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壺門送來信件, 由辛夷執筆,跟門主匯報了門派中的諸事。

“回春峰人山人海,連續半個月人滿為患。”夜鬱翻了一頁, 粗略看過後, 說道, “辛夷累的快哭了,在信中問哥什麽時候回懸壺門解救大家。”

“我回去也不做事。”謝嵐裳走到遊廊下,自私道,“我不接診看病。”

夜鬱失笑:“那我就原封不動的回了?”

謝嵐裳半開玩笑半認真:“回吧。”

夜鬱:“可惜懸壺門救死扶傷, 無法像神機閣那樣不慌不忙。”

這話說得在理,畢竟人命關天分秒必爭, 預約排隊這招行不通。

謝嵐裳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別忘了在信中問問,蘇家的一千兩診療費送到沒有。”

夜鬱忍俊不禁:“好。”

謝嵐裳鳳眸輕轉, 無意間瞥見院中矮幾上的粽子,神色微微一怔,鳳眸微眯,語氣卻絲毫不見異常:“夜鬱, 現在就去回信吧。”

夜鬱應聲回屋了。

謝嵐裳慢悠悠的起來走到矮幾旁,居高臨下的打量著足以以假亂真,連擺放的位置和姿勢都一模一樣的三個蜜棗粽子。

謝嵐裳似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根本沒笑,目光逾冷:“父親。”

無人應答。

他將目光投向垂花門:“堂堂宗主, 也要在外蹲牆角偷看嗎?”

這話果然將“要臉”的謝觀林激了出來:“才做好的,嚐嚐?”

謝嵐裳淡淡道:“我吃飽了。”

謝觀林往藤椅上一坐, 撿起其中一個粽子遞給謝嵐裳:“是吃飽了, 還是不敢吃?”

謝嵐裳目光中沒有溫度:“父親明知我不能吃東西, 這是何意?”

謝觀林對他嘴硬的態度極其不滿:“你方才吃的很來勁不是嗎?”

“父親想說什麽, 直說便是。”謝嵐裳漫不經心道,“拐彎抹角的多累。”

謝觀林被他這副態度氣笑了:“你隻能吃夜鬱做的東西是嗎?”

謝嵐裳不置可否。

“為什麽?”謝觀林嗓音很穩,麵色也平靜無波瀾。但謝嵐裳知道這是暴風雨的前兆,自己再說一句話,謝觀林必然爆發。

“不知道。”

“好一個不知道!”謝觀林怒排矮幾,桌上的七珠琉璃盞跟著抖三抖。

“你自小不能進食,不入五穀,無論給你灌什麽你都毫無例外往出吐,偏偏那夜鬱做的東西你能吃,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又或者我該問,他究竟是什麽東西!”

“世人多愚昧,將所有不理解的東西視為怪胎,將所有沒見過的東西稱為妖孽。”謝嵐裳鳳眸冷冷一轉,“或許隻是自己孤陋寡聞,坐井觀天呢?”

“還敢狡辯!”謝觀林怒不可遏,“那夜鬱來曆成謎,小小年紀竟深藏不露,在萬仙大會上,他連高層次的咒術都使得出來,在葉世界裏更是瞬間斬殺東海海妖,那可是五百年道行的海妖!為什麽他給你做的東西你能吃,他是你的同類嗎?”

謝嵐裳容色怡淡,仿佛在聽說書似的不以為然,確認謝觀林說完了,他才略有倦怠的莞爾一笑:“既如此,父親幹脆將夜鬱逐出謝家,斬斷謝家義子的身份,順便再把我也攆出去,把我從族譜上除名。這樣一來,無論我倆是人是妖是鬼都連累不到您,更連累不到家族,多簡單的事兒?”

謝觀林當場被噎。

“如果父親怕祖母責怪,那也無妨,我去跟祖母說,絕對不會怪罪到您的頭上。”謝嵐裳說做就做,“父親吩咐吧,隻要您一句話,我立即馬上去洛陽找祖母。”

“你!”謝觀林一口氣沒跟上,險些把自己活活憋死。

若真的照謝嵐裳說的做,那萬仙大會的所有榮耀,和他本身的全部名氣,就真的真的跟謝家無關了!

“你威脅我?”謝觀林眼底殺氣騰騰,謝嵐裳權當沒看見,“豈敢。”

“不過名列扶搖榜而已,就自以為天下無敵,翅膀硬了是吧!”謝觀林怒發衝冠,“莫要忘了你借謝家多少力!若沒有二公子的身份給你鍍了層金光,你能一路順風順水,擁有今天的成就?若沒有家族庇護,你能活到今日?”

謝嵐裳:“若沒有我娘,您能活到今日?”

謝觀林眼睛瞪大,啞口無言。

謝嵐裳輕笑一聲,明明在笑,笑意卻不及眼底:“區區一個“二公子”就是光環了?給予我光環的是家族,是在足以比擬太微仙宗萬年曆史的謝家,不是你謝觀林一個人!”

