩將仇報。”

謝嵐裳聽的一愣一愣的:“可你不覺得他瞞著大家,屬於欺騙嗎?”

夜鬱忽然一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但求問心無愧。”

謝嵐裳豁然開朗了。

他好像不知不覺的又鑽牛角尖了。

兩輩子,他都被困在身世之謎裏不可自拔,為此還去神機閣求指點過,閣主早早的告訴他,莫要糾結於此,時候到了自會真相大白。

魂修最忌諱心境不穩,糾結下去衍生心魔,悔之晚矣。

是不是妖又怎樣。

他又不指望在修真界揚名立萬千古流芳,他的目標是飛升,是神界。

到了神界,誰管你是妖是魔是仙是鬼?

脫去□□凡胎,隻有一個稱呼:神。

*

次日清晨,晉級的一百多人聚在太微殿,執法長老端來一個盆栽,說道:“此為葉世界,比武時間為十個時辰,最終以獵殺邪祟的數量定排名,注意,葉世界中放有東海海妖,道行五百年,誰將其斬殺,直接取勝。”

鹿微指尖沾水,衝著盆栽撣了撣。然後再次沾水,猛地朝殿中修士灑去。

謝嵐裳隻覺眉心一涼,好像被水珠濺到了,緊接著眼前光影疾閃,肅穆莊重的大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花草飄香的樹林。

上空有陰風陣陣,謝嵐裳抬頭一看,就見兩隻紅黑相間的吸血蝙蝠飛了過去。

謝嵐裳抽出一支箭,彎弓,不等射出,兩隻蝙蝠被另一隻冷箭一箭雙蝠。

邪祟灰飛煙滅,箭羽在天上溜了一圈飛回到射箭之人手中。

空中立即傳來葉世界外執法弟子的統計:“柳成絮,捕嗜血蝙蝠兩隻,暫列名次第一位。”

柳三郎回眸望來,薄唇輕抿,神色從容,高貴冷豔。

頗有主角受不動聲色打臉炮灰的逼格滿滿。

謝嵐裳定定看著他。

兩隻蝙蝠隕了,蟄伏在密林之中的邪祟們也受了驚,紛紛振翅四散而逃。

柳成絮好像冷笑了一聲,他神態自若的挽起□□,對準天空逃竄的蝙蝠們,猛地射出一箭。

說時遲那時快,另一道箭羽破空而出,竟攔腰將他的利箭從中一分兩段!其勢竟還不落,一鼓作氣穿過了三隻蝙蝠,重重的釘死在樹上。

“謝嵐裳,捕嗜血蝙蝠三隻,暫列名次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