“我有今日的成就也沒有沾你的光,你是教我讀書還是教我習武了?謝家幻術我是跟祖母學的,劍法是簡紅葉教我的,其他那些是我從書本上自己學來的,你何曾教過我什麽東西,何曾利用你的權勢地位給我鋪路了?懸壺門不是我自己爭取來的?我的身子不是我自己治好的?扶搖榜第二名不是我自己拚出來的?”

“跟你謝觀林有關係嗎?”

“我之所以留在謝家,不是稀罕什麽“二公子”的身份,而是我舍不得奶奶孫子的身份,若沒有祖母,你以為我稀罕這地方?”他居高臨下,目光淩冽如冰泉,仿佛臘月飄霜,陰寒刺骨,叫人不寒而栗。

謝觀林驚呆了。

這是頭一回,謝嵐裳這樣頂撞他。

雖然不喜歡這個兒子,但謝觀林自認還算了解他,他性格柔軟溫吞,不爭不搶,像個受氣包似的,經常被謝嵐雨冷嘲熱諷也不知道回嘴,就低著頭垂眸斂目的淺笑,溫順的不行。

什麽時候變了?

變得這樣咄咄逼人,這樣飛揚跋扈!

“你說我是怪胎是妖孽都無所謂,但是說夜鬱,不行。”謝嵐裳眼底波光流轉,似鬼界涓涓流淌的忘川河,陰綠詭譎。

謝觀林不知為何,竟有那麽一瞬間感覺到了恐懼。

反觀謝嵐裳,這些話說完了似乎痛快不少,整個人為之神清氣爽,又恢複成了往日那種不親不熱不遠不近但禮數周到的態度:“父親,以後別再妖孽來妖孽去的了,真的不滿意,就把我跟夜鬱逐出家族,一刀兩斷,你好我好大家好,省時省力還省心。”

沒空欣賞謝觀林精彩的表情,謝嵐裳直接回屋了。

夜鬱剛好回了信,聽到院裏有動靜還沒來得及出去,就見謝嵐裳一臉心曠神怡的回來了。

“哥?”夜鬱伸長脖子看了看,院裏沒人,“出什麽事了?”

“沒事。”謝嵐裳溫聲淺笑,“夜鬱你過來。”

夜鬱立即乖乖過去。

謝嵐裳坐到銅鏡前,認真的看著夜鬱問道:“假如有朝一日,咱們不在謝家了,你願意跟我走嗎?”

夜鬱想都沒想:“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謝嵐裳很是欣慰:“神界也一起。”

夜鬱用力點頭:“我要一直跟著你,無論是飛升的神界,還是死去的冥府,上窮碧落下黃泉。”

看他這副生死相隨無怨無悔的模樣,謝嵐裳心裏既感動又酸澀,想起他上輩子在最後關頭和秦慕的死戰,更覺……

等等!

謝嵐裳渾身一凜,他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前世他被渣男殺死,瀕臨之際隻能依稀瞧見夜鬱渾身染血為他報仇的背影,當時昆侖玉脈火海連天,天崩地裂好不可怕,秦慕被千刀萬剮很是淒慘,之後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原著裏也沒有記載。

最終結果是夜鬱贏了,秦慕被碎屍萬段了?

這誰能保證啊!秦慕畢竟是主角,有天道庇護,就算在夜鬱手裏一時吃虧也不會傷及性命,因為是主角,有免死金牌。

反之夜鬱,他連名字都不配在原著裏出現,就是個跑龍套的。雖然他很厲害很強大,但又怎麽可能打得過主角秦慕?

上輩子的結局,夜鬱該不會,該不會也慘死在秦慕的……

謝嵐裳心口大震,熟悉的痛感猝不及防的湧了上來,胸膛內仿佛有千萬隻毒蟲在爬行啃食,疼的他臉色煞白,五內絞痛,一個沒忍住,腥甜湧上咽喉,滿溢而出。

夜鬱大驚駭色:“哥!”

謝嵐裳忙伸手製止,嗆咳讓他難以及時說話,夜鬱嚇得在丹府裏東翻西找,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來,又趕緊去倒了清水給他漱口。

疼痛來得突然去得也快,隻是心中填滿的難受一時之間難以消除,他深深注視著夜鬱的臉:“你……”

也死了嗎?

“怎麽了哥?”夜鬱憂心忡忡,掌心貼在他背上緩緩渡送真元,謝嵐裳瞬間舒服了許多,連那波濤洶湧的酸楚也衝淡了不少。

幸好重生了,幸好這孩子還好端端的活著。

謝嵐裳險險鬆出口氣,搖頭道:“真的沒事,就是……”

謝嵐裳故作誇張的捏了捏夜鬱一看就手感極好的臉蛋:“越來越心疼你了。”

夜鬱呆了呆,也不知是捏的還是怎樣,臉頰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的揉了揉沉悶的心口,也不知這感覺是從何而來,攪的他內府翻騰。

他好似被海浪衝到沙灘上的魚,瀕臨窒息,隻能徒勞的大口喘氣。

“你怎麽了?”謝嵐裳詫異夜鬱的臉色不好,夜鬱後知後覺揚起頭來,當對上謝嵐裳的眼眸,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君流。”

誰?

是誰在叫誰?

夜鬱一臉茫然,謝嵐裳卻驚了:“你怎麽哭了?”

夜鬱微怔,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臉,這才意識到上麵布了兩行清淚:“我,不知道……就是……”

他誠實的說道:“就是一看見哥,就想哭了。”

謝嵐裳被他這副哼哼唧唧的模樣搞得無可奈何:“扶搖榜第一的高手居然是個哭包。”

夜鬱一聽,也被自己逗樂了:“都是被哥慣的。”

謝嵐裳深有同感。

他有些乏了,早早躺下去睡個午覺。

這一覺睡得極差。

夢裏光怪陸離亂七八糟,他也不知道置身在何處,隻知道自己在陪一個人說話聊天,那人的模樣是個孩子,也就十二三歲,瘦瘦小小的,穿著也很淡雅,雪白色的錦袍,料子倒是挺貴。

他隻能看清小孩的身體,以及自己陪他和泥巴的手,他不知說了什麽,把小孩逗得咯咯直笑。

然後他停下了,將兩個奇醜無比的泥人擺放好,說道:“這便是女媧造人的故事。”

小孩很認真的聽著,伸出小手來將兩個泥人挨在一起,奶聲奶氣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夢裏的他狠狠給了小孩一個腦瓜崩:“小屁孩懂得還挺多?”

小孩笑了,笑聲清脆悅耳,如微風吹**銀鈴。

這時,他突然看清了小孩的臉。

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那雙桃花眼靈動清澈,天生含情。

夜鬱!?

謝嵐裳大驚失色,就聽自己溫聲叫道:“君流。”

夢突然醒了。

謝嵐裳望著淡青色的床幔,久久緩不過來神。

不過,他也沒多糾結。

夢麽,都是光怪陸離無法考據的,無論多古怪都離奇,夢醒之後一笑而過便罷了。

他在蜃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謝觀林也不來蜃樓找心煩,於是這半個月過的相當安穩。

到了月底,謝嵐裳帶著夜鬱拜別祖母,禦劍前往神機閣。

將名牌遞給神機閣的弟子,這是謝嵐裳第二次到天機碑。

即便是來過一次,也不由得感歎此地鍾靈毓秀,浩然仙氣灌溉九霄,隻靠近便覺心曠神怡,靈台清透。

想去天機碑,需得徒步爬上三千玉階,這不是排麵也不是為表達虔誠,而是以天機碑為中心,方圓一裏之內設有上古結界,身處其中會封禁修士的修為,沒有真元便不能禦劍,隻能像凡人那樣一步一步走上去。

台階以玉砌成,下方卻是空的,名副其實的空中樓梯。

剛上兩層還不覺得如何,越往上走越高,下方空空****,台階還沒個扶手,再加上修為被封禁,若一個不留神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連渣渣都找不到。

一些膽子小的已經嚇軟了腿,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走了。

而有些膽子大的一口氣衝上去,累的呼哧帶喘滿頭大汗,畢竟以凡人的體格來說,三千玉階可不是那麽好爬的。

謝嵐裳和夜鬱走了一下午,等終於登頂之時,剛好日落夕陽。

不過天機碑處是個神奇的地方,明明在外,卻不分白天黑晝夜,更是看不到日出和出落——這裏永不天黑。

真真正正的黎明之所,不夜之地。

天機碑是懸在半空中的,幾乎有一座小山頭那麽大,整體呈碧綠之色,似一塊渾然天成的翡翠玉石,澄澈透亮,內裏靈氣充盈流轉,源源不斷朝外散發著世人心神向往的神力。

寶物自然會有不軌之心的人覬覦,不過此地特殊,沒有真元也就斷了諸多人將其占為己有的心思。

曾有人在茶餘飯後玩笑說,天機碑那麽牛逼轟轟的,若是將碑內靈氣吸光,是不是得原地飛升啊?

這說法還挺靠譜。

可惜無人能去驗證了。

夜鬱站在規定位置,天機碑的靈光普照而來,似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不僅不難受,反而很舒服,隻是夜鬱莫名有些心慌,這是人類對未知事物即將發生的一種本能畏懼吧?

光芒褪去。

謝嵐裳連忙看向天機碑。

後方排隊的也百無聊賴的看熱鬧。

這一看,眾人皆是一頭霧水。

天機碑毫無反應。

當值弟子愣了愣,正要上前查看,天機碑突兀的又射出一道靈光照在夜鬱身上,足足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光芒斂去,天機碑內仙力波動明顯變強,很快,天機碑上浮現出兩個字。

君流。

謝嵐裳渾身一震,猛地看向夜鬱。